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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還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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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幽魂》的故事因為哥哥和祖兒的演出而家喻户曉,那個倩女,指的是聶小倩,是一隻鬼。

唐代傳奇《倩女離魂》的故事卻鮮為人知,這個倩女,叫張倩娘,是一個人——人的魂兒。

倩娘為清河地方官張鎰之女,與表哥王宙青梅竹馬,兩情相悦,然而父親卻將她另許他人。倩娘抑鬱成疾,終以淚洗面,王宙也又悲又怒,決定離家出走。

然而就在王宙買舟行之際,倩娘卻跣足散發而來,深情款款,信誓旦旦:“我願意拋舍一切,與君海角天涯,永不分離。”兩人就此私奔,在蜀地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五年,兒子也生了兩個,夫唱婦隨,十分恩愛。美中不足的是,倩娘每每思念父親,長吁短嘆,不能釋懷。王宙心疼子,又想生米已經做成飯,岳父大人應當不會再計較當初之錯吧?

一家四口,遂相偕回鄉,備了豐厚禮物登門認錯。然而張鎰出來,卻不肯承認這段婚事,並説這五年中倩娘一直卧牀不起,從沒有離開過家中半步。

王宙不信,跟到倩娘閨房中,果然見子雙目緊閉,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赤着足、散着發,身上的裝扮正同五年前月夜私奔時一般無二。家人們都被驚動了圍繞過來,看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倩娘,驚惶奔告,倩娘卻不慌不忙,走到病榻上自己的軀殼前,握着夢中人的手笑語:“倩娘,醒來。”牀上的那個倩娘果然睜開眼睛,兩個倩娘笑而相擁,合二為一。

原來那在蜀地與王宙同居了這許多年的,竟然一直不是真人,而只是一個為愛私奔的痴情的靈魂。

——《芳百世》之倩女離魂不能相信,香如就這樣離開了我。她的笑聲,她的姿態,我還可以記憶得那樣清晰,彷彿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然而,她怎麼竟從這世上消失了?

人死如燈滅,香如,她曾經給過我的一點光明,也從此熄滅了麼?

她曾經説過,愛情就像科學、宗教一樣,是一種信仰。她向我們背誦《資本論》:“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裏必須絕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她説“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愛情,需要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勇氣。”然而,她的愛情欺騙了她,她失去了她的信仰,於是失去了生存的勇氣——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香如的愛情,宛如地獄。

夜裏到客廳喝水,依稀聽到打字聲,半夢半醒中,我本能地轉身推開隔壁門説:“香如,又在熬夜?”一語問出,方想起已是人去樓空,不住心痛如絞。

房間空蕩蕩的,即使開了燈也仍然顯得陰森,衣櫥桌椅什麼都沒有少,可是香如不在,這便成了一間空屋。我打開香如的衣櫥,看到滿櫃子長長短短的白衣,再沒見過比香如更執著於白的女子。

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子。

我將頭埋在香如的衣裳裏細碎地哭起來。

白衣不是香雲紗,它們得起洗,卻不得半點兒污染。

香如的氣息還温婉地留在衣間,她的父母曾經提出要將這些衣裳收走,是我苦苦哀求留下它們的,我捨不得。我總覺得香如隨時都會回來,我怕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香如的母親是位中學老師,短髮,眉目清秀,有點兒像月牙兒,彎彎地向下,嘴角卻彎彎地向上,分明很喜相的樣子,卻偏偏是一臉的悲傷。大概一路上已經哭得太多了,來到靈堂時,她反而不曉得哭,只是看着棺裏沉睡的女兒,異常困惑:她平時很整齊的,怎麼會選這樣的死法?彷彿女兒自殺這件事本身其實平常,最想不通的只是她自殺的方式。

香如的父親為人嚴肅,極其沉默,除了自始至終一直緊緊地挽着他子的手臂外,幾乎不曾説話。但是當子置疑女兒死後的衣冠不整時,他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迅速下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將她蒙在女兒的臉上。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彷彿她的女兒並不是死了,而只是在沉睡,他怕驚擾了她。

他們的哭聲,直到香如的靈車推向焚屍爐時才忽然爆發出來…

那麼多天過去,香如的父母一直都不能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那對傷心的老夫白髮人送黑髮人,在短短的幾天裏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急劇地衰老。柏如桐是陪着他們一起來的,他殷勤地奔前跑後,但是憤怒的父母執著地拒絕與他對話,於是照顧他們的責任便落到了我和念兒的身上。

香如母親在賓館裏病倒了,她支撐着為女兒的墳親手撒過土便離開了。我和念兒再三保證,一定會遵循七七的規矩來為香如焚紙,絕不叫她寂寞。

關門的時候,我發現桌上香如的手提電腦打開着,只是處於黑屏狀態,才使我在進門的時候沒有留意到那盞小小的紅燈。我隨手敲一下回車鍵使它恢復工作,發現頁面是一篇未完成的短稿——《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香如,是你要暗示什麼嗎?這電腦是從香如跳樓起便沒有關上過,還是念兒曾經進來打開過?

倩女離魂,張倩女的靈魂可以身而存在,即使她的軀體卧牀不起,她的靈魂卻依然活生香。香如,你可也會這樣?

香如,香如,我是多麼想念你。香如,回來吧,如果你的靈魂也可以離軀殼來與我相會,我會張開懷抱接你的,我一定不會害怕,我們會再在一起,好好相愛。

香如,回來吧!

秋山之上,又多一座新墳。

那墓碑之下埋着的,那黑邊相框裏嵌着的,可是香如嗎?

我看着她稜角分明的臉,黑白分明的眼,齒分明的笑容,哭無淚。香如,香如,我不能原諒你這樣地辜負我。我們承諾過的,要同心協力,嘗試彼此相愛,嘗試不依靠男人生存。可是,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為什麼你不能滿足於僅僅愛我就可以幸福?至少,我不會讓你傷心。

你説過不喜歡寫烈女,因為真正的剛烈堅強應該是能屈能伸。可是你自己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