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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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將垂,紅燭垂淚。輕薄的幾近透明的白沙帳內,如陌定定的望着牀頭懸掛的那一副少年背影圖。
十年相對,那被狂風捲起的衣袍,每一飄舞的髮絲,每一粒飛揚的塵沙,都已滲入了骨髓。但經歷了這短短几月,心境卻是如此的不同,那温潤修成的十指曾在她肌膚之上留下的温度,在她的心裏始終不曾淡去,這曾經在她最為悲傷絕望時在她心底注入温暖的少年,終是與她隔了萬千重山,再也無法回頭。
取下那副圖,用微顫的指尖輕輕的摩擦着那清瘦卻拔的脊樑,目光中湧現的濃烈而複雜情,是對他身上所揹負的一切不幸的心疼,是對他曾有過的温柔寵溺的留戀不捨,是對他給予她的殘忍報復之行為的哀絕傷痛,是對他造成了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的埋怨,也是他在無法挽救他們的孩子無法自控時落淚的悲涼。
那樣一個驕傲的男子,終是為了她,放下了尊嚴,在責任面前,義無反顧的選擇為她甘願捨去自己的命,甚至為她痛到瘋狂。誰也不認,獨獨記得她的聲音。
那一刻,她心痛。於是,她賭。為了不讓他們之間相互殘殺,為了不讓他清醒時無法面對自己,也因為他們幾個一個都不能死,所以,她用自己的命賭他的情,是否深刻到連失去理智時也無法忘記。是的,她贏了。看着他無限悔恨帶着濃烈愧疚的眸子,無力張卻無法説出口的悲痛,以及那終於在支撐不住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倒下的身軀,那失去意識時是徹悟之下帶着萬千情喃喃自語的一句“我錯了“。
她明白,那代表着他已然知曉自己錯誤的源,然而,那也同樣是她的錯誤的源。那極為簡單的三個字,在他説來,是如此的艱難。
面對這樣的他,她再無法去怨去恨,卻也做不到拋去一切再次與他執手相望,那刺入膛的兩劍,他説,還微瀾沁貞的命,可是,死去的人永遠都不會復活,她又怎麼可能當那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安心的與他相守。若不能,又何必兩人相望互相痛。付出的情與得到的情,或痛,或傷,都…放下吧,儘管,異常艱難。
最後再深深地望了一眼,似是訣別。
素手將那畫卷輕輕的,緩緩的,捲起。
“如陌。”門外響起易語的聲音。
“易語,進來吧。”易語一進門便見到她正在卷畫的動作,便望向那牀頭已是空空如也,不心中一酸。十年來被她視如珍寶之物,終於還是被卸了下來。她的心頭是複雜的,自從知曉南宮曄是她的哥哥之後,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種方式去面對,儘管很難接受,但畢竟是事實,那看着他為如陌而瘋狂又為她而清醒,要多深的情,才能達到如此境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如陌眼中驚現的恐慌,她又何嘗不是,只是在看到跟隨大軍趕到的齊澈時,她們都放了心,相信有齊澈在,他應該不會有事,但是,沒想到十幾過去了,他竟仍然是昏不醒。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希望他們和好,還是希望他們之間的一切就此罷休。輕嘆一口氣,朝着如陌走了過去,看着她手上的動作,咬了咬,沒有開口。
如陌見她明媚的臉龐佈滿憂愁,心中瞭然。低眸,聲音清淡道:“易語,你在擔心他嗎?”易語抿着,看着她的眼睛,沉道:“已經半個多月了,為什麼他還不醒?如果齊澈都救不了他,那他…如陌,你…真的不去看看嗎?”如陌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眸,望向淚的紅燭,心中悽然,半響方道:“時候到了,他自會醒。”就如當初的她一般,他也在逃避。齊澈傳來消息,他身體上的傷,不足以致命,只是他自己不願醒來。他不敢面對自己,他需要…時間。
對上易語略帶疑惑的目光,她收起手中的畫,小心翼翼的放到玉枕的裏側,走下牀,看着她道:“易語,你去看看他吧。他畢竟是你的哥哥,無論我與他之間如何,都不能抹殺他與你之間的親情。他一直在尋找你和你們的母親,這麼多年,從未放棄過。他愛你們,這一點毋庸置疑。其實,你真正的二王兄南宮曄而活着,即使可以恢復自己的真正身份,但他選擇一輩子為別人而活,擔負着兩個人的責任,照顧守護着自己的親人,活得很累。他的身上揹負着太多的東西,看似強大,其實內心脆弱,渴望温暖…易語,我與他之間隔着的兩條人命,令我無法再走在他的身邊,但你可以。用你的親情,温暖他,讓他別再那麼孤寂。”易語怔怔的望着她。原來如陌早已原諒他對她的傷害,她只是放不下為她而死的微瀾沁貞。為什麼她不自私一點,沒人會怪她啊。南宮曄,她的哥哥,儘管如陌所説的令人心疼,但她現在一時間還無法完全體會到,畢竟她們之間除了血緣的牽連,並無相處的情。
正開口,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小姐,婉離有事稟報。”如陌微愣,這麼晚,還有什麼事?便道:“進來。”婉離進屋後,對她行了一個常禮,目中閃過一絲複雜之,面上有幾分猶豫,道:“小姐,辰王芙府…來人求見,是卓長老的關門弟子齊澈帶來的,屬下讓他們在主殿候着了。”如陌面微變,與易語對望一眼,齊澈不會輕易帶人過來,難道是南宮曄的情況發生變化了?想到此便什麼也沒説直接去了主殿。
只見主殿之中,鸞韻持劍面向長風,怒容相對。長風一向無表情的面容出現焦急之,目光掠過鸞韻朝如陌出現的方向看去。見如陌出來,除齊澈外,其它幾人便齊齊跪了下來,喚道:“王妃。”如陌見到長風身後的秦徵曲戰等十幾人,正好是當兵營裏圍殺沁貞,讓南宮曄殺她的為首十幾人,竟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微微蹙眉,沉了臉,聲音冷冽無比,道:“你們是在喚本宮嗎?看來你們的記不大好,本宮早已被南宮曄休離,這王妃之稱,不敢當。”長風面變了幾變,目帶希冀和懇求,道:“在長風的心目中,您始終是王妃,並且長風相信,王爺此生除了王妃,也不會再另娶她人。此次冒然前來打擾,實在是迫不得已,還請王妃看在王爺為救您寧願捨去自己命的份上,請您救救我們王爺吧。”説罷便拜了下去。他身後之人同樣拜倒,個個面真誠,沒有半分當的憤怒和蔑視。
如陌看了眼面凝重的齊澈,心中一沉。還未開口,便見易語急忙走到齊澈面前,問道:“齊澈,怎麼回事?”齊澈對上易語清亮的目光,連忙別開眼,面上有一絲不自然,定了定,想起南宮曄目前的狀況,便嘆了一口氣道:“自昨開始,王爺的脈息漸漸變弱,只靠物藥,抵不過他自己潛在的意識。即使王上每都陪着他説話,也不能喚起他一絲一毫生存的意念,照此下去,恐怕…撐不過三。”如陌心中一驚,竟如此嚴重麼?連南宮傲也喚不醒他?他終於要徹底的拋開自己的責任,不顧一切後果嗎?
長風望着如陌的眼睛,道:“王妃,王爺對您的情,這一次,您也看到了,請您原諒王爺吧。長風知道,您因為座下二使的死,一直耿耿於懷,但那不怪王爺,是長風的錯,誤信巫臨月,讓她拿了我的牌,致使魔宮使者微瀾的慘死,長風有愧,願以命相償。”説罷提起隨身的長劍,雙手托起劍身平舉過頭頂,動作堅定而決絕。
如陌面微變,南宮曄何其有幸,得此忠心之士,他跟了南宮曄多年,對南宮曄的情與微瀾之於她沒什麼不同,都是以命相付。雖然微瀾不是南宮曄直接下令致死,但卻是他下令送去了軍營,其責任無可推。
秦徵面上剛毅的線條,帶着愧,道:“您的另一位使者,是死於我們手中,與王爺無關,他甚至都不曾下過命令,今我等以命做償還,也絕無怨尤。只請求王妃去王府一趟,喚醒王爺。”他話音剛落,其餘十餘人皆附和着拜倒。
如陌望着眼前高舉頭頂的十幾把劍,微微動容。她能怪這些人嗎?他們為了阻止沁貞傷害他們心目中的神,又有什麼錯?各自有各自的立場,到頭來所有的罪孽,還不是一樣歸結到她與南宮曄二人的身上。南宮曄是不曾下令殺沁貞,但他卻看着沁貞被殺而沒有阻止,這本身就是錯。
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們,一言不發。這些武將向來都是視尊嚴如生命,如今竟為了南宮曄,甘心伏跪在曾為他們最看不起的女子面前,以命相,願任她處置。頓時,心中千迴百轉,不暗歎。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嬌叱,道:“原來是你們害死了微瀾和沁貞,竟然還敢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鸞韻一聽被她當成姐姐一般的兩人是被這些人害死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憤怒,對準長風的劍便直接刺了出去。
婉離一驚,連忙喝止道:“鸞韻,住手!小姐還未發話,你先退下。”鸞韻怔了怔,心有不甘的停了動作,紅了眼眶,目光望向如陌,水霧瀰漫,聲音中帶着期盼和祈求的喚道:“小姐…”如陌心中一痛,望着她那盈滿水霧的眸子,竟無法開口。
婉離見小姐無心殺這些人,卻又不忍拒絕鸞韻,心中一酸,不忍她為難,便道:“鸞韻,他們與我們一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主子。你且先退下,小姐自有決斷。”鸞韻並不笨,此刻也看出如陌無意殺這些人,心中很是難受,但她雖然恨,卻不想違背小姐的意思,只得?的收了劍,滿含恨意的狠狠瞪了他們一眼,方才退回一邊,兀自咬低了頭。
如陌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裏,有些心疼,但仍然對長風等人開口道:“你們走吧。”長風一怔,他們今敢來魔宮,都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卻不想如陌這麼輕易的便放他們走。更重要的是,她面平靜無波,低垂的眸子看不清神,不像是願意同他們一起回王府救王爺的模樣,心中便慌了,目光望向一旁的易語,見她沒有開口幫忙勸一勸,這麼些子也不曾去過王府看王爺一眼,想起王爺這些年來對她們的付出,便有些替王爺不值。於是,神焦急,語氣動道:“馨樂公主,王爺是您的哥哥,您的親人,您也不管嗎?長風自跟隨王爺至今,已有十六年,沒有人比長風更加了解王爺在這些年裏,為了尋找您和太后的下落究竟費了多少心思,這麼多年來,王爺所做的一切,從來沒有一件是為了他自己,從沒有一天是為他自己而活。如今,到了這種時候,他苦苦尋了十幾年的親人,卻對他的死活不管不顧,如果王爺還有意識,不知該有多寒心。”長風動的話語令一直將目光放在齊澈身上的易語心中一寒,目光立刻望向如陌,出口的聲音很輕,卻包含着太多的情,喚道:“如陌…”如陌沒有看她,只嘆了一口氣,淡淡道:“婉離,送客。”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情,也聽不出任何的起伏,就那麼淡淡的,彷彿清水一般。説罷便轉身走。
長風與秦徵等人幾乎是絕望了,他們沒想到如陌竟如此狠心。那大殿之上,她見王爺受傷時明明是心痛的淚滿面,極力阻止,寧願自己死,也不願王爺為她舍了命,為何如今王爺在生死之間徘徊,她卻無動於衷?
曲戰見她完全無視他們,心中頓時有些惱火,難道,他們這麼多人的命都抵不過那兩個女子的命嗎?噌得一下站起身,正發作,卻聽齊澈叫住如陌道:“等一下。”如陌停住腳步,緩緩轉身。見齊澈將厚厚一卷卷好用絲帶系起的紙張超她遞了過來,真摯的目光與她對視,卻並沒開口。如陌微微蹙眉,在婉離伸手之前自己編接了過來,竟是沉甸甸的,疑惑的望着齊澈,卻什麼也沒問。
齊澈轉眸深深地看了易語一眼,隨後對長風等人道:“走吧。”説罷便率先離開。
長風雖然疑惑,但是看他已沒有了來時的擔憂,便阻止曲戰即將口而出的話,帶着眾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