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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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此文為紀念一個被埋沒的天才而作。
這個天才的名字叫朱總人。
朱總人是我們大羊欄小學的代課教師。他家庭出身富農,本人成份右派。
搜檢留在腦海裏的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覺得當時的他就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了。他梳着光溜溜的大背頭,突出着一個葫蘆般的大腦門;戴着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眼鏡腿上纏着膠布;腦門上沒有橫的皺紋,兩腮上卻有許多豎的皺紋;好像沒有鬍鬚,如果有,也是很稀少的幾;雙耳位置比常人往上,不是貼着腦袋而是橫着展開。人們説他是‘兩耳扇風,賣地祖宗’。他的出生年月不詳。他也許還活着,也許早就死了。他活着的可能
不大,因為他曾經對我們説過,當我們突然發現他不見了時,他就到一個能將
身喂老虎的地方去了。那時他就對剛剛興起、被視為進步的、代替了土葬的火葬不以為然,他説所有的殯葬方式都是人類對大自然的
暴干涉,土葬落後,難道火葬就先進了嗎?又要生爐子,又要裝骨灰盒,還要建骨灰堂,甚至比土葬還煩瑣。他説相比較而言,還是西藏的天葬才比較符合上帝的本意,但也太麻煩了點。難道老虎還需要將牛
剁成
餡?禿鷲其實也未必
謝天葬師的勞動。他説:如果我能夠選擇,一定要到原始森林裏去死,讓
身儘快地加入大自然的循環。當與我同死的人還在地下腐爛發臭時,我已經化做了奔跑或是飛翔。後來,有一天人們突然想起來地問:朱老師呢?好久沒見朱老師了。是啊,好久沒見朱老師了。他到哪裏去了呢?這樣他就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我曾在一篇文章裏簡單地介紹過他的一些情況,但那次沒有盡興。為了緬懷他、為了
謝他、也為了歌頌他,專著此文。
大引從很早到現在,‘右派’(以下恕不再加引號),在我們那兒,就是大能人的同義詞。我們認為,天下的難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圓滿的解決。牛不吃草可以找右派;雞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讓我們產生這種看法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離我們大羊欄村三里的膠河農場裏,曾經集合過四百多名幾乎個個身懷絕技的右派。這些右派裏,有省報的總編輯李鎮,有省立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劉快刀,有省京劇團的名旦蔣桂英,有省話劇團的演員宋朝,有省民樂團的二胡演奏家徐清,有省建築公司的總工程師,有省立大學的數學系教授、中文系教授,有省立農學院的畜牧系教授、育種系教授,有省體工大隊的跳高運動員、跳遠運動員、游泳運動員、短跑運動員、長跑運動員、乒乓球運動員、籃球運動員、足球運動員,標槍運動員,有那個寫了一部氓小説的三角眼作家,有銀行的高級會計師,還有各個大學的那些被劃成右派的大學生。總而言之吧,那時候小小的膠河農場真可謂人才薈萃,全省的本事人基本上都到這裏來了。這些人,沒有一盞省油的燈,如果不是被劃成右派,我們這些鄉下的孩子,要想見到他們,基本上是比登天還難。我們村的麻子大爺候七説,解放前,蔣桂英隔着玻璃窗跟一個大資本家親了一個嘴,就掙了十
金條,如果不隔着一層玻璃、如果跟她通腿睡一個被窩…我的天,你們自己想想吧,那需要多少
金條!就是這個蔣桂英,竟然跟我姐姐一起在雞場養雞。我姐姐是雞場二組的小組長,蔣桂英接受我姐姐的領導,我姐姐讓她去鏟雞糞她就去鏟雞糞,我姐姐讓她去撿雞蛋她就去撿雞蛋。她服從命令聽指揮,絕對不敢有半點調皮。有人同情她,就説‘落時的鳳凰不如雞’。後來發現,這娘們其實也不是什麼鳳凰,她躲在雞舍裏偷喝生雞蛋,被我姐姐當場抓住。她不但嘴饞,而且‘
饞’,‘
饞’就是好那種事,在農場勞改期間,她生了兩個小孩,誰是小孩的爹她自己也説不清楚。我們村在縣城念過中學的大知識分子雷皮寶説,別看那個三角眼作家不起眼,其實也是個大風
鬼子。大家千萬別拿着豆包不當乾糧,那傢伙,寫了一本書,就掙了一萬元!雷皮寶説,那傢伙腐化墮落,自打出名後就過上了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他一天三頓吃餃子,如果不吃餃子,就一定吃包子,反正他決不吃沒餡的東西。包子餃子,都用大肥
做餡,咬一口,滋,噴出一股葷油。這傢伙不但寫
氓小説,本人也是個大
氓,雷皮寶説有一次他坐在火車上,突然看到一個漂亮女人蹲在鐵道旁邊,這傢伙不顧一切地就跳了下去,結果把腿摔斷了。你們看到了沒有?雷皮寶説,這傢伙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我們仔細一看,那傢伙走起路來,果然一拐一拐的,可見雷皮寶沒有撒謊。這些右派,看樣子是歡天喜地的,不像別地方的右派,平反之後,就訴苦,一把鼻涕兩把眼淚,把右派生活,描寫得暗無天
。也許別地方的右派六十年代時就哭天抹淚,反正那時候我們那地方的右派歡天喜地,充滿了樂觀主義
神。每到晚上他們就吹拉彈唱,儘管有人諷刺他們是叫花子唱歌窮歡樂。儘管蔣桂英嘴饞加‘
饞’,但人家那
嗓子的確是好,的確是亮,的確是甜,人家的確會‘拿情’,人家的眼睛會説話,蔣桂英一曲唱罷,我們村那些老光
小光
,全部酥軟癱倒。儘管有的革命幹部當眾罵蔣桂英是大破鞋,但見了人家還是饞得
口水。也許是右派把痛苦藏在肚子裏,不讓我們這些莊户人看出來,對,就是這個理兒。右派集合到農場後,場里人起初還有意見,説是生活本來就困難,又送來一批酒囊飯袋,這還了得!但人家右派們很快就在各個領域表現出了才華,讓我們鄉下人開了眼界。省報總編輯李震,負責辦黑板報。場部的齊秘書辦期黑板報,那譜擺得,大了去了!他要先寫出草稿來,反覆修改,然後拿着些大尺子小尺子,搬着凳子,端着粉筆,戴着套袖,來到黑板下,放下傢什,擺好陣勢,然後,前走走,後倒倒,有時手搭着眼罩,如同悟空望遠,有時念念有詞,好似唐僧誦經。折騰夠了,他就開始往黑板上打格子,打好了格子才開始寫字,寫一個字恨不得擦三次,我們圍着看看都不行,好象他在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既怕羞,又保密。可人家李鎮撅着個糞筐子到田野裏轉一圈,回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就寫,
本不用打草稿。那粉筆字寫的,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不但字寫得板整,還會畫呢。人家在那些字旁邊,用彩
粉筆,畫上些花花草草,那個俊,那個美,看得我們直咂嘴,怪不得劃成右派呢。我爹説,你以為怎麼的,沒有點真本事能劃右派?再説説趙猴子蓋大倉的事。趙猴子就是那個總工程師,他長得很瘦,尖嘴縮腮,而且還有一個眨巴眼的
病,姓趙,真名叫趙候之,我們就叫他趙猴子。叫他趙猴子他也不惱,他自己説,在省城裏時人家也叫他趙猴子,可見大羊欄的老百姓不比省城裏的人傻多少。農場年年都為儲存糧食發愁,於是就讓趙猴子設計個大糧倉。趙猴子只用了一個下午就畫出了圖紙,然後又讓他領着人蓋。不到一年大糧倉蓋好了。這糧倉,‘遠看像座廟,近看像草帽,出來進不去,進去找不到。’找不到什麼?出來找不到進口,進去找不到出口,整個一座
宮,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座。還得説説會計師的事,大家都叫他老富,老富那時候就有五十多歲了,如果現在還活着,大概有一百多歲了。據説這人解放前是膠濟鐵路的總會計師,解放後被
收到銀行工作,他本事太大,連共產黨也不得不用。他能雙手打算盤,雙手點鈔票,還能雙手寫梅花篆字,就像三國裏徐庶的老孃一樣,我爹説。那時我們十幾個村子都歸膠河農場領導,每到年終,各村的會計都要到場部來報賬。場裏讓老富來把總。一個人像
水一樣念數,十幾把算盤打得就像爆豆一樣,人人都想在老富面前顯身手。我叔是村裏的會計,他從小在藥店當學徒,磨練出一手好算盤,在十幾個村裏小有名氣。我看過我叔打算盤,那真叫好看,你
本看不到他的手指是怎麼撥
的,你只能聽到啪啦啪啦地脆響。提起打算盤,讓我叔服氣的人還真不多,但我叔看了人家老富打算盤之後,一下子就變得謙虛謹慎了。我叔説,人家老富打算盤時,半閉着眼,一會兒挖鼻孔,一會兒摳耳朵,半天撥動一個珠,等我們劈哩啪啦打完時,人家早就把數報出了。有時候,我們十幾個人的得數都跟他的得數不一樣,他就説,你們錯了。當然是我們錯了。再説説標槍運動員馬虎的事咱就説那次難忘的長跑。馬虎一點都不馬虎,他的標槍投得,只差一釐米就破了全國紀錄。但我們認為,標槍比賽,光投得遠還不行,還應該講個準頭。我想原始人投標槍時,首先就是講準頭,要不如何能得到獵物。如果講準頭,馬虎是毫無疑問的全國冠軍,
不好連世界冠軍也是他。那時候人民羣眾生活比較困難,
類比較缺乏,國家幹部大概還能吃點
,老百姓只能吃點老鼠麻雀什麼的解解饞。我們那地方地面寬闊,荒野連片,野兔子不少,甚至有一年,有一匹老狼從長白山不遠千里跑到我們這裏來玩耍,兔子太多,竟把老狼給活活地撐死了。有人要問了,為什麼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沒有槍,沒有弓箭。場裏領導也想吃
,就讓馬虎帶着幾個搞體育的右派去抓兔子。馬虎下放不忘本行,勞改還帶着標槍。他把從省城帶來的那杆標槍的尖兒用砂輪打磨了,尖鋭無比,閃着白光。他舉起標槍,朝着那些狂奔的兔子,連準也不瞄就投過去。標槍在高空中飛行,發出簌簌的聲音,好像響尾蛇似的,飛到兔子頭上,猛一低頭就紮下去,幾乎是百發百中,不是穿透兔子的頭,就是砸斷兔子的
。一上午就穿了四十多隻。當然,他有這樣大的收穫,也離不開那幾個右派的幫助。那個短跑運動員張電和長跑運動員李鐵,負責把兔子往馬虎面前趕,他們兩個起得作用,就像兩條出
的獵狗,一條善於窮追不捨,一條長於短促出擊。有一條因為拉稀體力不佳的兔子,跟張電賽跑,被張電一腳踢死了,你説他跑得有多快。那天,馬虎張電他們,渾身掛滿了兔子,就像得勝歸來的將軍似的,受到了全體右派、全場職工與幹部的熱烈歡
。
我已經略地向大家介紹了這羣身懷絕技的右派的情況,接下來就該説我們朱總人的故事了。與那些省裏來的右派相比,他沒有那些顯赫的頭銜,既不是專家,更不是教授,他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富農的兒子,解放前好象是跟着打學生成癮的範二先生上過幾天私塾,上私塾時也沒表現出特別的天分。我六叔跟他在私塾時同過學,説起朱總人,我六叔説:他小時候比我笨多了,背書背不出,被範二先生用戒尺將兩隻手打得像小蛤蟆一樣,吃飯連筷子都拿不住。但他特別調皮搗蛋,有許多鬼點子,他曾經將野兔子屎
碎了摻到範二先生的煙荷包裏,讓範二先生
煙之後打嗝不止。他還在範二先生的夜壺裏放過青蛙,把倒夜壺的師孃嚇了個半死。當然,他的這些惡作劇都受到了先生嚴厲的懲罰。他現在這樣聰明,我六叔説,一定是在東北吃了那種聰明草做成的聰明藥丸子。與那些省城的右派相比,朱總人的身材相貌更是鐵絲捆豆腐不能提了。省城的右派,女的像唱戲的蔣桂英、學外文的陳百靈,那簡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塵,村子裏的那些老光
編成詩歌傳唱:‘蔣桂英拉泡屎,光
子離地挖三尺;陳白靈撒泡
,小青年十里能聞到。’男的裏邊,跳高運動員焦
,話劇演員宋朝,都是
板筆直、小臉雪白,讓村子裏那些娘們見了挪不動腿的好寶貝。三四十歲的老孃們想把他們抱在懷裏,二十來歲的大閨女想讓他們把自己抱在懷裏。省城右派裏最醜的是那個三角眼作家,最醜的作家也比朱總人好看。作家臉不好看,但身體很壯,要不也不敢見了女人楞從火車上往下跳。朱總人是一個駝背,好象偷了人家一口鍋整年揹着。他的背是怎麼駝的,有好幾種説法,比較權威的説法是他在大興安嶺當盲
時,在山裏抬大木頭,碰上個河南壞種,給他吃了一個啞巴虧,傷了他的脊樑骨,從此就駝了。還有一種説法是他去偷人家的老婆,被人家發現,人慌無智,狗急跳牆,摔壞了脊樑骨,從此就駝了。我相信前一種説法而堅決否定後一種説法,因為朱老師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希望他抬大木頭傷了
,這樣比較悲壯,多少還有那麼一點英雄氣慨,比搞破鞋傷了
光彩。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紅松大木,比人還要
,長達數十米,重達兩千斤,八個人,四
槓子,喊着號子抬起來,聽着號子,顫顫抖抖地往前走:嗨喲___嗨喲___嗨喲___林間小道上盡是腐枝敗葉,一腳下去,水就滲了出來。嗨喲___嗨喲___嗨喲__松鼠在樹上吱吱叫着追逐躥跳,飛龍咯咯叫着,展開像扇子樣的花尾巴,從大樹冠中滑翔到灌木叢裏。這時,與他同抬一
槓子的河南壞種小花虎突然將槓子扔了,他猝不及防,身體晃了幾晃,
桿子發出了一聲脆響,然後就趴在了地上,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樑骨的癩皮狗。他的像青楊樹一樣
拔的
從此就彎了,他的像鐵板一樣平展的背從此就駝了,一個好小夥子就這樣廢了。當然,如果他不遭這一劫,也就不會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人。
那時候每年的五一勞動節,我們大羊欄小學都要搞一次運動會。起初這個運動會就是學生們跑跑跳跳,打打籃球扔扔手榴彈什麼的,一上午就結束了。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學生的運動會變成了老師的運動會,老師的運動會把農場的右派也
收進來了。這一下我們大羊欄小學的五一節運動會名氣就大了,很快就名揚全縣、全區、半個省。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寫了一篇《記一次跳高比賽》,這篇作文受到了老師的表揚。老師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紅筆畫了許多圈,點了許多點,這就叫做可圈可點。他還用紅筆寫了二百多字的批語,什麼‘語言通順’啦,‘描寫生動’啦,‘層次分明’啦,‘重點突出’啦,‘繼續努力’啦,‘不要驕傲’啦,等等。後來我的語文老師把《記一次跳高比賽》送給右派一組的中文系教授老單看,老單看了説,一個十歲的少年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很不簡單。老單是全中國有名的文學史專家,連李白的姥姥家姓什麼他都知道,能得到他的誇獎,就跟得到了郭沫若的誇獎沒有什麼區別。我們老師得寸進尺,又無恥地把《記一次跳高比賽》送給省報總編輯李鎮看。李鎮用一分鐘就把文章看完了,然後摸出一支像火
的黑杆鋼筆,連鈎帶劃,把原長一千字的《記一次跳高比賽》砍削成五十個字,説:就這樣寄出去吧,沒準能發表。我們老師非要他給寫一封推薦信,他實在頂不住粘糊,就寫了一百多個字,給省報的編輯。我和老師歡天喜地的把稿子寄出去,然後就天天盼省報,幾天後文章果然發了。這一下子我有了名,我們老師有了名,我們學校有了名,我們學校的五一運動會更是大大有了名。第二年,全縣教師運動會就挪到我們學校召開了。第三年,周圍幾個縣的學校也組織體育教師來觀摩。當時的縣革委主任高風同志原先是八一體工大隊的跳高運動員,因為腿傷,退役下到我們這裏來的。該同志愛體育,懂體育,一進體育場就熱血沸騰,一看見跳高架子就眼淚汪汪。他親臨我校參加了一屆運動會,參觀了比賽,興奮得不亦樂乎。他還在百忙當中接見了我,用他的大巴掌拍着我的頭説:“小傢伙,你的文章我看了,寫得不錯,不錯,繼續努力,長大後爭取當個記者。”他從
前的口袋裏裏摸出一支博士牌鋼筆,送給我以資鼓勵。
動得我
了一褲子。開完運動會,他沒有回縣,直接去了農場,與場領導密謀了許久。回去後,他就撥來了十萬元錢,讓我們學校增添體育器材,修建比賽場地。所有的技術問題,由農場的右派解決;所有的力氣活,由我們周圍十幾個村子的老百姓來幹。出這樣的力,我爹他們都
到高興,
到光榮。那時候的十萬元人民幣,在老百姓心目中,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我們私下裏説,這麼多錢,怎麼能點得清楚?馬上就有人回答,有老富呢,怕什麼?十萬元,人家老富用腳丫子就撥拉清了,那還用得着手!
我寫《記一次跳高比賽》時,學校的場地面坑坑窪窪,沒有墊爐渣,更沒有鋪沙子。那時是風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那時
本沒有跳高墊子,別説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説過。我們在
場邊上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大坑,坑裏墊上一層沙土,運動員翻過橫竿就落在沙坑裏,跌得呱呱地叫喚。跳高架子是我爹做的,我爹是個劈柴木匠,活兒
,但是快。
兩
方木
子,用刨子刨刨,下邊釘上幾條腿,
上按高度釘上鐵釘子,往沙坑旁邊一擺,中間橫放上一
細竹竿,這就齊了。我們學校有一個小王老師,中師畢業,也是個小右派,手提帽,我們全校的體育課都歸他上。他個子不高,身體特結實,整天蹦蹦跳跳,像個兔子似的。我們寫詩歌讚美他:“王小濤,粘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我爹説,你們這些熊孩子淨瞎編,皮球一拍一打一蹦高,粘豆包怎麼能蹦高?一拍一打一團糕還差不多。王小濤跑得很快,儘管他的速度不能與省裏的右派張電相比,但與我們村裏的青年相比,他就算飛
腿了。縣裏撥款給我們學校修建體育場地,校長與農場場長商量後決定建一座觀禮台,好讓高主任等領導站在上邊講話、看景。為此,學校派人去縣城買了一汽車木頭。汽車拉來木頭那天,我們就像過年一樣高興。我們村裏的人除了高中生雷皮寶之外,誰見過汽車呀,可汽車拖着幾百
木頭轟轟烈烈地開進了我們村。大傢伙把汽車圍了個水
不通,有的摸車鼻子,有的摸車眼,把司機
得很緊張。校長和場長帶着一羣右派過來,好説歹説才把我們勸退。右派們爬上車去卸木頭,村裏的大人們也主動上前去幫忙。木頭卸在
場邊上,汽車就跑走了。我們跟着汽車跑,心裏
到很難過。汽車的影子沒有了,汽車捲起的黃煙也消散了,我們還站在那裏。我們眼淚汪汪,心中悵然若失。那些木頭堆放在
場邊上,一
壓着一
,碼得很整齊。我爹撫摸着木頭,兩眼放着光説:“好木頭,真是好木頭,都是正宗的長白山紅松。”他從木頭上摳下一砣松油,放到鼻子下邊嗅嗅,説:“這木頭,做成棺材埋在地下,一百年也不會爛;做成門窗,任憑風吹雨打,一百年也不會變形。”眾人都圍在木頭邊上,嗅着濃濃的松油香,聽我爹發表關於木頭的演説。我爹是説者無意,但有人卻聽者有心。這個有心的人名叫郭元,是個臉
蒼白、身體消瘦的青年。當天夜裏,他就偷偷地溜到
場邊上,扛起一
松木。
郭元扛起木頭,歪歪扭扭地走了十幾步,就聽到一個人大喊一聲:有賊!郭元扔下木頭,撒腿就跑。後邊的人緊緊追趕。郭元個子很高,腿雙很長,從小就有善奔的美名,加上作賊心虛,奔跑的速度很快,簡直就像一匹野馬,如果是村裏人,休想追得上他。但該他倒黴,後邊追他的,是我們的小王老師和右派張電、李鐵。他們三個追逐着郭元在場上轉圈,如果是白天看,那
本就是賽跑,誰也不會認為是抓小偷。追了幾圈後,李鐵在郭元的腳後跟上踢了一腳,郭元慘叫了一聲,一個狗搶屎就趴在了地上。李鐵穿着一雙釘鞋,這一腳幾乎把郭元給廢了。他們費了
大的勁才把郭元拖起來。小王老師劃了
火柴,火光照亮了郭元的臉。
“郭元,怎麼會是你!”小王老師驚叫着。郭元滿嘴是血,羞愧地喃喃着。他的兩顆門牙沒了,嘴巴成了一個血。小王老師慌忙划着火低頭給郭元找牙,發現那兩顆牙已經鑲在了堅硬的地面上。郭元是小王老師的好朋友,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切磋傳説中的飛檐走壁技藝,好得就差結拜兄弟了。郭元低着頭,嗚嗚嚕嚕地説:“沒臉見人啦…沒臉見人啦…”小王老師問:“你這傢伙,扛
木頭幹什麼?”郭元道:“想給俺娘做口棺材…”李鐵與張電見此情況,就説:“你走吧,我們什麼也沒看到。”郭元一瘸一拐地走了。三個人把那
紅松木抬回到木頭垛上,累得氣
噓噓。黑暗中,張電説:‘這夥計,太可惜了,如果讓我訓練他三個月,我敢保證他打破省萬米紀錄。”李鐵對小王老師説:“早知道是你的朋友,我何必踢他那一腳?”小王老師説:“你們太客氣了,這事誰也不怨,就怨他自己,我們放了他一馬,已經對起他了,否則,他很可能要去蹲監獄的。”第二天,郭元就從我們村子裏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生產隊長到他家去找他,問他母親,問他弟弟,都説不知道他的下落。一轉眼過了十年,當我們把他忘記了時,當我從一個小孩子長成一個青年時,郭元揹着一條疊成方塊的灰線毯子回來了。問他這十年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説到大興安嶺去了。問他在大興安嶺幹什麼,他説抬木頭,抬那些
着松油的紅松木。他因為扛一
不該扛的紅松木亡命大興安嶺,付出了抬十年紅松木的沉重代價。我成了他的好朋友,每逢老天下雨不能出工時,就到他家去聽他説那些稀奇古怪的關於大興安嶺的故事。我發現,他這十年,學到了許多呆在我們村子裏不可能學到的東西,可以説他是因禍得福。他的脖子後也鼓起了一個大包,自己説是讓大木頭壓的。由此我更相信,朱總人老師的羅鍋子的確不是搞破鞋跳牆跌的。
那次跳高比賽,參賽的運動員共有四人,一個是省裏來的右派、專業跳高運動員汪高,一個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小王,一個是公社教育組的孫強,還有一個就是我們的朱總人朱老師。開始時橫竿定在一米五十的高度上,汪高
舉手請求免跳,小王老師也請求免跳。孫強不請求免跳,他説他就是想參與進來湊個熱鬧,
本就沒想拿什麼名次。他是偵察兵出身,舉手投足之間,顯出在部隊受過磨爬滾打訓練的底子。他
掉長衣服,只穿着短褲背心。背心已經很破,像魚網似的,但那紅
的‘偵察兵’三個大字還鮮明可見。他在那兒抻胳膊壓腿時,觀眾們就在旁邊議論。説他能頭撞石碑,
掌開磚,還能聽聲打鳥,赤手奪槍。我們那兒對人的最高誇獎就是‘不善’,譬如説莊則棟這人不善,就是説莊則棟好生了得的意思,並不是説他人惡。孫強抻胳膊壓腿時,我們就議論他的光榮歷史,説孫強這人不善。孫強活動開了筋骨,就像馬跑熱了蹄子一樣。他從橫竿的側面跑到橫竿前,一個燕子剪水的動作,越過了橫竿。我們手拍巴掌,嘴裏發出歡呼聲。然後是朱總人老師上場。他一上場大家就笑了。朱老師那樣子實在好笑,並不是我們不尊重他。他也
了長衣服,只穿着背心短褲。他那兩條腿又黑又瘦,從小腿到大腿,通通地生長着黑
。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豬尾巴
子’,固然與他姓朱有關,更與他一身的黑
有關。他穿着長大的衣服,還能遮點醜,
掉長衣,原形就暴
無遺。他的背前傾約有四十五度角,後脖頸下那兒,生硬地突出了一大團,好象一個西瓜。為了看人,他不得不把臉使勁地揚起來,那副模樣,讓你既受他的
動,又替他
到難過。我們當時都暗暗地想,一個人變成這樣的羅鍋
子還不如死了好。我們都笑他,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們,説:“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有人説老朱你就算了吧,別給咱們大羊欄丟人啦!他的那兩隻小三角眼在褪了
的白邊近視眼鏡後邊不停地眨着,他説:“人與野獸的一個重要區別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識地通過運動延長生命的動物。”他的話我們聽不明白,但省裏來的右派汪高
肯定聽明白了。汪高
用讚許的目光看着老朱,還不停地點頭。朱老師也對着他點頭,這兩個人就這樣成了知音。要不怎麼都劃成右派呢!右派見了右派,就像猩猩見了猩猩一樣,肯定
到特別的親切吧?咱不是右派,沒法子體會人家見面時那種
情。朱老師笑完了,就學着偵察兵的樣子抻胳膊壓腿,做着跳躍前的準備。大家看到他這樣子,總覺得有點滑稽,就像看到一個猴子跟着人學樣似的。老朱邊活動着身體,邊往後退。人家偵察兵方才是從橫竿的側面飛越了橫竿,但朱總人卻退到了正對着橫竿十幾米的地方。有人説,老朱,到邊上去呀!他瞪着眼問:“為什麼?為什麼讓我到邊上去?”人家偵察兵就是從邊上助跑翻過了橫竿,你站在正中是怎麼個説法?他笑着説了一句:“正面突破!”便不再答理我們。然後他就對着擔任裁判的餘大九舉手示意。餘大九説你就別磨蹭了,有多少
水趕快灑了吧,別耽擱了別人跳。朱老師説:“你們這些狗東西,個個都是狗眼看人低!”説罷,他就大聲叫喚着:“呀呀呀…”他大聲叫喚着向橫竿衝過去。到了竿子前,一團黑影子晃了一下我們的眼,他就翻到橫竿對面去了。他一頭紮在沙坑裏,跌出了一聲蛙鳴。爬起來,眼鏡也掉了,一臉沙土,嘴裏呸呸地往外啐着沙子,然後就蹲下摸眼鏡。我們有點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
,難道一個羅鍋
子真的翻越了一米五十釐米的高度?我們回憶起方才的情景:朱老師大聲地喊叫着‘呀呀呀…’朝着橫竿衝過去,衝到橫竿前面時,他好象停頓了一下,非常短暫的幾乎難以覺察的停頓,然後他就像一個皮球似地彈跳起來,翻越了一米五十釐米的橫竿。我們又仔細回憶了一下朱老師方才的動作,他‘呀呀呀’地大聲喊叫着向橫竿衝過去,衝到橫竿前面時他的的確確地停頓了一下,在這停頓的瞬間,他的身體轉了半圈,他原本是背對着我們的__有他的背上的大羅鍋為證__但他在躍起的瞬間卻將他的臉對着了我們___有他臉上的褪了顏
的白眼鏡為證__然後他就像個皮球似地彈起來,他的彎曲的身體升高升高進一步升高,升到最高處,然後他就背重腿輕地翻到沙坑裏去了。他的羅鍋在沙上砸出了一個大坑,然後他就不由自主地翻了一個身,這時他的臉才扎進沙裏。當時,我們
本沒有想到,朱老師這一跳,在世界跳高運動史上所具有的革命
意義。當時,最常見的姿勢還是剪式,就像偵察兵那樣跳。當時最先進的跳法是俯卧式,幾年後倪志欽打破世界紀錄用的就是俯卧式。省裏來的右派汪高
掌握了俯卧式跳法,但並不
練。像朱老師這種跳法,絕對是世界第一。汪高
也沒有認識到這種跳法的科學
。當時,他也像我們一樣有點發呆。這樣一個殘疾人用一種古怪的姿勢跳過了一米五十的橫竿,誰見了也得發呆。但汪高
後來説他當時就隱隱約約地
到了一種震撼,過了十幾年後,當背越式跳法免費世界,將俯卧式跳法淘汰之後,當了教練的汪高
才恍然大悟,並痛恨自己反應遲鈍,一個揚名世界的機會出現在他眼前,可惜他讓這機會一閃而過。汪高
率先鼓起掌來,我們也跟着鼓。有人説,老朱,你行啊!他説:“才知道我行?告訴你們這些兔崽子們,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俗話説得好,‘沒有彎彎肚子,不敢
鐮頭刀子’!”接下來橫竿升到一米六十,偵察兵連跳三次都沒過,他説,不行了咱就這點水平了,不跳了。小王老師第一次沒跳過去,第二次跳過去了,他用的也是剪式跳法。朱老師走到橫竿下,舉手摸摸頭上的橫竿,説:“高不可及,望竿興嘆!咱也不行了,咱是野路子,看人家汪同志的吧!”汪高
往後退了幾步,幾乎沒有助跑,就把一米六十過了。他用得是俯卧式跳法。朱老師使勁鼓掌,大聲誇獎:“真漂亮,真是漂亮,專業的跟業餘的就是不一樣!”橫竿升到一米七十,小王老師也被淘汰了,汪高
助跑了幾步,一下子又把一米七十的高度過了。冠軍已經是汪高
了,但他還不罷休,他讓人把橫竿升到了一米九十,跟
場邊上的小楊樹一般高了。天,他要在我們的沙坑裏創造全省紀錄了。我們都不錯眼珠地盯着他。他這次也認了真,退回去十幾米,一個勁地活動腿和
,然後他就像小旋風似地朝橫竿刮過去。他還是用俯卧式,像一隻大壁虎似的,他把橫竿超越了。他的身體將橫竿碰了,但我們的橫竿是放在釘子上的,輕易碰不下來,跳高架子晃了幾下,沒倒,橫竿也沒掉下來,就算過了。一米九十,跟
場邊上的小楊樹一般高!大家歡呼,跳躍,真心裏
到高興。喊得最響,跳得最高的是朱老師,他這人一點都不忌妒。他上去就抓住了汪高
的手,
動地説:“祝賀你,祝賀你!你創造了奇蹟!”汪高
有點不好意思,説,其實我碰了竿,不算數的。朱老師説:“算算算,當然算,我們這兒條件這樣差,地面不平,器材也不合格,碰不下竿來就應該算數。”汪高
説,您跳得也相當不錯,您的姿勢很有意思。朱老師説:“您太客氣了,汪同志,我們是土壓五,您是
朗寧,
本就不能相提並論。這麼説吧,我們是老鴰打滾,您是鳳凰展翅,能跟您同場比賽,是我們這些人的福氣。”運動會結束後,老師讓我們寫作文,我就寫了那篇《記一次跳高比賽》,我在作文中,主要寫了汪高
,寫汪高
在農村的土沙坑裏打破了省紀錄,連朱老師一個字也沒提。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對不起他。
在上級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農場右派、教職員工、貧下中農的共同努力下,我們的運動場擴建了,運動場旁邊的觀禮台也修好了,各種運動器材也買了回來。跳高不用往沙坑裏跳了,可以跌在蒙着綠蓬布的彈簧墊子上了。乒乓球枱也不再是天的水泥台子而是安放在室內的木頭台子了。台子是用大興安嶺的紅松木製作的,上邊塗着墨綠
的漆,中間還畫了一條白漆線,周圍還用白漆畫上了白邊,界限分明,綠漆和白漆都閃閃發光。網子是用尼龍線編織,墨綠的絲網,上邊是一道白邊,兩邊用螺絲固定在台子上。我們小王老師説,莊則棟和徐寅生等人打球也是用得這種牌子的球枱,這就説明我們一下子就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因為中國的乒乓球運動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所以中國的乒乓球運動器材也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我們的比賽用球是‘紅雙喜’,當時賣兩
四分錢一個,在我們心目中貴得要命。小王老師説國際比賽用得也是‘紅雙喜’,這又説明我們的運動會在某些方面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
朱老師打乒乓球的事不能不提。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球手,我們學校的老師沒有一個人能打過他。縣裏的冠軍到我們學校打表演賽,當然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校長不讓朱老師上場)。冠軍牛皮哄哄,一會兒嫌我們學校的水鹹,一會兒嫌我們學校的飯,最後還嫌我們學校的廁所有臭氣。氣得我們校長這樣的大好人都嘟噥:“啥呀,難道縣裏的廁所就沒有臭氣了嗎?”其實我們學校的廁所是個古典廁所,壘牆的磚頭都是明朝的,廁所裏那棵大杏樹是民國時期種的,雖然算不上古樹,但那顆杏核卻是範二先生從曲
孔林裏那棵孔夫子親手種植的老杏樹下撿了一顆
透了的大杏子裏剝出來的。孔夫子手植樹的嫡傳後代,意義重大,又何況,所謂‘杏壇’,也就是教育界的文雅別稱,範二先生什麼樹都不栽,單栽一棵杏樹;他什麼地方都不栽,偏把杏樹栽到當時的私塾茅坑、如今的學校廁所邊上,其複雜的用心是多麼良苦哇!你一個小小的縣乒乓球冠軍,比一
雞巴
還輕個玩意兒,有什麼資格嫌我們的廁所臭?老師們都憤憤不平,攛掇朱老師跟冠軍幹一場,煞煞他的狂氣,讓他明白點做人的道理。朱老師説,校長説了,不讓我參加比賽嘛!老師們説,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去找校長説。於是就有人去跟校長説,讓朱老師跟冠軍打一場,校長説,不太合適吧?大家説有什麼不合適的,打着玩嘛,也不是正式比賽,再説,我們讓朱老師教育教育他,也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他的進步,並不是純粹為了出口氣。校長説,我不管,我馬上就回家,這事就當我不知道。校長走了。縣裏的冠軍和他的幾個隨從蹬開自行車也要走。小王老師上前攔住他們,説:冠軍同志,別急着走,我們這裏還有個怪球手,想向您學習學習。冠軍輕蔑地説:怪球手?不會是用腳握球拍吧?小王老師説:冠軍同志,您可真愛開玩笑。用腳握球拍,那不成了‘怪球腳’了?眾人哈哈大笑。冠軍也笑了。小王老師説:我們這個怪球手,保證用手跟您打。他原先是用右手打,劃成右派就改用左手打了。冠軍説:還有這種事呀!小王老師把朱老師拉過來,對冠軍説:就是他,我們學校裏挖廁所的校工,當然,敲鐘分報紙也歸他管。冠軍看看朱老師,忍不住就笑了。朱老師説:冠軍,敢不敢打?冠軍説:好吧,我也用左手,陪着您玩玩吧。一行人就進了辦公室。冠軍把自己的拍子從
緻的布套裏掏出來,用小手絹擦了擦球拍的把子,説:開始吧,我們還急着回去,晚上還要跟河南省的選手比賽呢。朱老師從台子上拿起一個膠皮像豬耳朵一樣亂扇乎的破拍子,説:開始吧。冠軍説:也不是正式比賽,你先發球吧。朱老師説:那可不行,該怎麼着就怎麼着,我可不敢欠您這個人情。冠軍不耐煩地説:那就快點。説時遲,那時快,猜球的結果還是朱老師發球。冠軍説:這不還是一樣嘛!朱老師説:那可不一樣!當然是朱老師説得對。朱老師緊靠着台子站着,他的上半截身體幾乎與球枱平行着,他的雙手卻隱藏在球枱下。冠軍果然就用他不習慣的左手拿着球拍,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朱老師也沒多説什麼,就把第一個球發了過去。他的球好象是從地獄裏升起來的,帶着一股子
氣。冠軍的球拍剛一觸球,那球就飛到房樑上去了。冠軍吃了一驚。朱老師説:要不這個不算?冠軍説:你太狂了吧?他抖擻
神,等待着朱老師的球。又一個陰風習習的球從地獄裏升起來了,冠軍閃身
球,觸網。冠軍嘴裏發出一聲怪叫:喲嗨,
了門啦!朱老師憨厚地笑着,説:接好!第三個球就像一道閃電,唰的一聲就過去了。冠軍的球拍
本就沒碰到球。他的小臉頓時就紅了,全縣冠軍,竟然連吃了一個羅鍋
子三個球,這還了得,傳出去還不把人丟死?於是他的球拍彷彿無意中就換到了右手裏。朱老師扮了一個鬼臉,小王老師一點面子也不給冠軍留,大聲説:冠軍,怎麼又換成右手了?冠軍咬咬下
,沒有吭氣。朱老師雙手藏在球枱下,眼睛死盯着冠軍的臉,冠軍緊張不安,臉上滲出汗水。這個球又是快球,冠軍把球推擋過來,朱老師把球挑過去,擦邊而落。冠軍搖搖頭,表示沒辦法。第五個球發過來,像大毒蛇的舌頭神出鬼沒,冠軍又沒接住。五比零,朱老師領先。接下來我就不想羅嗦了,朱老師靠神鬼莫測的發球和大量的擦邊球,把冠軍打得大敗,三盤皆輸。朱老師説:冠軍同志,您不該這樣讓球。冠軍氣的嘴
發白,風度盡失,將球拍扔在球枱上,説:你這是什麼鬼球!朱老師笑着説: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幾年之後,我們大羊欄小學的五一運動會,實際是變成了縣裏的季運動會。高風同志熱愛體育,喜歡熱鬧,每次運動會必來參加,不但他自己參加,他還給鄰縣的領導發邀請,讓他們組團前來。地區革委會主任秦穹是高風同志的老上級,高風同志把他也拽來過一次。這一下我們的運動會規格更高了。當時,省體育屆的人士認為,大羊欄小學五一運動會的金牌,含金量比全省運動會的金牌還要高。這樣的奇蹟大概只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才可能發生,那時人們的思想其實滿開放的,沒有那麼多清規戒律,也沒人把成績看得太重,大家把運動會看成了盛大的節
,人人蔘加,個個高興,絕對沒有現在的運動會這樣多的貓兒
,什麼高價僱用國家隊的退役運動員冒充農民運動員,把全國農民運動會搞成了假冒偽劣運動會,什麼喝鱉血的,吃瘋藥的,那時人民比現在要純潔一千多倍,不像現在這樣有那麼多不健康的思想。那時大家參加運動會都是自帶乾糧,我們學校用大鍋燒上兩鍋開水,倒在
場旁邊的一口大缸裏,缸上蓋一個圓木蓋子,防止刮進去太多的塵土。大缸旁邊一張桌子上擺着一摞
磁大碗,跟趙一曼同志用過得那種一模一樣。同志們大家誰都可以過去掀開缸蓋子,舀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碗熱水灌下去,渾身大汗冒出來,嘿,真過癮!連秦穹同志也到大缸裏舀水喝,現在的地委書記,給他一
金條他也不會跟我們這些草民在一口大缸裏舀水喝。好啦,咱們馬上從現在回到過去。過去其實也不太遙遠,也就是三十來年前的事。
1968年5月1,地區革委會主任秦穹同志在縣革委主任高風同志陪同下,坐着一輛草綠
的吉普車,一大早就來到我們學校。我們學校
場邊的觀禮台上,正中放着一個大喇叭,兩邊擺滿了花圈,
着十幾面旗,有紅旗,有黃旗,有綠旗,有粉紅
旗、杏黃
旗、草綠
旗。沒有藍旗,沒有白旗,更沒有黑旗。那時也多少要搞一點形式主義的東西,地革委主任,多大的官呀,能到我們這個小小的大羊欄小學,你想想我們這些窮苦的老百姓心裏是多麼樣的
動和
動吧!所以我們一大早就麇集在
場邊上,各人都舉着一面自己糊的小紙旗,等着歡
秦主任的專車。在等待的過程中,趙紅花的妹妹趙綠葉因為低血糖暈倒在地,把腦門子磕起了一個大包,老師把她抬下去,但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回來。老師讓她回家休息,她難過得哭起來,老師説,別哭了,別哭了,待在這裏吧。由此可見我們對秦主任的
情是很真的。現在當然不行了,現在別説是一個地區級幹部,就是美國總統來了,讓我們去歡
,我們也不一定願意去。好了,秦主任的吉普車來了。
上午九點鐘還不到,秦主任的吉普車就開進了我們學校的場。我們的
場是很平整的,為了讓它平整,右派和貧下中農付出了大量的勞動,連我們這些頑童也出了不少力。我們都認識到這個
場的意義,所以大家義務勞動,熱情高漲。我們把全縣的爐渣子都拉來墊了
場,我們拉着石滾子在
場上轉圈,真有點人歡馬叫鬧
耕的意思。我們還到膠河底下挖來那種透亮的白沙子,在
場上撒了一層,撒一層就用石滾子鎮壓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越撒越壓越好看。我們的
場是長方形的,用白石灰水澆出了橢圓形的跑道,跑道中間,開闢成投鉛球、甩鐵餅、擲標槍、扔手榴彈的場地,跳高與跳遠還在
場邊上,原先跳高與跳遠用同一個沙坑,現在跳高不用沙坑用蒙着綠蓬布的彈簧墊子。籃球比賽在學校原先的球場上,地面當然也是費了大勁平整過的,上面也墊了爐渣撒了沙。籃球架子是新買的,是那種用鐵管子焊起來的,籃圈上還掛着網。我們原來的籃球架子是我爹做的,很簡單,就是在一
槐木上
上一個鐵圈,上邊原來有幾塊擋板,後來擋板被壞分子偷走了,就閃下兩個鐵圈,兩
槐木,槐木上還生出一些細枝
葉,又酷又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架子上打球,我們都不會投擦板球,要麼投不中,投中了就是漂亮的空心入圈。乒乓球比賽是最重要的比賽,因為當時全國人民都愛好乒乓球運動,那也是
。乒乓球比賽將在我們學校的辦公室裏進行。老師和校長的辦公桌都抬到
天裏放着。墨水瓶東歪西倒,
了許多血;白紙颳得滿天飛,像散發革命傳單。
秦主任和高主任從吉普車裏鑽出來了,我們一齊歡呼:歡歡
,熱烈歡
!一邊喊我們還一邊揮舞小紙旗。十幾個長得五官端正的女生
裏扎着紅綢子,臉上抹着紅顏
,在我們前面邊扭邊唱。四個男生憋足了勁、鼓着腮幫子吹軍號。他們剛練了不久,還吹不出個調,哞哞哞,哞哞哞,跟牛叫差不多。歡
的場面儘管不能與現在相比,但在當時那個條件下,我們
到已經隆重得死去活來了。在校長的引導下,秦主任在前,高主任在後,對我們揮手致着意,向觀禮台走去。秦主任是個小胖子,通紅的圓臉蛋,好像一個被太陽曬紅的大蘋果。我特別注意到他的手,手是小手,小紅手,小胖手,手指頭活像一
小胡蘿蔔。怪不得我爹説大手撈草,小手抓寶,瞧人家秦主任那手,一看就知道那是抓印把子的,人生有命,富貴在天,生氣也沒用,不服也不行。跟在他老人家後邊的高主任,是一個大個子,因為他要將就秦主任的步伐,所以他不能邁開大步往前闖,這就顯得他步伐凌亂,跌跌拌拌,好象個大黑瞎子。上了觀禮台,磨蹭了一會,我們校長站在麥克風前,宣佈運動會開幕,然後讓秦主任講話。秦主任把麥克風往自個眼前拖了拖,講了起來:革命的__吱__大喇叭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好像針尖和麥芒。這是怎麼搞的!秦主任用手拍拍麥克風頭,啪!啪!啪!麥克風頭上包着一塊紅綢子,顯得神秘而嬌貴。麥克風捱了打,便老老實實地工作起來。秦主任講話
本不用講稿,滔滔不絕,好像大河決了口。秦主任講完了,校長又讓高主任講,高主任簡單地講了幾句就不講了,然後是運動員代表講話,那時還不興運動員、裁判員宣誓什麼的,所以運動員代表發了言比賽就開始了。我們學校那個普通話説得最好的鋼板刻印員王東風負責廣播,她拉着長腔,像我們在電影裏聽到過的國民黨中央廣播電台的女播音員那樣嬌滴滴、酸溜溜地説:男子成年組一萬米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請運動員做好準備(以上重複三遍)裁判組鯉魚湯(疑是教導主任李玉堂)同志請到觀禮台前來有人找(重複三遍)。
正文摹仿着國民黨中央電台女播音員的嬌嗲腔調,鋼板刻印員王東風又把男子成年組萬米比賽即將開始的消息廣播了三遍。廣播剛完,擔任發令員的總務主任錢滿囤就大叫了一聲,嗨!一聲嗨嚇了眾人一跳。接着他吹了一聲哨子,大聲問:運動員齊了沒有?站在起跑線上抻胳膊拉腿的運動員們都停止了活動,眼巴巴地望着錢滿囤,等待着他的點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整好,你們大家都站好了,聽我把比賽中要注意的事項再對你們宣佈一下,他説,比賽過程中不得隨意離開跑道,如果確有特殊情況,譬如大小便什麼的,那也要得到裁判員的批准,方能離開跑道…
錢滿囤這個人,被我們大羊欄小學的學生恨之入骨。我們學校掀起的撿雞屎運動就是他的倡議。他不知從什麼報紙上看到,説雞屎裏富含着氮、磷、鉀,維生素,還有多種礦物質,因此雞屎不但是天下最好的肥料,而且還是天下最好的飼料。他説如果有足夠多的雞屎,完全可以從雞屎裏提煉出黃金,或是提煉出那種讓法國的居里夫人聞名天下的鐳,當然也可以提煉出製造原子彈的鈾。他還説,國外免費一種價格昂貴的全營養麪包,裏邊就添加了雞屎裏提煉出來的華。經他這樣一鼓吹,沒有主心骨的傀儡校長就下了命令,在我們學校開展了撿雞屎的運動。錢滿囤説他已經跟縣養豬場聯繫好了,我們有多少雞屎,他們要多少雞屎。老錢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説,豬場做了實驗,説那些豬吃起雞屎來就像小學生吃水餃似的。吃一斤雞屎,長半斤豬
,所以撿一斤雞屎,就等於給國家生產了半斤豬
。而且豬屎還可以餵雞,雞屎又回去餵豬,如此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這就叫雞屎豬屎大循環。校長給各年紀下了指標,年級給各班分了任務。班主任又把任務分解到各個學習小組,小組又把任務分配給每個學生。當時我在三年紀二班四組學習,分配到我名下的任務是在一個月內,必須
給學校雞屎三十斤。一天平均一斤雞屎,按説這任務也不能算艱鉅,但真要撿起來,才
到困難重重。如果是我們全校只有我一個人撿雞屎,別説每天撿一斤,就是每天撿五斤,也算不了什麼難事,問題是我們全校的幾百個學生一齊去撿,老師也跟着撿,全村就養了那麼有數的幾隻雞,哪裏有那麼多雞屎?有人説了,為什麼不到鄰村去撿?我們大羊欄小學是中心學校,鄰村的孩子也在我們學校上學。何況學生搶雞屎,謠言馬上就製造出來,説是國家收購雞屎出口,一斤雞屎能換回來十斤大米,於是老百姓就跟我們搶雞屎。朱老師設計了撿雞屎的專用叉子和盛雞屎的專用小桶,讓我們自己回去仿造,自己仿造不了就讓家長仿造。那些
子裏,我們周圍十幾個村子裏的大街小巷裏,時時都能見到一手拿叉一手提桶的小學生。家裏的雞屎、雞窩裏的雞屎當然早就撿盡了。我們把那些不拉屎的雞攆得跳牆上樹,如果有隻雞開恩拉一泡屎,保準有一窩小學生往上衝。為了一泡雞屎,經常發生
烈的衝突,打破腦袋的事情也發生過好幾起。剛開始我們還用朱老師設計、我們家長仿造的雞屎叉子文質彬彬的撿,後來,乾脆就用手去抓,也只有用上了手,你才有可能把一泡熱雞屎搶到。可恨得是在那些
子裏,幾乎所有的雞都拉一種又臭又粘的醬稀屎,好象是成心跟我們做對頭。我為此恨恨地罵雞,我娘説,你還好意思罵雞,雞為什麼拉肚子?都是被你們這些小壞蛋給攆得!我們家那兩隻老母雞原本是每天下一個蛋,自從我們學校開展撿雞屎運動後,它們就只拉稀屎不下蛋了。村子裏那些養着老母雞的女人,恨不得剝了我們錢主任的皮。我們
本完成不了學校下達的雞屎指標,完成不了就挨訓。為了不挨訓,我們就想辦法
虛做假,譬如往雞屎裏摻狗屎、摻豬屎啦,但每次都被錢滿囤揭穿。錢滿囤提着一杆公平秤,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前,臉如鐵餅子,目如稱鈎子,等待着我們,就像我們在階級教育展覽館裏看到的那些畫出來的收租子的老地主。我們提着雞屎桶,排着隊過稱。排隊時我們大多數腿雙發抖。他接過我的雞屎桶,先是狠狠地盯我一眼,問:摻假沒有!?我説:沒…沒摻…他輕蔑地看俺一眼,説:沒摻?!然後他就把雞屎桶放到鼻子下邊一嗅。還敢撒謊!張老師!他大聲喊叫着我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張老師就站在旁邊,慌忙點頭。他這桶裏,三分之二的都是狗屎!然後他就把我的雞屎桶扔到我的班主任老師眼前。我的班主任老師毫不客氣地擰着我的耳朵把我從隊列裏拖出來,讓我到校長辦公室窗前罰站,一罰就是一上午。錢主任指着我大發脾氣:你們看看他這樣子!從小就
虛做假,欺騙老師,品質惡劣,長大還不知道會壞成個什麼樣子!我羞愧地低垂着發育不良的腦袋,下巴緊抵住
脯,眼淚滴到腳背子上。哭也沒用!接下來,他又抓出了幾十個在雞屎裏摻假的,讓他們與我一起罰站,這樣我的心裏就好受多了。我孬好還摻了狗屎,方學軍乾脆在雞屎裏摻上了黑石頭子兒。方學軍家是老貧農兼烈軍屬,錢滿囤不敢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只讓他到窗前罰站。方學軍
紅苗正,大伯抗美援朝時壯烈犧牲,爹是村裏的貧農主任,哥是海軍陸戰隊,罰他的站?罰我的站?!他把那個雞屎桶猛地砸在校長辦公室的窗子上,破口大罵,錢滿囤我
你老祖宗!我要到中央告你個狗
的!錢滿囤當時就楞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等他回過神來,我們早就扔掉雞屎桶,跟着方學軍跑了。我們説,天天撿雞屎,這學,孫子才上呢!由於方學軍的革命行動,錢滿囤的雞屎運動可恥地結束了。就是這樣,校長辦公室外,也積攢了一大堆雞屎。天很快就熱了,雞屎堆在那裏發了酵,發出了一種比牛屎臭得多的氣味,招引來成羣結隊的蒼蠅。校長催老錢跟縣養豬場聯繫,趕快把雞屎賣了,原説是兩
錢一斤,可以賣不少錢呢。但人家養豬場説,
本就沒聽説過用雞屎餵豬這回事。於是老錢就成了眾矢之的。後來,我們村把雞屎拉到地裏當了肥料。事後老錢不服氣,説,就算雞屎不能餵豬,完全可以用來養蚯蚓,然後在把蚯蚓製造成中藥或是高蛋白食品,拉到田裏當肥料,實在是可惜了。
老錢穿着一件磨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兜裏
着三支鋼筆,脖子上掛着一個鐵哨子,手裏舉着一把亮晶晶的雙響發令槍,眼睛緊盯着手腕上的瑞士產梅花牌
曆手錶。那時候這樣一塊手錶可是不得了,把我們村的牛全賣了也不值這塊表錢。這塊表是右派乒乓球運動員湯國華的,他是歸國華僑,他叔叔是印度尼西亞的橡膠大王,梅花手錶就是他叔叔送給他的。他能把自己的梅花表無償地借給運動會使用,説明這個人有相當高的思想覺悟,一般人做不到這一點。老錢誇張地舉起胳膊,因為手錶的份量和價值,他的胳膊顯得僵硬。他的眼睛緊盯着飛快轉動的紅頭秒針,臉上的表情嚴肅得讓人不敢
氣。距離預定的比賽時間還缺二分鐘時,他用宏亮的嗓門高聲喊道:各就各位___預備___啪啪!兩聲槍響,槍口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三個掐秒錶的計時員在槍口冒出青煙那一霎,按下了秒錶的機關,比賽開始。
在老錢的發令槍發出兩聲脆響之前,站在用白灰澆出的起跑線上的八個運動員都彎下了。因為是萬米長跑,不再乎起跑這一點點的快慢,所以運動員們沒有把
股高高地撅起,也沒有雙手按地,做出一副箭在弦上的姿態。要説
彎得幅度,還是我們的朱老師最大,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他的
不得不彎,我們在前面已經反覆地介紹了他的
,這裏就不再贅述。老錢的發令槍啪啪兩響的同時,運動員們就一窩蜂似地跑了起來。起初幾步,他們的步伐都邁得很大,顯得有點莽撞冒失。跑了幾十米,他們的步伐就明顯的小了。他們像一羣怕冷的、膽怯的小動物,彷彿是有意地、其實是無意地往跑道的中間擁擠,好象要擠在一起尋求安全。他們跑得小心翼翼,試試探探,動作既不
暢也不協調。他們的膝關節彷彿生了鏽,看樣子腦袋也有點發暈。跑在最前面的是幫助標槍手轟過兔子的右派長跑運動員李鐵。他穿着一件紫紅
的背心,一條深藍
的短褲,腳上蹬着一雙白
的回力球鞋。他的背心後邊釘着一塊白布,白布上的號碼是235,我至今也
不明白這個號碼是
據什麼排出來的。緊追着他的運動員是縣一中的體育教師陳遙,一個滿臉駱駝表情的青年,據説是師範學院體育系的畢業生,應該説也是個體育運動的行家裏手。陳遙後面是我們學校的小王老師,小王老師後面是一個鐵塔似的黑大漢,聽人説他是地區武裝部的幹部,姓名不詳,號碼是321。321號後面,是一個必須重點介紹的運動員。他是我們公社食堂的炊事員,年齡看上去有四十歲了,也許比四十歲還要多。他是我們公社的名人,叫張家駒。都説他解放前在北京城拉過黃包車,跟駱駝祥子是把兄弟,自然也認識虎妞。他也能倒立行走,也是一個長方形的螞蚱頭,脖子跟頭差不多
,額頭上有一塊明疤,小時候讓
驢咬的。雖然他現在是空着手跑,但他的姿勢讓人
到他的身後還是拖着一輛黃包車。其他的人我就不想一一介紹了。跑在最後邊的是我們朱老師,他是故事的主角,自然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他的身體情況就不説了,他的號碼是888,那時還沒把8當成發財的數字,888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他距離前面的運動員有三四米的光景,跑一步一探頭,很像一隻大鵝。看他跑步的樣子讓我們心裏不舒服,
到他有點可憐,好象他不是自願參賽,而是被人
上梁山。當然其實並不是這樣。運動會組委會不願意讓他上場,校長婉言勸他,説他年紀大了,做點後勤工作,噹噹計時員什麼的也就可以了,但他非要參加不可。校長其實是怕他影響了學校的形象,説大羊欄小學派了個駝子上場,他為此很不高興,把事情鬧到了高風主任那兒,高主任説全民運動嘛,只要成績夠了就可以上,什麼駝子不駝子,一條腿的人單腿蹦破世界紀錄,不是更能説明我們中國人民有志氣嘛!於是他就上了。他探頭探腦地跑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為他大喊加油,他説:孩子們,還不到加油的時候。他微笑着從我們面前跑過去了,888號白布在他高高駝起的背上像一面小旗招展着,很有意思,特別顯眼,與眾不同。
跳高比賽在場邊上進行,焦
已經跳過了一米八十釐米,這次比賽,冠軍還是非他莫屬。
場中間正在進行標槍比賽,一杆杆標槍搖着尾巴在天上飛行,我們有點擔心,生怕標槍手把跑道上的運動員當成野兔給紮了。據説,在意大利米蘭,曾經有一個計時員橫穿場地,恰好標槍運動員正在比賽。忽地響起了一種悠長、奇特的嘯聲,一
標槍從陽光方向斜刺下來,以乾淨利落的動作擊中計時員的背脊,他猛地向前一踉蹌,撲到在地上,這當兒,
在他背上的標槍還在簌簌發抖。
現場的觀眾,除了學生和農場的幾乎所有右派,其餘的大多是我們村的百姓,我爹、我叔、我哥,都在其中。周圍的村子裏也有來看熱鬧的人,但很少。我們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五一期間,桃花盛開,小麥灌漿,風拂煦,夜裏剛下了一場小雨,空氣新鮮,地面無塵,正是比賽的好時節。幾個計時員議論着,今天如果出不了好成績,就不能怨老天不幫忙了。人們望着運動員們的背影議論,猜想着萬米金牌的得主。有人把寶押在李鐵身上,有人把寶押在張家駒身上,只有我們一幫對朱老師
情很深的小學生希望朱老師能榮獲金牌。村裏的不良青年桑林瞪着大眼説:你們做夢去吧,豬尾巴
子的小跟
蟲們。我們齊聲罵着桑林:桑林桑林,滿頭大糞!
桑林自吹,説曾經跟着一個拳師學過四通拳和掃膛腿,動不動就跟人叫陣,橫行霸道,是村裏的一大禍害,連村裏的幹部都讓他三分。我們學校天廁所邊上有一棵老杏樹,樹冠巨大,樹幹
壯,是私塾先生範二親手種的。雖然它生長在最臭的地方,但結出的果實卻格外香甜。
天裏杏子只有指甲蓋那麼大時,桑林就去摘了吃。體育老師小王去拉他,被他一拳捅在肚子上,往後連退三步,一
股坐在地上,吐出了一口綠水。桑林揮舞着拳頭説:老子,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那個不服,出來試試。我們朱老師上前,雙手抱拳,做了一個揖,説:大爺,我們怕您,我們敬您,但您也得多多少少講點理,好漢不講理,也就不算好漢了。桑林説:羅鍋
子,豬尾巴
子,你説説看,什麼叫做理?朱老師説:這杏子,才這麼一丁點兒大,摘下來也不能吃,白糟蹋了不是?桑林説:老子就愛吃酸杏!朱老師説:你也不是孕婦,怎麼會愛吃酸杏?老子就是愛吃酸杏,你敢怎麼樣?朱老師説:您是大拳師,武林高手,誰敢把您怎麼樣呢?桑林得意洋洋,説:知道就行。朱老師看着桑林,臉上是膽怯的、可憐巴巴的表情。但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我們朱老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頭顱做炮彈,向着桑林的肚子撞去。桑林猝不及防,身體平飛起來,跌落在我們三百名學生使用的
天廁所裏。後來,桑林不服氣,跑到學校大門口罵陣:羅鍋
子你他媽的出來,偷襲不算好漢!今天老子跟你拼個魚死網破!我們朱老師出來,説:桑林,咱別在這裏打,在這裏打影響學生上課,也別這會兒打,我正在上課,這樣吧,今天晚上,咱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去,擺開陣勢打一場,好不好?桑林説:好好好,好極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去,就是個烏龜!當天晚上,一輪明月高掛,打穀場上,明晃晃的一片,我抬手看看,掌紋清清楚楚,這樣的亮度完全可以在月下看書寫字,繪畫繡花。村裏沒有多少文化生活,聽説朱老師要跟小霸王桑林比武,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我們堅決地站在朱老師一邊,希望他能贏,希望他能把小霸王桑林打翻在地,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多數村裏人也站在朱老師一邊,希望他能打死小霸王,打不死也把他打殘,替村裏除了這一害。但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桑林身後也有三個跟
蟲,我
到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的二哥竟然站在桑林一邊,是桑林的忠實走狗。朱老師很早就到了,桑林卻遲遲不到。我們心裏替朱老師
到害怕,他卻像沒事人似的與幾個年紀大的老農聊着月亮上的事。他説月亮上沒有水也沒有空氣,當然更不可能有嫦娥吳剛什麼的。老農説,這也是瞎猜想,誰也沒上去看看。朱老師説,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上去的。老農就哈哈大笑,説朱老師您是説瘋話,是不是被桑林給嚇糊塗了!朱老師説也許是桑林嚇糊塗了,至今還不
面,他要再不
面我可要回去了。人們怎麼捨得讓他回去?好久沒有個耍景了,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次。我知道那幾個傢伙是去膠河農場的西瓜地裏偷瓜了,傍晚時他們幾個就在河邊的槐樹林子裏嘀咕,説是要先給小肚上上料,保養一下機器,然後才有勁跟老朱大戰。他們有一些黑話,管吃東西叫‘上料’或是‘保養機器’。他們把西紅柿叫做‘牛
子’,管西瓜叫做‘東爪’。有人説,趕快,去找找桑林,説朱老師已經等急了,他要再不來,就算他輸了。這時有人大聲喊叫:來了!桑林果然來了。他走在前頭,後邊跟着我二哥、聶魚頭、癆病四。他們四個是村裏有名的四害,殺人放火不敢,偷雞摸狗經常。有一年冬天,我們家的兩隻白
大鵝突然沒了,我和姐姐滿村找也沒找到。我們去找鵝時,我二哥就躲在牆角冷笑。我對爹説:爹,家賊難防,我認為咱家的大白鵝是被四害保養了他們的機器。我父親把我二哥用小麻繩捆起來,拿着一
燒紅的爐鈎子,進行
供信。我二哥吃打不住,終於
待,説我們家的大白鵝的確是被他們四人保養了機器。我爹説,你這壞蛋,怎麼連自己家的鵝也不放過呢?我二哥説,這才叫大公無私。他們來了,每人手裏捧着半個‘東爪’,邊走邊啃着。到了打穀場中央,桑林趕緊啃了幾口‘東爪’,然後將‘東爪’皮使勁扔到遠處去。我二哥他們也學着桑林的樣子,趕緊啃了幾口‘東爪’,也把皮使勁扔到遠處去。桑林
下小褂,往身後一扔,我二哥這個狗腿子就把他的小褂子接住。桑林把
帶往裏煞了煞,把肚子勒得格外突出,像個帶孩子老婆。咯__桑林打着飽嗝説,老公豬,大爺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呢!朱老師説,桑林,今晚上的事,你跟你娘説過沒有?桑林瞪着牛蛋子眼問:説什麼?朱老師説:你是獨子,你爹死得早,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誰養你孃的老?桑林説:老壞蛋,你準備棺材了嗎?其餘三害也跟着説:老壞蛋,你準備棺材了嗎?朱老師問:咱是武打呢還是文打?桑林説:隨你!三害跟着説:隨你!朱老師説:那就文打吧!桑林説:文打就文打!三害説:文打就文打!朱老師走到場邊幾
拴馬樁前,説:看好了,爺們!然後他就對準了拴馬樁,一頭撞過去。栓馬樁立斷。朱老師指指另一
拴馬樁説:爺們,看你的了。桑林近前看看那
老槐木拴馬樁,猶豫了一會,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口裏大聲叫:師傅,您收了我吧!朱老師説: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桑林説:我服了!服了還不行嗎?朱老師説:小子,你知道廟裏那口大鐘是怎麼破的?那就是我用頭撞破的,如果你的頭比鍾還硬,就繼續地橫行霸道,如果你的頭不如那口大鐘硬,你就老老實實。桑林跪在地上,磕頭不止,連説:師傅饒命,師傅饒命。三害也跟着跪下,連聲求饒。從此朱老師就有了一個很響亮的諢名:鐵頭老朱。
觀禮台上的大喇叭放起了節奏分明的進行曲,他們的步伐顯得輕鬆自如了許多。對嘛,早就應該放點音樂,站在我們身邊的那羣右派不滿地議論着。穿着杏黃裝的蔣桂英和蒙着一塊粉紅紗巾的陳百靈對着李鐵歡呼着:李子,加油;鐵子,加油!李鐵對着這兩個大美人舉起右手,輕鬆地抓了抓,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黃包車伕沒有自己的啦啦隊,他也不需要什麼啦啦隊,一個臭拉車的,難道還需要別人的歡呼嗎?不需要,
本就不需要,他還是像跑第一圈那樣,黯淡無光的眼睛平視着正前方,兩條胳膊向兩邊乍開着,兩隻大手攏着,彷彿攥着車把。他的腦海裏浮現着的肯定全是當年在北京城裏拉洋車時的往事,與駱駝祥子一起出車,與虎妞一起鬥嘴,吃兩個夾
燒餅,喝一碗熱豆腐腦,泡泡澡堂子,逛逛半掩門子…他的耳邊也許響着黃銅喇叭的笛笛聲,哨子吱吱地叫,也許是巡警在抓人,其實是旁邊的籃球場上一個運動員犯了規。
朱老師跑過來了,還是最後一名,還是像我家的大白鵝那樣,腦袋一探一探地往前衝,步伐很大,彈很強,好象他的全身的關節上都安裝了彈簧。他的臉上掛着一層稀薄的汗水,呼
十分平穩。我們為他加油,他對我們微笑。看樣子他對自己的殿後地位心滿意足。他行他素,自個兒掌握節奏,前面的人跑成兔子還是狐狸,彷彿都與他無關。
啪!一聲鞭響,村裏的馬車拉着糞土從場旁邊的土路上經過,熱鬧引人,趕車的王乾巴將車停住,抱着鞭子擠進來,站在蔣桂英和陳百靈中間。他往左歪頭看看蔣桂英,蔣桂英撇撇嘴,不理他;他往右歪頭看看陳百靈,陳百靈翻翻白眼,也不理他。他齜着一口結實的黃牙無恥地笑起來:嘿嘿,嘿嘿。這是他的一貫笑法,他的外號就叫嘿嘿,嘿嘿的使用率比王乾巴高得多。嘿嘿嗤哼着鼻子聞味,就像一匹發情的公馬。他聞到了什麼氣味?清新的五月的空氣裏,洋溢着蔣桂英和陳百靈的令人愉快的氣味。那是一種香胰子混合着新鮮黃花魚的氣味,是有文化的女人的氣味,真是好聞極了。那兩匹拉車的馬發揚團結友愛的
神,相互啃着
股解癢,嘿嘿站在兩個超級美人中間左顧右盼,厚顏無恥,沒臉沒皮,人家
本不理他,他卻從
裏摸出了一個修長的地瓜,喀嚓,掰成兩半,粉紅的瓤面上滲出一滴滴白汁,嘿嘿,蔣同志,請吃地瓜,過冬的地瓜,走了面,比梨還要甜。謝謝,我不吃涼東西。嘿嘿,陳同志,請吃地瓜,過冬的地瓜,比梨還要脆,吃了敗火。緊接着壓低嗓門説,這是生產隊裏留得地瓜種,‘5245’,新品種,就是農業大學地瓜系的老右派馬子公研究出來的,我偷了一個,這要讓保管員看到,非遊我的街不可。陳搖搖頭,表示不要,連話也懶得跟他講。我要是嘿嘿,肯定滿臉通紅,訕訕地退到一邊去,可人家嘿嘿,不羞不惱,沒心沒肺,説,你們不吃俺吃,這樣好的東西,你們還不吃,怪不得把你們打成右派,你們跟我們貧下中農,假裝打成一片,其實隔着一條萬里長城!真是你們媽的大黃狗坐花轎不識抬舉。蔣桂英我問你,聽説你跟一千多個男人困過覺?聽説你跟資本家隔着玻璃親嘴掙了十條金子?有沒有這回事?我問你有沒有這回事?蔣桂英把個小白臉子漲得粉紅,跟‘5245’地瓜瓤一個顏
。她的嘴咧着,好像要哭,但又沒哭。你們這些臭戲子,都是萬人
!把左手的半個地瓜,送到嘴邊,咬人似地啃了一口,嘴巴艱難地咀嚼着,兩邊的腮幫子輪
鼓起。你個
氓!蔣桂英説,
氓…眼淚從她的眼睛裏
出來。還有你,陳百靈,世界四大
,貓
叫,人
笑,驢
巴噠嘴,狗
跑斷腿!我看你就是四大
之一,你是條
狗,你跟丁四的事人人都知道(丁四是養羊組的小組長,農學院畜牧系的右派研究生,他養了一隻
羊,產的
喝不完,陳百靈經常去喝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陳雙手捂着臉蹲在地上,從她的手指縫隙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象棲息在蘆葦從中的水鵪鶉四月發情時發出的那種低沉、悲傷的鳴叫。眼淚從她的指縫裏滲出來時,我們才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悲痛。嘿嘿把右手裏的那半地瓜舉到嘴邊,喀喳咬了一口,兩邊的腮幫子輪
鼓起,嘴裏響起粉碎地瓜的聲音。有一隻黑
的拳頭,飛快地捅到了他的
上。他滿嘴的地瓜渣子噴
而出,啊喲娘來!他回過頭,臉古怪地扭着,眉
上方那顆長着一撮黑
的小
瘤子抖動不止,這一記黑拳打得他不輕,他想罵人,但氣被打岔了,暫時罵不出來。終於他罵出來了:媽的個b,是誰?是誰敢打他的爹?!在他的面前,依次展現開一片形形
的人臉,有的冷漠,像沾着一層黃土的冰塊;有的憤怒,像剛從爐膛裏提出來的鐵塊。冷眼
出冰刺,怒眼噴出毒火。媽的個,你們,是誰打了老子一拳?一股油滑的笑聲從一個嘴裏
出來,緊跟着笑聲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聲巨響。俺的個親孃喲!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雙肩高聳着,頭往前探出,嘔出了一堆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麼樣?桑林用腳蹬住嘿嘿的肩頭,一發力,嘿嘿一腚坐下,雙手按地,不討人喜歡的臉仰起來。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麼是你?嘿嘿驚訝極了。怎麼是他?我們驚訝極了。可見一個人做點壞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做好事。
他們拐過彎道,對着我們跑來了。這是第幾圈?我忘了。他們的隊形發生了一些變化。頭前還是李鐵,距離李鐵十幾米處,團聚着五個人,時而你在前一點,時而他在前一點,但好像中間有股力量,變成六看不見的橡皮筋,牽扯着他們,誰也休想掙
。又往後十幾米,昔
的黃包車伕邁着有條不紊的大步,拖拉着無形的車,保持着像駱駝祥子那樣的一等車伕的光榮和尊嚴。再往後十幾米,是我家大鵝式運動員右派代課朱老師。他這個右派是怎麼劃成的?説起來很好玩。
十幾年前他就在我們學校代課,學校要找一個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長要命。這時上級派來一個反右大王,帶着四個女干將,下來檢查劃右派的工作。校長説我們這裏又窮又落後,實在找不到右派,是不是就算了?大王説,‘凡有人羣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知道這話是誰説的嗎?校長説不知道,大王説這是主席説的,校長説,既是
主席説的,自然是真理,那就找吧。大王讓校長把全校的師生集合到
場上,讓每個人出來走幾步,誰也不知大王葫蘆裏賣得是什麼藥。等全校的師生走完了,大王走到前面講話,四個女將分列兩旁,好像他的母翅膀。他説,右派,有兩個。他指指朱老師,説,他!右邊的兩個女將就走上前去,把朱老師拖了出來。朱老師大聲喊叫:我不是右派,我不是!朱老師在兩個鐵女人的中間竄跳着,好象一隻剛被擒獲的長臂猿。大王説,你別叫,更別跳,狐狸尾巴藏不住,馬上就讓你顯出原形。他又指着學生隊伍裏的我大姐説,她!他右邊那兩員女將虎虎地走過去,把我姐姐拖了出來。我大姐脾氣
暴,生了氣吃玻璃
石子六親不認,連我爹都不敢戧她的
梢,大王不知死活,竟讓女將下來拖她,這就必然地有了好戲,等着瞧吧!
大王是受過軍事訓練的人,他讓朱老師和我大姐並排站好,然後下達口令:立正___!大王聲音宏亮,口令乾脆。向前看!齊步走!我大姐與朱老師聽令往前走。我大姐昂首,朱老師也很尊嚴。他們倆剛走了幾步,還沒走出
覺,大王就高叫一聲:立定!大王問大家:你們看清楚了沒有?大家一齊喊叫:看清楚了!大王問:你們看清楚了什麼?眾人面面相覷,全部變成了啞巴。大王冷笑道:羣眾的眼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剛才他們走步時,是先邁左腳呢還是先邁右腳?眾人大眼瞪小眼,一個個張口結舌。大王説:他們兩個,是我們這一大羣人裏,(大王伸出左手畫了一個圈)唯一的兩個(伸出兩
左手手指)走路先邁右腳的人。你們説,他們不是右派,誰是右派?!朱老師聽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來。我大姐把小棉襖
下往後一扔,大踏步跑到牆
,撿起兩塊半頭磚,一手拿一塊,像只小老虎,不分公母,狂叫着:呀____啊!就朝着大王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