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937年的愛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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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來到了漢口。一連下了幾天細雨,天放晴時,太陽很亮,看似暖和,其實依然冷嗖嗖着。余天嘯領着家人去後湖踏青。回來受了風寒,便病倒,再次引發了哮。
水上燈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顧余天嘯。余天嘯説,演戲是正事,照顧我雖然應該,但家裏還有其他人。你不要誤了自己。水上燈説,乾爹於我不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所以,我照顧乾爹,就如同照顧自己的父親。余天嘯便十分動,説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們請徐老師和黃小合老師都過來,商量着排幾齣好戲,要讓這些戲演得全漢口人都追着看。水上燈高興道,還得要武昌和漢陽的人坐船過來看我和乾爹演戲。余天嘯説,對,就是這樣。
一天,徐江蓮來余天嘯家。這天並非授課的子。水上燈正奇怪,卻見徐江蓮臉陰暗,眼睛悲傷,便忙問緣故,徐江蓮長嘆一口氣,説我是特來跟你和餘老闆説一聲,週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燈驚道,什麼病?徐江蓮説,梅毒衝頂了。
聽此信息,這次余天嘯並未高興,倒是長吁短嘆了一番,説十九歲呀,還不曉得怎麼做人。徐江蓮説,是呀。我看來看去,演戲能紅到最後,講究的已經不是戲,而是人了。人得正,戲才能正。戲正了,便能一直紅。
余天嘯轉向水上燈,説你聽到徐老師的話沒有?水上燈説,聽到了。演戲歸到底,還是講究做人。余天嘯説,正是。致週上尚於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毀自己的戲,連命都毀得掉。水上燈大聲道,乾爹,徐老師,我都記住了。
週上尚出殯那天,水上燈也去了。她見齊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見到周班主和黃小合。水上燈跟他們分別磕了一個頭,表示歉意。周班主説,你現在紅了,依舊用水上燈的藝名,想你也不是個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過去了吧。我只拿你是餘老闆的乾女對待。黃小合亦説,你的紅,跟週上尚太像,走紅的年齡也與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個戲子,不光要在演戲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學你的乾爹余天嘯,你才能紅得長久。水上燈説,我曉得了,謝黃老師。
週上尚入土時,他的寡婦媽在墳前哭得癱軟不起。她一字一淚地説,兒呀,我指望你學戲出來,出人頭地,耀祖光宗,你卻不走正道,由着妖纏身。你在戲裏唱得很清白,你扮的個個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麼這麼糊塗呢?你學了他們中的一個,又何至讓你老孃落到今天?
一時間,上字科班的同學全都哭了起來。水上燈亦哭得傷心。她想起週上尚走紅那一夜的熱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負氣與他以命相賭的過程。水上燈哭道:你不是想要紅過餘老闆嗎?既然跟我打了賭,怎麼早不早就退場認輸呢?哭時,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週上尚下這個賭注,恐怕她也不會去給余天嘯送傘,而余天嘯印象中也不會有她這個人。那麼,在她生死之時斷斷是沒人救她一把的。這世間的事情,那樣的錯和變幻,如同頭上楊花似的漫天飛舞,全無規則和次序。你永遠無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頭上,為你盛開,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腳邊,被你踩碎。
出殯過後,水上燈與上字科班的幾個姐妹在花樓街的樓外樓花園喝茶敍舊。林上花、江上月和盧上燕也都出科,正陸續登台搭戲。水上燈雖然是半道里輟學,卻紅得最早。水上燈説,因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給我一點補償。
閒話間,問及石上泉現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説,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兩個班。有一天,要到兩個戲園趕場,本來時間也夠。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廁遊戲場看電影《火燒紅蓮寺》,連續數十本,他就一直在那裏看,結果誤了上場。他一看,上場已經誤了,下場時間還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入了,把下場也誤掉了。一晚上誤兩場戲,老闆一怒之下,摘牌下單,把他掃地出門了。現在他只好在外面搭鄉班,唱草台。走時自己説,名角都得要到鄉班去滾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個不停,立即説起石上泉每早練功遲到的往事。林上花説,他這個人,成天馬馬虎虎,也該去鄉班歷練才是。林上花現在福華戲班搭戲。當年水上燈與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問水上燈近期怎麼很少掛牌演戲。水上燈説,我乾爹近身體不大好,我要盡心照顧他。有時候臨時搭個班,多時還是在跟徐老師學戲。江上月説,餘老闆家有傭人,你已經紅了,還不趁熱?水上燈説,他是我的恩人,沒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幾年。而且我死的時候,連個哭我的人都不會有。林上花説,報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擱演戲。你正要紅遍漢口,這樣停下不演,多少戲都會傷心死的。福華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託我跟你講,如果你能到福華來搭戲,他給你的月包銀是一百塊。江上月和盧上燕都尖叫了起來,一百塊?
水上燈在這尖叫聲中,心動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拿過一百塊錢。她想她自己手上也應該有點錢了。她長大了,不可能永遠寄居在餘家。
回家後便跟余天嘯提及此事。余天嘯説,這是好事。福華班雖是共和班子,但當戲子的就是要在這種班子歷練一番。有過這番闖蕩,什麼樣的場面都不會膽怯。我這裏近還得休養,你搭完這一班,再回來跟我搭戲也是一樣。水上燈便跟余天嘯磕了頭,眼眶裏滿是淚水,水上燈説,不管我在哪裏,只要聽到乾爹召喚,我隨時都會來到乾爹跟前。乾爹只消拿我當個奴才就好。余天嘯説,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漢戲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戲演好,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報恩。水上燈説,我一定記住乾爹的話。
次水上燈便搬出了餘府。房子是余天嘯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漢關旁邊。余天嘯説,這裏經英國人治理多年,環境安靜,治安也好。離餘府不算太遠。住這裏我放心。
住進家的頭一天,水上燈打開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長江。長江一派靜穆地向東淌。對面的警鐘樓和奧略樓都在視野之內。水上燈心情動,她想起自己兒時住過的破屋,又想起自己曾經坐在牀上捕捉那一縷縷漏進屋裏的太陽光。她對自己説,我要掙錢,我要買一幢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
水上燈在福華戲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兩人情同姐妹,覺得十分開心。而福華班有了水上燈這塊大牌,戲也賣得十分好。一天,福華班接到一個堂會,説是在柏泉,是個富貴人家祭祖邀約的。對方特地指明水上燈必須去。因為這個,錢給得很多。班主很高興,説如果水上燈能繼續跟他們搭班,他會把包銀再上漲一成。
便是這天,水上燈還沒出門,余天嘯家的車伕過來,説是有親戚找她,一直找到余天嘯家去了,餘老闆讓送到這邊來。水上燈一看,卻是菊媽。
水上燈垮下面孔,説你找我有什麼事?為什麼要冒充我的親戚?菊媽説,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當然是你的親戚。水上燈説,我告訴你,我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往後你不要來找我。菊媽説,我也不想讓你煩,可是我曉得有人要害你。我若不過來告訴你一聲,心裏不安。水上燈説,有人害我?我一個孤兒,又不曾拋棄過什麼人,也不曾傷害過什麼人,憑什麼害我?菊媽急道。你年紀小,不知人心有多深。你這幾天若演戲就在漢口演,千萬不要到遠處去。水滴,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不會害你的。水上燈説,你害沒害我,你自己知道。你走吧,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算我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來跟我説這些?你走!走啊!
菊媽的臉頓時漲得像豬肝。她囁嚅了幾句,水上燈完全聽不清楚,她揮動着手臂,大喊大叫,菊媽便只有張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車,水上燈依然為菊媽的騷擾而心情煩亂。她想,她到底是不是我媽呢?如果不是,她為何來找我?既然是,又為何不要我?我已經出人頭地了,也已不是大人的負擔,她何故還不肯認我?何故不告訴我的親爹,讓他們為我自豪?她水上燈這樣地想紅,這樣努力去紅,為的就是告訴不要她的親爹親孃,當初他們把她扔掉是多麼錯誤。她試圖有一天,站在他們面前説,沒有你們,我照樣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光彩。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車。水上燈和班主坐在駕駛室內。大路走完,轉換小路時,車進不去,改坐馬車。南方的天真是綠得可人。原野盡頭還是原野。幾間茅房,零星泊在其間,在一大派的綠中,彷彿很孤單的樣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莊,撒到這裏,只剩下幾個屋子,便隨意地扔下了。有人趕着牛在地裏犁土,遠遠能看到鞭子揚向天空的線條。陽光普照着,温暖而舒服。班主説,油菜花已經謝了,不然,黃燦燦的一望無邊,更是好看。
中午時分,車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領着人按約定地點,走到河角村劉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靜處,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沒有看戲的氣氛。
遠遠的,倒聽到村北口人聲喧譁。水上燈説,怕是説錯了地方吧?班主説,講的是劉家祠堂呀。
一干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見那裏戲台已然搭起,後台的篷布也扯落開來。走近卻發現早有戲班在此紮下。是洪順班。過去的一切立即在水上燈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楊小走過來,見到水上燈的臉,立即説,水上燈,你不要恨我。這事我跟餘老闆已經説好,過去的事,兩相都不提。提了對誰都不利。
余天嘯的確也囑咐過水上燈,倘若以後與洪順班相遇,一定要壓住自己。否則,不光傷他,也傷你自己。水上燈努力地壓着自己的怒火。楊小跟班主打了個招呼,繼而轉向水上燈。他的臉上堆着笑,説水上燈,你果然紅了。我當初就知道你要紅。水上燈冷冷道,這是我的運氣。楊小説,你還得謝我才是,沒有我,你恐怕已經賣自己到窯子裏去了。水上燈説,那就謝了。謝你給了我這份好運。
班主見他們倆説話氣氛不對,忙打岔,説請問,這是河角村嗎?楊小説,正是。班主説,我們是應邀來演戲的。楊小説,我們也是。説好了我們是在村北口搭台上演。班主説,和我們約在祠堂,可是那裏沒人。楊小的臉上出詭異的笑,説依我看,恐怕你們還得去那裏。難怪幾個道士在罵人。説罷仰天哈地一聲長笑。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領着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時的祠堂門口站着一個白鬍須長者和一個年輕人。當年輕人與水上燈目光相對時,兩個人都怔住了。往事彷彿同時撞擊着兩人的心,那麼迅速那麼猛烈。
幾秒鐘後,陳仁厚臉上出動之,他叫了一聲,水滴!怎麼是你?水上燈亦萬般動,説你怎麼會在這兒?陳仁厚説,這就是我的老家呀。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今天突然見到楊小,以為你還在他那裏,哪曉得他説你早就離開了。可是、可是居然我還是見到你了。水上燈説,這是你的老家?陳仁厚説,是呀。河角村住着四大姓人家。張家劉家水家還有我們陳家。四大家共同供奉石太王。他是我們四大家祖先的救命恩人。所以,年年都要祭拜太王。水上燈説,你不是在漢口唸書嗎?又怎麼回到老家了呢?陳仁厚説,説來話長,我慢慢跟你講。
白鬍須長者不耐煩了,説仁厚,你引他們進去演吧。祖先還等着哩。陳仁厚突然怔住,説約來祠堂演戲的是你們?水上燈説,這是班主籤的合約,我不知道。還特意點了我的名,必須我來。陳仁厚臉上便呈現出焦急,他説,我明白了。水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來。請你不要在這裏演。水上燈説,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戲,這裏沒人看?陳仁厚説,還不是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水上燈説,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錢,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這是江湖規矩。陳仁厚更急,説你聽我的,不要進去。表哥那邊,我去説。水上燈説,你表哥?水家那兩兄弟?陳仁厚説,是他們安排的。以前都是請道觀的師父表演,這回表哥説要來點新鮮的。我不知道是你來。要不、要不…陳仁厚有些語無倫次。
水上燈望着他焦灼的神情,她心裏頓了一下,心想,難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會怎麼樣?想罷,水上燈説,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