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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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七年的長安城,天似乎比前幾年都來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驚雷的街鼓剛剛敲過數輪,餘韻震得早起的販夫走卒們雙耳轟鳴,再無睏意,天
已經飛快地亮了起來。
絳紅的朝霞迅速擴散到大半個東方,於一片蒼茫的灰白中,顯出難以言説的明豔和宏麗,而西側半輪殘月猶未全落,籠着淡淡曉煙,縹緲清淺。這是長安城的早晨。
長安的早晨,自然有千萬種景象,萬千種聲音:太池的溶溶碧水,經冬不凍,青藻絲絲縷縷,隨水晃動。
這時辰也有早起的黃鶯紫燕,在池邊初發芽的柳枝上停駐,與水中浮沉錦鯉隔水相對,黃鳥歌喉婉轉,如珠擊玉,錦鯉唼喋輕輕,幾不可聞。
碧瓦飛甍的大明宮外,丹鳳門緩緩開啓,發出沉重的響動,推開宮門的武士神森嚴,動作謹慎,彷彿連這聲音,都帶着皇城不可質疑的威嚴。
又一批懸箭壺佩寶刀的翊衞即將換崗,初生的暖陽照上他們身上的皂絹甲,反出淡漠的光澤,十餘雙戰靴踩過宮城的青石,整齊有序,腳步聲如同是由一個人、一雙腳踏出。住得離皇城較遠的官員們,已經早早起來。
只待街鼓敲過,便要或乘馬,或坐車,前往皇城內的各部衙署辦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説笑着同行,談的不是城中近來傳抄的好詩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聞。
偶爾有人停下來,在某家蒸餅鋪子買幾個櫻桃饆饠和胡麻餅,以襴衫袍袖託着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體!當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這些,清晨的長安城中,最為繁鬧的,便是東西二市了,數千家商鋪在西市彙集。
除了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們易珠寶、絲綢的店邸開門較晚,其他各種衣肆、絹行、麩行、餅糰子店、櫃坊、油靛店、凶肆、藥店、彩纈鋪子…
早在街鼓未響之時,已有各種聲音相響起:有柴禾在火中發出的輕微爆裂聲,有鋪排布料比對針線的窸窣聲,有剪刀開合的咔嚓聲,有煎藥時風爐空氣鼓動的呼呼聲,有砧板上斬
的鈍響…
有夫倆在商議店裏的五福餅該不該換餡子,有主婦在呵斥睡懶覺的兒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灑掃,快些在酒壚上設酒,這幾
酒客正多…裴璇不巧便是這樣的一名婢女。聽着店主已下樓去了,打着呵欠的她。
終於偷空伸了個懶,閉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紅的雙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來半夜雞叫的故事不是編的,您一個資本家,起得比我們這被剝削的人還早啊…”忽然店主又伸頭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將燒缸也擦過!”裴璇嚇得一個
靈,只道他聽見了。
慌忙答應着:“是,是。”隨即失笑:她用普通話抱怨店主,這中古時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聽得懂?是的,她是個穿越者,雖然,她起早睡遲,而且只是個酒店服務員,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樣呼風喚雨。
不過她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她經歷了許多艱辛方才生存下來,在從21世紀的女大學生變成掉落唐朝、語言不通、沒有户口“籍書”的黑户之後。
這種沒有學業壓力,將來也不必在職場奮力拼殺的子,一旦適應,便相當
引人。店主雖然很像周扒皮,人卻很善良,對她也比其他人更為客氣,雖然她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修長,指甲小巧,未經塗染,也透着健康的淡紅,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節纖細秀氣,肌膚白柔膩,如酥
,如凝脂。
手背上淡青血脈隱隱可見,一雙手腕玲瓏纖巧,從棠梨的圓領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
益發襯得膚光如玉,肌理細潤。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麗的雙手,開一甕新酎的黃酒,取一隻葡萄折腹銀盃,淺斟慢注,使稠稠的酒傾瀉入杯,漾開醉人的琥珀
,又有幾個人不會魂銷魄蕩,一飲而盡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這雙手所能帶來的利潤,而和這樣一雙手比起來,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標緻,不過,這也是裴璇的幸運:“要是長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樣,幹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發了一陣愣,取了塊布,仔細擦拭燒缸。燒缸平多在火上,不過唐時燒酒加熱多是低温,是以擦起來也不髒手。待得廳中灑掃已畢,外頭已是紅
高照,人聲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漫不經心地向樓下看去,卻忽然一愣:樓下已有許多麻衣如雪的士子們走來走去了。
有的臉帶歡容,眉梢眼角都帶着二月的風,腳步格外輕快,有的
沮勢消,步履遲緩,甚至刻意不與他人同行。他們身後,也多有人指點,神
或豔羨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嚇,睏意全無,才想起今果然是
榜張貼的
期,早在五更時,禮部南院門外就該已貼了榜書了,該死!這幾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
他可中了麼?那個男子…他該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邊,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可他一笑起來,那些紋路細細攢聚,反而使他的臉比坊曲間的輕薄少年們,更多了一分温和沉靜的味道,並不顯出多少風霜之。
士子們慣例,應試期間在袍外另罩麻衣,顯示讀書人身份,所到之處,眾人無不敬重。他也穿着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舊衣,並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軟而且舊,照理,該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麼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進士科呢。裴璇懊惱地拍拍自己的頭。反覆想了一回,已有酒客上樓來了,裴璇心神不屬地上前斟酒遞菜,只聽他們議論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發煎熬。
忽聽一人笑道:“聽説這一科有個姓錢名起的,好不傲氣!寫詩説什麼世人所貴惟燕石,美玉對之成瓦礫,便似獨有他是那荊山美玉,別個都是瓦礫石塊,豈不可笑!”另一人彷彿老成些,道:“他確也有詩才,狂縱些卻也尋常。此番落第,良為可惜。”先説話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詩才又有何用?如今李僕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學之士,人盡皆知,不然張相公如何出為荊州長史…”後面那人慌道:“噤聲!這等話你我豈説得?連
命通不要了?”裴璇不愛讀詩。
也不悉詩人們,卻也知道他們説的“張相公”乃是寫出名句“天涯共此時”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嫉妒中傷,因此被貶出京做了地方長史。
這時再聽這人如此仔細,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這個兼為左僕和右相的李林甫,該是何等樣可怖可懼之人?讀書時便聽説過“口
腹劍”這個成語,知道説的是他,卻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深沉,多工於心計,才能如此表裏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們,本擬將息片刻,卻聽樓板聲響,又有一人挑簾而入。裴璇懶懶起身,道:“郎君喜什麼酒…”一語未罷,呆立當場:面前人長身玉立,着一身淡白麻衣,風度卓然,可不就是他!
當下又是驚又是喜,只覺一顆心都無處安放了,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並未注意到她的失態,只低聲道:“紅曲酒,勞煩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着窗外發呆。片刻間裴璇將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過她柔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在酒卮上,眉
微挑:“這是柏酒。”裴璇笑道:“獨個兒喝酒最易醉了,何況紅曲酒那般濃釅。我斗膽替郎君換過,郎君勿怪。柏葉長青,喝下去自然永遠是高高興興的,又不傷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語道:“原來我之不得志,連旁人也看得出來了麼?也罷,也罷。”他竟不用杯,以口就着那盛酒的酒卮,便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裴璇望着他深鎖雙眉,一時真想伸手去替他撫開。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胡麻餅過來。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着解釋:“空腹飲酒怕傷了臟腑,這盆胡餅,便算是我請郎君的罷。”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卻是砰砰亂跳,緊張不已:他會不會覺得我太奇怪了?會不會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説的長安話像不像樣?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這一笑雖還有苦澀,卻如冰初解,
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
卻聽他問:“難得小娘子體惜。我在樓下,見到貴店既是酒肆,也兼為旅館?”裴璇不解其意,點了點頭。
男子道:“我既已落第…”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停頓“恐怕又要在長安多留一年了。”裴璇口道:“郎君不是長安人?説得好一口長安話。”
“是麼?”男子一笑“蓋因我已多年不第,滯留京師已久…倒教小娘子誤會了。”他説得如此輕描淡寫,裴璇心中一痛,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時又轉為複雜的歡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
“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發呆。
“好,我這便去與主家説過…”裴璇匆匆跑下樓,忽然想到:“現在既然已放榜了,他肯定不願回從前住的旅館,因為沒有喜報,肯定很尷尬,所以才來住我們這兒…”心中不由又湧起一陣酸楚。店主正在廚後淘酒,額頭上都是汗水,索了外衫,見裴璇跑來,甚不耐煩,聽她説完,揮手便趕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回,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來,近來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