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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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課,分角朗讀課文,年輕美麗的語文老師站在講台上,目光温柔地掃視台下。
有人悄悄地將身體埋在桌上如山的課本後;有人深深低頭,以避免被到;只有我,無所事事,在午後陽光裏注視窗外一叢旺盛的冬青樹。
我從來不相信這種事會和我有任何關聯。我眯着眼,能看見秋天給梧桐葉子染上淺黃的邊緣,花朵凋謝了,只餘下孤獨而單薄的花莖,屹立在秋天的風裏。
我微微有些困頓。
在明媚的陽光下,衣熨貼地攏在皮膚上,刺刺地癢,皮膚的與思維的遲鈍相伴而生,讓我不由自主想要打盹。
然而,幾乎是突然地,語文老師喊:“陶瀅!”我完全愣住。
在一瞬間,清醒的大腦中似乎還吹過一點冷而硬的風。我扭頭看看田佳佳,她站在我旁邊,目光興奮地看着我。
“我讀四鳳呢。”她説。
我茫地看着語文老師。她是那麼好看的一個老師,穿一身羊套裙,優雅地衝我微笑,然後我聽見她説:“陶瀅你讀侍萍吧,張懌,你來讀周樸園。”心臟“砰”地一震,或許不到一秒鐘,一腔血已衝到頭頂:“嗡”地一聲,我苦心經營的墓地——掩埋着痛苦記憶的那塊墓碑下,泥土被翻開來,沙礫和碎石散落一地。
是曹禺的《雷雨》。
它如同一道閃電,“嗤啦”一下劈掉我的殼,我賴以生存的殼。我以為在這個殼後的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任何事,可是在那一瞬,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從來未曾忘記。
從來未曾。
我下意識地回頭,卻碰上張懌的目光,沿教室狹長的對角線相撞。
我們同時頓住了。
這是我們所能設定的最遠距離。在這個教室裏,我們因為一條對角線的距離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我心裏的那些舊結,終究無法打開。
想必,張懌也是一樣的吧?
我緩緩起立。
在我站起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無法扼制地想起了那些談天説地的子,那個漂亮的水晶小房子,他手上被包裹勒出的紅印,還有在我最無助最困頓最需要一個解釋的那一刻,他低垂的頭,還有令我冷到心裏去的沉默。
一股淡淡的恨很柔韌地生長起來,只是剎那就繁衍出無數枝蔓,甚至一路蔓延到我的聲音。我一開口就知道自己的聲音裏充滿了我所無法抑制的怨恨、失望、不甘以及徹骨的痛。
而他,我聽得出來,也在努力壓抑着一些什麼,甚至聲音裏有了與往不一樣的微微的戰慄。
他聲音低低地讀:“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慧,也很規矩,有一天夜裏,忽然地投水死了,後來,後來——你知道麼?”我的聲音也那麼低,低沉的聲音裏有我無法壓抑的痛:“不敢説。”
“哦。”聲音那麼輕。
“我倒認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説説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賢慧,並且聽説是不大規矩的。”
“也許,也許你錯了,不過你不妨説説看。”
“這個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個,她手裏抱着一個剛生下三天的男孩。聽人説她生前是不規矩的。”
“哦!”
…
他説完這聲“哦”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課本上,這段台詞的旁邊正標註着“苦痛”二字作為註釋。可是我知道,張懌的聲音裏,飽含着一些我們這個年紀所偽裝不出來的情。
是啊,這段台詞多像在説我們自己——傷害者和被傷害者的對話,一邊粉飾太平而另一邊偏要説出凜冽的真相。張懌,你是在説我還不是很壞、不是很無藥可救嗎?可是很遺憾,託你所賜,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多麼的傻、笨、一無是處。
“哦,侍萍!怎麼,是你?”他的聲音裏有驚訝、恐懼、欣喜相互雜。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來。
我受得到,他讀到這裏的時候,甚至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他的眼睛裏有沒有痛苦且驚懼的神。但我聽得出來,那低低的呼喊聲裏,有一些語言所無法形容的東西,靜靜滋生。
我幾乎是皺着眉頭了,聲音里居然出現了一點點包容、關懷、期待、失落相互混雜的情緒:“樸園,你找侍萍麼?侍萍在這兒。”當我説出“樸園”這個名字的剎那,省略掉姓氏的剎那,你或許想象不到,我的心裏,居然產生了沉痛與親切的情。那樣的親切,就好像許久未見的親人,於苦難後的重逢。
可是,他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你來幹什麼?”
“不是我要來的。”
“誰指使你來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我沒有找你,我沒有找你,我以為你早死了。我今天沒想到要到這兒來,這是天要我在這兒又碰見你。”我的語氣痛苦、怨憤、哀傷、絕望,這不是我刻意渲染的情,而是在一剎那,我幾乎用我所有的怨喊出來:“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我好像看見自己真的變成了70年前的魯侍萍,在遇見昔情人的剎那,現實的冰融掉了當年全部愛情的火,一顆心在靜靜地滴血。
是啊,不公平的命讓我遇見你,又是這不公平的命讓我在新的班級裏仍要遇見你,就連讀課文,都斬不斷舊的恩怨!
可是,毫無疑問的是,那天的分角朗讀大獲成功:教室裏始終靜靜地,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沒有人頭接耳,更沒有人笑,每個人,都像回到了70年前,當我們讀完最後一個詞語的時候,班裏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語文老師眼睛裏的,她看着我説:“陶瀅,你讀得太好了。”她説:“你讀出了魯侍萍這個人物應有的情,你太有朗誦的天賦了。”天賦?我愣了,我以為這樣的詞彙早已離我遠去。
我,居然有天賦?
我很想回報語文老師一個微笑,可是我回頭,撞上張懌的目光,突然心裏一陣刺痛。
我終於知道:我還沒有忘記,或許永遠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