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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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雨落下來的時候,屋角開始漏雨。水滴用瓦缽接着雨水,看着它接滿,然後抱起它,蹣跚地走到門口,就地一倒。水便與天上落下的雨一起,從門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陰溝。窗邊的兩棵楊樹,樹繁葉茂。碗口大的樹葉被雨水打得嘩啦啦響。樹幹上爬着的蟲也都消失不見。
雨一連幾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為天要放晴,結果晚上又下了起來。父親楊二堂每天回來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水滴將乾衣服遞給楊二堂時,總是忍不住罵天,説什麼破天,像我們家房子一樣,也是個漏的?
原以為只是往常一樣的雨。漢口每到夏之際,雨水總是會不期而至。小河邊上看水的人便緊張。發大水的警鐘彷彿隨時都可能敲響。後湖的漬水排不出去,已經漲得跟鐵路堤一般平。單門雙門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楊二堂説,這一下就是個把月,這麼個下法,今年説不定會發大水。
樂園裏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場完後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老是想要嘔吐。先以為受了涼,後來發現不對。白天的戲場一完,慧如便奔去漢正街。街口有家馬氏診所,馬老中醫拿脈後滿面堆笑,説不消緊張,你這是有喜了。
慧如卻一絲也笑不出來。她心驚跳,因她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這天的下午,刮起來了風,雨愈發下得大,斜斜地飄過來,就算打傘,全身也照樣透濕。江上的渡船都停開了。原本定在樂園三劇場演戲的華升班滯留在武昌本無法過江。於是只能停演。好在風狂雨大也沒幾個觀眾,無非是華升的幾個鐵桿戲。既是鐵桿,也就通情達理,紛紛説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戲停了,人也就閒了下來。慧如頂着大雨趕到位於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軍的侄子過生,因他喜歡玫瑰紅,特請了慶勝班前去唱堂會。慧如趕過去時,堂會業已開始。門衞説什麼都不肯放慧如進門。慧如便只有蹲在肖府門外一處小涼亭裏苦苦等候。雨斜風狂,幾乎挾帶着水珠從涼亭一陣陣穿過。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濕,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無論如何,她今天必須等到吉寶。
雨聲是太大了,差不多掩蓋了府裏的所有的聲音,只偶爾聽到玫瑰紅石破天驚的高腔驀然一下,像刺尖一樣殺進雨中,從涼亭一穿而過。慧如聽到這聲音,心裏便安然。因她在這聲音後,聽到一把悠揚的胡琴。她曉得這是她的胡琴,也只有她能聽出來。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到肖府的大門響起喧譁之聲。戲班的人陸續出來。玫瑰紅一出門,慧如便大聲叫她。玫瑰紅大吃一驚,説這樣的大雨,你怎麼…慧如説,我有急事找吉寶。玫瑰紅説,沒吃晚飯吧?要不跟我們一起去下館子?慧如説,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寶。玫瑰紅便笑,説你就這樣他?笑完讓一個夥計叫吉寶快點出來。
吉寶一現身大門口,慧如便不顧一切衝了過去。吉寶拖了她朝暗處走,只一會兒,吉寶的衣服也全部濕透。吉寶將慧如拖到一間理髮店的屋檐下,大聲説,你瘋了!你不怕人説閒話嗎?哪個不曉得你是有夫之婦?慧如説,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怕了。吉寶説,怎麼啦?慧如説,我懷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你得帶我走。吉寶説,喂,你家裏有男人,懷了孩子,怎麼就是我的?慧如説,我是有男人,但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這麼多年,也沒懷過孩子。再説,自我跟了你後,就再沒讓他睡過我。吉寶有些驚異地望着她。慧如説,我不能再跟他過了。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沒臉再跟他過。吉寶,我們走,離開漢口,過我們兩個人的子。吉寶説,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説,不然怎麼辦?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楊家。吉寶説,我跟你説過,我是個拉琴的,離開漢口,我沒有活路。慧如説,我不管。你想過沒有?過些時,我肚子現了形,我怎麼活人?説罷,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滿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吉寶慌了,忙把她摟住,説你這麼個哭法怎麼行?會傷了孩子。我過幾天答覆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淚,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吉寶。半天才説,為什麼?吉寶被她的眼神嚇着,忙説,我得回鄉下稟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媽説怎麼行?再説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過門,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這裏裏外外前前後後的事,我不跟家裏老人説個清楚,你將來過了門也沒法子做人呀。慧如不做聲,她在想。吉寶又忙説,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給你一個答覆。慧如説,你會不會回答説不娶呢?吉寶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説你都替我懷了兒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媽想孫子都快想瘋了。何況將來兒子生下來,長大了,知我不娶你,還不恨死我這當爹的了?吉寶一席話,説得慧如臉立即開朗,笑容瞬間就堆得滿臉。
慧如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屋子裏牆邊牆角到處都晾着衣服。雨下久了,房間得厲害,衣服一晾幾天不幹。楊二堂都沒了乾衣服換,在家裏便穿着半濕的衣服。慧如説,水滴怎麼沒在家?楊二堂説,拿了雨傘出去,怕不是去樂園接你了?慧如説,接我?她一個小人怎麼接我?楊二堂説,雨大水深,水滴説她可以給姆媽當枴杖。慧如心裏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慧如思忖着怎麼跟楊二堂談離婚。一直到楊二堂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沒有想好怎麼開口。屋外的雨聲更大了,水滴還沒回來。慧如説,要不等一下水滴?楊二堂説,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説,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同意讓孩子出門呢?楊二堂説,她要去,我哪裏擋得住?這孩子怪,不會有事的。
吃完了飯,水滴還沒回。慧如想,怎麼都得跟楊二堂把話挑開,要不水滴回來更不好開口。於是慧如讓楊二堂給她倒了杯水,又叫楊二堂歇一下。楊二堂説,爐灶還沒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説,叫你坐下來跟我説一下話,你就非要收拾爐灶?楊二堂被慧如的話説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張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邊坐下。
一句話還沒開頭,水滴一頭撞進屋來。楊二堂又站了起來,剛要説話,水滴卻扒開他,徑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説,姆媽,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説,什麼事?水滴説,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慧如説,這麼大的雨,你鬧什麼玩呀。水滴説,姆媽,我不是鬧着玩,這地方你一定得去。楊二堂説,水滴別鬧了,姆媽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説,不行,姆媽就是累也得去。姆媽不去,姆媽這輩子就完了。慧如盯着水滴,説什麼意思?水滴説,我就是這個意思,姆媽必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水滴用同樣的眼光盯着慧如,她的神情很是嚴峻。
慧如想了好幾分鐘,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她説,好,我跟你去。楊二堂説,你們娘兩個演的哪齣戲呀?慧如説,你別管,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頭就衝進雨裏,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隨她而已,糊塗間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驀然抬頭,看見漢口火車站正門上的老鷹,她才曉得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
走到車站旁一家小旅館。水滴進了門,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裏卻在打鼓。水滴指着一間屋門説,你敲門吧,這裏面有你要找的人。説罷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門口好一陣猶豫,她不知道門打開後,裏面會是什麼人,她又會看到什麼場面。她很想轉身離開,可是念頭閃過,她發現她更想知道這屋裏究竟是什麼,水滴為何要冒着大雨領她來此。她想了好一陣,終於抬手敲擊門板。
門打開時,面前出現的是吉寶。吉寶穿着睡衣,一副剛從牀上爬起來的樣子。慧如大驚,撥開試圖阻攔她的吉寶,衝進屋裏。
牀上還躺着另一個女人。女人説,是送水的來了嗎?吉寶沒做聲。那女人看到慧如,問道,你是什麼人?慧如説,我正想問你。吉寶,你説,她是什麼人?吉寶説,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釋好不好?牀上的女人説,喂,吉寶,你怎麼又了個女人呀?你都有幾個了?慧如對着吉寶説,你説,她剛才講的什麼話?你揹着我還有很多女人?吉寶惱下臉來,説我一個大男人,為什麼不能有幾個女人?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謀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乾脆跟你講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漢口。慶勝班明天就進川演戲,我得跟了去,我不會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當事給丟了。我跟你只不過玩玩而已,你莫當了真。牀上的女人笑了起來,説妹子,吉寶這種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當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氣死了。他説一年不睡到十個女人他的子就過不下去。
慧如心裏開始發涼。她不知道説什麼了。而且她已經沒有了話。她呆立了一分鐘,掉頭而去。
慧如到家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和水滴都沒睡。見慧如渾身透濕地進門,楊二堂忙不迭地上。水滴倒了杯熱水遞給慧如,慧如一掌推開了她,水潑了出來,灑在水滴手上,燙得她一咧嘴,卻沒有叫出聲。
慧如衣服都沒換,一頭倒在牀上。楊二堂焦急萬分,手上拿着她的乾衣服,嘴上説,先換衣服吧,這樣會生病的。説完見慧如不理,又説發生了什麼事呀?要不要我幫你?慧如還是不理。楊二堂一臉哀求地問水滴,説你姆媽怎麼啦?水滴説,我不曉得。説完又補了一句,你也不用曉得。
二次大早,雨下得更大。楊二堂拉起車趟着水出門,走進第一個巷口,就發現巷子裏全是水。幾個富户人家的門口都立着馬車。富人們帶着家眷和細軟,紛然外出。楊二堂遇到巷子裏的老更夫,説你今天怎麼還來下河?漢口的堤都叫水泡軟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龜山上已經到處是人。又有人説,看來真的是龍王發大脾氣了。夏司令⑦都沒辦法了。天天罵那些工程師,修馬路就修馬路,拆什麼龍王廟!罵了還不夠,又親自冒大雨到原先龍王廟的地址上陳設香案,跪在漬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請龍王原諒。天曉得龍王原不原諒。
楊二堂嚇了一跳,趕緊拉着車往回跑。跑進家,慧如仍然躺在牀上。水滴煮了一鍋粥,見楊二堂説,爸,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了?媽病了,發燒哩。楊二堂説,這可糟了。巷子裏都進了水,漢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説,真的。爸,那我們家逃不逃?楊二堂説,你媽這麼病着,我們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説,我去找。
水滴説罷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亂,嘩嘩的雨水,把慌亂的人影遮擋得朦朦朧朧。水滴只覺得恍然在水晶宮中,水簾下四處是人影晃動。水滴跑了幾個診所,大夫們不是全家離開,便是絕不出門。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後在藥鋪裏,講述了母親的病狀,請藥鋪裏的中醫開了幾包藥拿回家。
慧如吃了藥,怏怏地躺在牀上。中午時分,慧如的燒退了,楊二堂收撿了幾件衣物,説大家都上了山,我們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這裏低窪,萬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門,全都逃不掉。慧如説,要逃你們逃,我就在這裏。楊二堂説,你不走我當然不會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説,不行,爸爸姆媽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説着話,屋外四處炸起了聲音。這聲音太大,彷彿整個漢口都在喊叫:單門進水了!雙門也快決口了!大家快跑哇!
風雨聲似乎被這喧囂的喊叫鎮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來大聲説,爸爸姆媽,趕緊跑呀。漢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楊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緊爸爸。剛走到巷子口,就見陰溝裏的水咕嚕咕嚕往外湧。慧如突然掙扎着説,我東西沒拿,我得轉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帶了水滴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