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喧譁中的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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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燈無法再與李翠談,她拿出一筆錢,遞給她,叫她去好好過
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錢,而且我還可以照顧你。
一聽這話,水上燈心裏的痛立即減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來,打開了門,做了請的手勢。水上燈説,我與你非親非故,甚至不算悉,你有什麼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為什麼要你來照顧?李翠説,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畢竟是你的母親。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呵。水上燈大聲説,我告訴你,我的母親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親也只有一個人,他叫楊二堂。他們都早已經死了。在這世上,我不再有別的親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來,接過水上燈手上的錢。水上燈説,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給你的錢。李翠盯着她看了幾秒,然後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説,命,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沒有這麼一個狠心的女兒也好。沾着她,就是一個死字。水家原説你是煞星,我還不信,現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現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説罷出了門,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燈幾乎癱軟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樣修長白哲,充滿着美麗,但在它的皮膚下,幾乎血跡斑斑。那些血,都是別人的。
她甚至忘記了問陳仁厚在哪裏。從這天起,她夜夜噩夢。
二舞台何其璀璨華麗。
水上燈穿着楊貴妃的鳳衣醉眼離着,揹着身踉蹌登場。百花亭上的綵鳳飛凰,雙雙飛舞,楊貴妃卻形單影隻,孤獨鬱悶。見那鳳凰悠閒地雙飛,她亦展翅
飛。她拍掌歡笑,甩開水袖,醉意朦朧間鷂子翻身。右望天空,亮開跳鳳舞姿。左腿站立,右腳伸出,右手挽袖至頭,左手挽袖隨腿伸直,扭身
轉,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視,一如鳳凰伏地望雲。隨後她又慢慢起來,小碎步跑團台一週,站在台角,高舉雙手旋轉,飄舞而起的鳳衣
帶,像鳳凰羽
一樣張開。酒意的楊貴妃,踉蹌右轉,口吐酒氣,眼睛半睜,左右蹲身,輕抖水袖,軟軟的一個鷂子翻身,歸到台口。她展開着雙臂,跑着圓場,不時抖落水袖,不時雙手高舉,不時陀螺旋轉,最後定於金雞獨立,而微抬的右腳畫着圈子繞到左手之後,眼望
間,身向
轉,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團,反背右手扶
,左手向前攀過花枝,雙眼眯縫,用鼻子
氣聞花香陶醉而笑,越聞越笑。台下的掌聲便在這滿面帶醉的笑容中轟天而起。這便是水上燈有名的“聞花三卧雲,雙風朝牡丹”《貴妃醉酒》已成水上燈的經典。《申報》評説她在這齣戲中,把醉中的孤單演得惟妙惟肖,業已是“石階無
腳有水,台上無花聞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畢,台下都有人送花籃,晚間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
的報紙亦有各種誇口的評説。水上燈在漢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唸叨的一個名字。
只是回到家裏,獨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缽時,惟有水上燈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麼孤單。這個幾乎無望的等待,內裏有着比楊貴妃更淒涼和心酸的孤單。
家裏已經請了女傭。女傭曾在英國大班家幫過工,便將水上燈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進行。水上燈不動聲,隨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學會了喝咖啡,早點也是西式,下午還要喝紅茶,進點心。她還學會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傭每天替她將內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換衣出門,周身都覺得舒展。
但是水上燈的心情卻一直舒展不開。她無法讓自己更快樂。有一晚,她居然夢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來,然後了上前,説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燈頓時嚇得一身冷汗地醒來。李翠説,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燈不敢數,如果數過之後,她想她一閉上眼睛,他們就會排隊前來。
水上燈終於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兒子已死,無心生意,綢布店也已典當,曾經痴的漢劇不聽也不看了,整個人都彷彿蒼老十歲。水上燈見到他時,他正坐在炭爐前聳肩抱臂地烤火。
見水上燈衣着光鮮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驚不乍亦無歡喜。水上燈心裏一涼,知他是悲進了骨頭。便説,魏叔,您可不能這樣。魏典之説,我能怎樣?混子等死罷了。兒子死了,我還活着,這不沒道理嗎?水上燈説,魏叔,我知道你兒子是抗
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説,英雄死了,給我一個匾,不説話不咳嗽也不跟我逗個嘴,我要它有什麼用?我還是想要一個活的兒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燈説,這都是
本人作孽。可是也虧了你兒子他們,不然,還有多少人家的兒子得死呀。魏典之説,就是這麼想,才能想得開呀。你找仁厚?水上燈説,是呀,魏叔,還是你懂我。魏典之説,仁厚替我家東明報了仇,他是提着命去幹的這一票,我要謝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燈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節伴着鞭炮來臨。幾場大戲演完,各各回家過年。水上燈給女傭放了假,在屋裏獨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譁過後的清冷,便上街買了些年貨,跑到大夾街的林上花家裏。水上燈説,讓我跟你們一起過年吧。
水上燈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還帶去幾個燭台。林媽抱着水上燈哭道,我家花兒有你這麼個朋友,這輩子也值得了。水上燈説,我自小父母雙亡,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只有在戲班時,花兒拿我當自己妹妹一樣照顧我。我現在是拿你們家當我家,拿您當我的親姆媽,拿花兒當我的親姐姐。你們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個孤人,朝哪裏去呀。説話間,水上燈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個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這一個去處。眼下自己就算再紅火,又如何呢?想罷不眼淚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聲。
天氣很冷,板皮的屋子,擋不住嚴寒。牆上糊着報紙,但一些細縫已經被擠進板皮的風刺割了開來。只有上身可動的林上花坐在火籠裏。這是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四方木籠,林上花坐在裏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餘的腿下。
水上燈走過去。林上花説,水兒我其實很少看到你哭,你怎麼了?水上燈説,我也不曉得怎麼了?林上花説,我知道你哭什麼,因為陳仁厚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
被林上花點破,水上燈眼淚便又嘩嘩地往外。林上花説,要説比你更應該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沒回來,但以後還會回來。如果永不回來你還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沒了,就永遠沒了,它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有新的可以長出來。我成天像個傻瓜一樣呆在家裏,你説,我是不是更該哭?水上燈想,説得也是。林上花説,但是我不哭。因為我有一個不哭的理由。過年了,我老孃在,我不能讓她看到我哭,就過不好年。水兒,給你一個經驗,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一個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媽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燈望着林上花,無話可説。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幾歲,就只能這樣活着,那樣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燈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邊太清冷,雖然她已經一個人度過了許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現在,她生活已回到繁華和熱鬧之中,突然再讓她清冷,她已無法承受。
兩個人並頭躺在牀上,回憶起戲班裏的事。想起了週上尚,林上花説,其實我那時候好喜歡週上尚,可是他卻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燈説,幸虧他沒看上你,不然你現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説那也得嫁了他才會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會要他了。説完兩人一起笑,笑時又為週上尚的早逝嘆息不已。水上燈説,説來週上尚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跟他的那個賭,余天嘯就不會記得我,不記得我,也就不會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時候,命運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林上花問起了陳仁厚。水上燈便向她講述他們當年的逃難。講着講着,想起陳仁厚充滿温暖的愛意,水上燈幾次停頓,嗓子哽咽,又強行將眼淚壓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鐘聲已經響過,外面還有炮仗在鳴。林上花説,不過我要勸你一下,你得對陳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這樣,你也得認。二是他還活着,可是你現在這樣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曉得你在漢口。既然曉得了,卻不來見,必定也是不想見你。如果愛你,怎麼會不想見你?除非已經不愛了。三是他像我這樣,成了殘廢,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這樣,説明他愛你愛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斷斷不肯再娶你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多麼不配。水上燈説,你這個烏鴉嘴,不準這麼説。第一他肯定沒有死,第二他不會不愛我,第三他絕對不會殘廢。不會的。林上花説,那他為什麼不回來?
水上燈回答不了。這是她心裏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這個年三十便是在兩個女人的傷中過去的。
天終於在人們的企盼中到來。漢劇雖然比之以前名角雲集的年代,蕭條了許多,但到底還是有水上燈幾個名角撐着。一干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樣。戲
們慢慢又回到戲院。
説起名頭,漢口幾個大角里,水上燈的名頭雖不是最響的,但卻最有人緣。她是余天嘯的乾女,玫瑰紅的姨侄,跟萬江亭又是帶着親故,並且還是黃小合和徐江蓮帶出的弟子,這縱橫錯的幾條線,令漢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顧水上燈幾分。所以,不管水上燈在哪裏搭戲,總是配最好的琴師派最好的搭檔。這使得水上燈的戲路越演越寬。
一天,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演完,正摘下頭飾,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來一把鮮花。水上燈驀然跳起來,問是何人所送。花童説,是一個戲讓送的。水上燈説,他在哪裏?花童説,他就坐在戲院最後一排。水上燈不管不顧地奔了過去。
卻見是一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坐在那裏。望着奔來的水上燈,一臉驚喜的笑容。水上燈正失望,突然發現那笑容十分
悉,心驚了一下。上前打問,這花是你送的?少年説,是。水上燈説,你叫什麼?少年説,我叫水一安。水上燈失聲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説,是呀。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十歲過生
時,見過你。你到我家演戲,從那時候起,我就是你的戲
。
水上燈突然間覺得跟眶濕。她説,孩子,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水一安説,我爸死後,我就輟學了。跟着姆媽住在舅舅家。舅舅
鴉片,把家也
敗了,所以,姆媽現在去小學教書,我在基督榮光堂幫忙打雜跑腿。姆媽讓我去上學,我不想去。水上燈望着他,心裏突有百
集。她説,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宵夜。水一安驚喜
加,説我可以嗎?我有資格嗎?水上燈説,你有。你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