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譚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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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有意思了。我對自己説。絹姨和譚斐——德瑞那夫人和於連?這個比喻似乎不太得起推敲,但是很合襯。我知道我贏不了絹姨,確切地説,我不具備跟絹姨競爭的資格。我知道自己是誰。可是我畢竟才十四歲,只要我願意,我可以認認真真地喜歡譚斐十年或者更久。十年以後我二十四歲,依然擁有青,我閉上眼睛都猜得到當譚斐面對二十四歲的我,恍然大悟是這個不知何時已如此美麗的女孩愛了他十年——想起來都會心跳的漫。但是絹姨你呢?但願你十年之後風韻猶存。如果你從現在開始戒煙,戒酒,戒情人,那時候的你應該看上去不太憔悴。也但願你的“奔馳”還能一如現在般忠誠。你們大人還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仔細想想也許每個女孩都經歷過一個只有當初的自己才認為“可歌可泣”的年代。房猝不及防的刺痛,剛開始不久的每個月小腹的痠痛,還有心裏想起某個人時暖暖的鈍痛。碰巧這三種痛同時發生,便以為自己成了世界頭號傷心人。有點決絕,有點勇敢地準備好了在愛情這個戰場捐軀——以純潔、純情和純真的名義。殊不知所謂“純潔”是一樣很可疑的東西,要麼很廉價,要麼很容易因為無人問津而變得廉價。可我義無反顧地掉進去了。世界運轉如常,沒有什麼因為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的戀情而改變,除了她自己。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自己的頭髮是不是被剛才那陣風吹亂了。萬一吹亂了,而她在這個時候突然在街上撞見譚斐怎麼辦?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可是喜歡上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概率在千分之一以內的事情,所以戀愛中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相信“偶然”我不知道照這樣推理下去,是不是可以得出戀愛中的人都有變成“守株待兔”裏的主人公的可能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不敢嘲笑愛情。因為種種症狀都淡忘了之後,我畫的畫卻依然留着。那個時候我和姐姐的房間分開了,我自己有了一間大約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我開始失眠,在凌晨兩點鐘的黑夜的水底靜靜地呼,閉上眼睛,就看見微笑着的譚斐,或者不笑的。身體在每一寸新鮮的想念中漸漸往下沉,沉成了黑夜這條温暖的母親河底的鬆散而乾淨的沙,散亂在枕上的頭髮成了沒有聲音卻有生命的水草。突然間我坐起來,打開了燈。我開始畫畫。不畫那些讓人發瘋的石膏像,我畫我的愛情。當我想起星期五就要到了、譚斐就要來了的時候,我就大塊地塗抹綠,比柳樹的綠深一點,但又比湖泊的綠淺一點,那是我心調出來的最愛的綠;當我想起絹姨望着譚斐微笑的眼睛,我就往畫布上摔打比可口可樂易拉罐暗一點,但又比剛剛出來的血亮一點的紅。我畫我做過的夢,也畫別人給我講過的夢;我畫我想象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開滿鮮花的陽台——月光暢得像被下弦月這隻刀片挑開的動脈裏出的血,我也畫我自己的身體,赤着游泳的自己,游泳池藍得讓人傷心,像一池子的化學試驗室裏的硫酸銅溶,也像一隻受傷的鳥清澈而無辜的眼神。清晨的時候我睏倦地清洗着花花綠綠的胳膊,心裏有一種剛剛玩完“勇進”或者是“過山車”的快樂。
後來有一天,老師看過了我的畫之後,抬起頭來看着我。
“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我點頭。
他笑了,他説:“有一張真像契里科。”我問:“老師,契里科是誰?”他又笑了,對我説:“安琪,請你爸爸或者媽媽方便的時候來一趟,記住了。”我想我是在喜歡上譚斐之後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地愛着畫畫。就在那些失眠的深夜裏,一開始是為了抗拒以我十四歲的生命承擔起來太重了的想念,到後來不是了,我的靈魂好像找到了一個噴湧的出口以及理由。我一直都不太愛説話,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想要傾訴,我在調板面前甚至變得絮絮叨叨,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顫抖。我變得任,變得固執,也變得快樂,我心甘情願地趴在課桌上酣睡,我高興地從幾何老師手裏接過打滿紅叉的試卷。誰也休想阻止我在黑夜裏飛翔,更何況是這落滿灰塵的生活,休想。
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同桌——劉宇翔。他望着政治課上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我,做痛惜狀地搖頭:“唉,戀愛中的女人哪——瘋了。”那個時候劉宇翔成了我的畫的第一讀者。我想那是因為我還是需要傾訴的,他正好又離我最近。他總是誇張地問我:“你白痴吧你,你不知道什麼叫‘紅配綠,狗臭’?你大小姐還他媽專門出來一天的紅再加一地的綠——不過,”他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這麼一畫,,還真是蠻好看的。”其實他是一個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的人,因為他總是説我的畫“蠻好看的”不像我的那些一起學畫的同學,他們總是有點驚訝地説:“林安琪你真酷。”雖然劉宇翔説話滿口的髒字,雖然他是個今年已經十七歲的“萬年留級生”可我還是願意把他當成一個可以講些秘密的朋友。那個年齡的女孩子是最需要朋友的,但是沒有多少女孩子願意理睬我。當然我也懶得理她們,劉宇翔最好,他願意聽我講譚斐,聽我講那些譚斐和絹姨之間似有若無的微妙,然後評論一句:“!”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依然無法忘記那些子裏乾淨而烈的顏。生活中的我和一種名叫“墮落”的東西巧妙地打着擦邊球。我偶爾逃課跟劉宇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偶爾考不及格——可是我總是無法對那種不良少年的生活着,因為我只為我的畫陶醉——在深夜一個人的漫遊中,我把跟劉宇翔他們在一起時的那種氣息用顏表達出來。那是一種海港般的氣息,連墮落都是生機的。然後我有點惶恐地問自己:難道我經歷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畫畫嗎?那麼“生活”這樣東西,對於我,到底有幾分真實?但我不會讓這個棘手的問題糾纏太久,因為我閉上眼睛都看得到老師驚喜的眼神。老師的那種目光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不過我永遠不會對那種目光司空見慣。
昨天我夢見了我的中學教學樓里長長的走廊——就是曾經放學後只剩下我和劉宇翔的空空的走廊,夕照就這樣無遮無攔地灑了進來。劉宇翔靠在欄杆上,歪着頭,像周潤發那樣點煙。他説為了這個正點的姿勢他足足苦練了三個星期。煙霧瀰漫在因為寂靜所以有些傷懷的走道里,劉宇翔説:“丫頭,還不回家?今天可是週末。”我懶洋洋地回答:“老爸今天中午説了,下午學校開研討會,譚斐也參加,晚上都不會回來,我那麼急着回去幹嗎?”
“。”劉宇翔對着我噴出一口煙“女大不中留。”
“去死。”我説。
“我真想揍那個他媽的譚斐,長得帥一點就他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閉嘴!”我打斷他“你説話帶一百個髒字都無所謂,可是你叫譚斐的名字的時候一個髒字都不許帶,否則我跟你絕。”
“絕?”他壞笑“絕什麼?”
“你不想活了!”我瞪大眼睛。夕陽就像一種體一樣浸泡着我們,坐在地板上的我,還有煙的劉宇翔——仔細看看這傢伙長得帥——我們在那種無孔不入的橙中就像兩株年輕的標本。對呀,夕陽浸泡着的人就像標本,我要把它畫下來,用淡一點的水彩,今天晚上就畫。
“安琪——”我突然聽見姐姐的聲音,聲音被走廊拉長了。
她的影子投在我和劉宇翔之間。也許是我多心了,姐姐今天看上去有一點陰鬱。
“姐?”我有點驚訝。
“媽媽讓我來叫你回去吃飯。”姐姐説。
“哦。”我拉住姐姐的手“劉宇翔,這是我姐;姐姐,這是我同桌,劉宇翔。”
“你好。”姐姐淡淡地笑了。夕陽把她的笑容籠上了一層倦意,她蒼白的鎖骨變成了温暖的金紅。
劉宇翔有點作秀地把煙扔在地上,歪了一下頭,笑笑:“你好。”然後我就跟姐姐走了出去,踩着劉宇翔長長的影子。走下樓梯的時候正好遇到劉宇翔的那羣死黨從對面那道樓梯喧囂地跑上來,他們對我喊:“林安琪你要回家?你不去啦?”我也對着他們輕鬆地喊:“不去啦,我姐來叫我回家了!”他們亂哄哄地嚷着:——是你姐呀!我還以為是高二的那個王什麼婷。
——sb!沒看見戴着s大的校徽呢。
——我靠!老子就是沒看清楚又怎樣?
——姐,你好!
——林安琪再見!還有姐,再見…
好像他們不喊着叫着就不會説話一樣,可是喧鬧過的樓梯突然安靜下來,還真有點讓人不習慣。姐姐突然説:“安琪,告訴你件事,你不可以對任何人説。”
“你有男朋友啦?”我驚訝地笑着。
她不理我,自顧自地説:“絹姨懷孕了。”我一時有點蒙:“那,那,也無所謂吧。反正她不是馬上就要結婚了。”姐姐笑了:“這個孩子不是‘奔馳’的。”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在想什麼——確切地説,我的思維在一片空白的停頓中不停地問自己:我該想什麼,該想什麼。
姐姐還是不看我,還在説:“我今天到絹姨那兒去了,門沒鎖,可她不在家,我看見了化驗單,就在桌子上。前天,前天她才跟我説,她和‘奔馳’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做過。”
“做過”這對我來説,是個有點突兀的詞,儘管我知道這代表什麼——我是説,我認為我知道。我們倆都沒有説話,一直到家門口,我突然問姐姐:“媽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