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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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如貼着吉寶的身體,走進了船艙。
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甚至本就不想回家。慧如記不得自己怎麼被吉寶褪下了衣衫,她只記得那種烈的歡愉她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
一鈎殘月掛在頭頂,陰雲遊走着,月牙便有些飄忽。慧如高一腳低一腳走在歸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彎月牙,心裏卻在回味適才的情。她想,原來偷人竟有這麼快活,難怪爸爸離開家就不再回來。
走近家門,家裏的燈暗着,慧如無端地有點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對楊二堂好一點。
幾乎走到門邊,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裏的水滴。慧如説,你怎麼坐在這裏?爸爸睡覺了?水滴説,爸爸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接你去了。慧如説,那你自己睡覺好了,坐在這裏嚇人呀?水滴説,我要看你到底幾晚才回來。水滴的聲音冷颼颼的,從慧如前一直穿透到後背。慧如頓了一下,想説什麼,卻沒説出口。
慧如低下頭走進屋,水滴幽靈一樣跟在她的身後。慧如心內麻亂,竟是沒有察覺。水滴突然開口説,姆媽!慧如驀然間嚇一大跳,她掉過身,尖叫道,你怎麼像個鬼一樣,聲也不吭地跟在我後面?水滴説,鬼在姆媽心裏,不在姆媽的背後。水滴的聲音還是那樣冷。
慧如沒搭理她,心裏罵道,小妖,將來長大了,不會是個好東西!慧如徑直進了屋,急急忙忙地換下衣服。內衣上有吉寶的味道,慧如不願意讓它被楊二堂聞到。慧如想,楊二堂你這個苕貨,你要有吉寶半點風情,我也不會讓你當王八。這樣想着,先前有的一點愧疚,也突然被這想法沖刷得乾乾淨淨。
楊二堂回來時,慧如已經躺下。她真的有點累。腦子裏還滿是吉寶的聲音,呼中也滿是吉寶的氣息,怎麼驅趕也不走。直到楊二堂湊到她的身邊,她才覺得,她怎麼能跟身邊這個人身貼身地睡這麼多年呢?
楊二堂説,你累了?慧如懶得回答。楊二堂又説,那就好好睡吧。説罷便挨着慧如躺了下來。慧如突然覺得噁心,身體彷彿被無數來自圍桶的味道包裹。心裏就煩,説你躺遠一點!楊二堂説,哦。説罷嗦嗦地爬動,掉轉身,蜷縮到慧如的腳頭。
三慶勝班再次來樂園演戲時,已是冬天。蕭瑟的風從樂園的平台刮過時,聽得到呼呼的聲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長江,可以看見洋人的商船在港口進進出出。
慧如回家時滿臉歡喜,對水滴説,哎呀,慶勝班又要回來演戲了。水滴説,關我什麼事。慧如説,你珍珠姨要來了呀,你不是頂喜歡她的戲嗎?還有,你忘記她總是帶給你好吃的?水滴説,哪個稀罕她。慧如臉便垮下來,説真沒良心。
漢口的冬天有時候陽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於是樂園的牆下,常有些看了晝場的戲為等夜場,便蹲在那裏邊曬這份暖和的太陽邊聊大天。水滴無聊時,也常蹲過去曬太陽,然後聽他們扯閒話。
這天,水滴去時,戲們正説漢口老圃園的領班帶着福興班去上海演戲的事。説戲班的四大台柱剛到上海時,場場爆滿,觀眾都説沒料到漢戲竟如此好聽。尤其餘天嘯,台上一站,只端個架勢,聲音還沒起來,掌聲就響過驚天雷。領班一下子得意起來,大口大氣説漢劇是京劇的鼻祖。這一來,得罪人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領班急了,問緣故。人冷笑説,我們是來看戲的,又不是來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來。錢沒掙多少,只把個余天嘯唱得紅透了天。
水滴腦子裏一下子浮出曾經在趣園被她撞着的大個子男人。想起他給過自己的糖,滿嘴的甜味也隨之冒了出來。水滴想他們説的就是餘老闆了。忙急問道,怎麼就得罪人了?老戲説,上海去看漢劇的人,多是京劇。你在人家眼跟前稱自己是祖宗,還不得罪?水滴説,這樣呀。説完,便有點替餘老闆沮喪。
晚上的時候,水滴去樂園的茶房蒸飯。飯是自己在家煮後,裝進缽子帶去樂園的。水滴跟茶房的獨眼老伯了,每天都到他那裏把飯蒸熱,然後端到母親慧如處,兩人一起吃。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飯。她拎着瓦缽走到樓梯角,樓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推門而入,突然聽到慧如在跟人説話。水滴頓了頓,停住腳。然後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人是吉寶。
水滴彎下,透過門縫朝裏窺望。屋子很小,吉寶跟慧如面對面地站着。吉寶的一隻手揪了下慧如的臉,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寶説,今晚上我帶你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怎麼樣?慧如説,什麼好地方?吉寶説,我姑爹從上海來了,住在德明飯店。這兩天他回鄉下祭祖,東西還擱在飯店裏,他説我要是喜歡,就住他房間裏去。慧如説,人都不住在飯店,怎麼不退房呢?吉寶説,嗨,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麼人?麪粉廠的大老闆,在乎那幾個房錢?怎麼樣,去不去?慧如説,不去。這不是我們窮人去的地方。吉寶説,人窮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給人享受的呀!這輩子你怕是還沒見過這種舒服地方,我要讓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臉一紅,説真的嗎?吉寶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親自試。
水滴沒聽完,拎着瓦缽掉頭就走。她一直走到樂園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樓背後,將飯和瓦缽一起砸進了溝裏。水滴心裏充滿憤怒。她想吉寶怎麼可以這樣不要臉?而母親怎麼也可以這樣不要臉?水滴坐在溝邊好久好久,一直坐到天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凍得麻木,方慢騰騰朝樂園返回。
水滴走到雜耍廳時,遇到尋找她的慧如。慧如説,水滴,怎麼回事?到現在還沒熱好飯?夜場就要開始了。水滴淡淡地説,我不小心,沒端穩,把缽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氣道,那飯呢?水滴説,缽子碎了,飯當然也灑了。慧如氣極,説你怎麼這麼蠢?一點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餓一晚上?你還要不要我有力氣幹活呀?
水滴不做聲,只是睜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見她如此,越發氣得厲害,不大聲叫罵起水滴。罵着罵着,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説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別在這裏礙我的眼睛。她拎着水滴一直到大門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個趔趄,摔倒在路邊。
慧如沒看水滴,掉頭回轉。水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餓着肚子能享受什麼。
水滴回到家,楊二堂正洗衣服。見水滴,楊二堂問,怎麼今天回來得早?吃飯了嗎?水滴沒好氣,不想説話,一骨碌爬到自己牀上,坐在角落裏,呆望着屋樑。冬天黑得早,太陽落下,便見月光。月光從屋頂的細縫裏瀉了幾絲進來,掉在牀邊,有點慘白。
楊二堂跟進屋説,你媽呢?水滴不理。楊二堂又説,有夜場?水滴還是不理。楊二堂説,跟你媽吵了架?説完彷彿知道水滴不會理他,自己又説,你媽可憐,天天這樣幹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寶去享受了,還累?想罷心裏越發生氣。楊二堂再怎麼找她説話,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這樣以靜場的方式在這個家裏度過。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時間,她卻還沒回來。楊二堂説水滴,你怎麼一個人就跑回來了呢?跟你媽搭個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嗎?
巷子裏已經靜得沒有了人聲。慧如卻還沒到家。楊二堂自語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紅姨和萬叔一起消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聲。楊二堂望着她,臉上出一絲詫異。楊二堂説,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媽?
水滴直到這時方開口説話。水滴説,你知道去哪裏接?楊二堂説,不就是這條路?水滴説,去德明飯店吧,媽在那裏。楊二堂怔了怔,望着水滴。水滴説,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嗎?
楊二堂猶猶豫豫,着手在屋裏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推開門,籠了籠手,走了出去。牆角的水滴望着父親出門的背影,想起母親慧如在樓梯間拍打吉寶時的一臉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於法租界裏的德明飯店,一派璀璨。
1900年,京漢鐵路修成通車,漢口的大智門火車站就建在法國人的眼皮底下。來來往往的乘客,給法租界帶來了最大的商機,大智門火車站幾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搖錢樹。一個叫聖保羅的法國人,便在距火車站不遠的地方,買下法租界內一塊地皮。他在這裏蓋一幢租界地區最豪華的酒店。這幢酒店無論是建築風格抑或是內部裝飾全都滿帶法國風情。因為酒店處於京漢鐵路終點,便以英語的terminus(終點)之意命名,漢語音譯,便成“德明”在漢口,去“德明飯店”就意味着身份的華貴。
吉寶領着慧如往德明飯店去時,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説着這些。吉寶説,這一帶條子最多了,他也叫過。慧如問,什麼是叫條子?吉寶説,旅館有印製好的紙條,想找哪個女人,只需要在紙條上寫上名號,夥計就會送條子到院。德明附近,多的是院。女一叫就到,她們會拿着條子自行上門。慧如便不悦地瞪了他幾眼。吉寶忙説,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別吃醋了。那時候也沒認識你呀。現在我有你這個寶,誰還睬她們?説完又説,你不曉得,下江的女人那個好哇,真是秦淮河邊養出來的,不嘗不知鮮。在漢口,她們是最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