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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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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彷彿天的秋天。)協和醫院裏三樓甬道上,一個頭戴白帽身穿白長袍的年輕看護,手託小小白磁盆子,匆匆忙忙從東邊迴廊走向西去。到樓梯邊時,一個招呼聲止住了她的腳步。

從二樓上來了一個女人,在寬闊之字形樓梯上盤旋,身穿綠長袍,手中拿着一個最時新的硃紅皮夾,使人一看有“綠肥紅瘦”覺。這女人有一雙長長的腿子,上樓時便顯得十分輕盈。年紀大約有了二十七八,由於裝飾合法,又彷彿可以把她歲數減輕一些。但靨額之間,時間對於這個人所作的記號,卻不能倚賴人為的方法加以遮飾。便是那寫在口角眉目間的微笑,風度中也已經帶有一種佳人遲暮的調子。

她不能説是十分美麗,但眉眼卻秀氣不俗,氣派又大方又尊貴。身體長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稱身,且正因為那點“綠肥紅瘦”的暮風度,使人在第一面後,就留下一個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

這個月以來她因為每天按時來院中看一病人,同那看護已十分習,如今在樓梯邊見到了看護,故招呼着,隨即快步跑上樓了。

她向那看護又親切又温柔的説:“夏小姐,好呀!”那看護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硃紅皮夾。

“如蕤小姐,您好!”

“夏小姐,醫生説病人什麼時候出院?”

“曾先生説過一禮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卻説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嗎?”

“他那麼説的。”穿綠衣的不作聲,把皮夾從右手遞過左手。

穿白衣的看護彷彿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便接着説:“曾先生説不行。他不簽字,梅先生就不能出院。”甬道上西端某處病房裏門開了,一個穿白衣剃光頭的男子,出半個身子,向甬道中的看護喊:“密司夏,快一點來!”那看護輕輕的説:“我偏不快來!”用眉目作了一個不高興的表示,就匆匆的走去了。

如蕤小姐站在樓梯邊一陣子,還不即走,看到一個年青圓臉女孩,手中執了一把淺藍的花,攙扶了一個青年優美的男子,慢慢的走下樓去。男子顯得久病新瘥的樣子,臉蒼白,面作笑容,女孩則臉上光輝紅潤,極其愉快。

一雙美麗靈活的眼睛,隨着那兩個下樓人在之字形寬闊樓梯上轉着,到後那儷影不見了,為樓口屏風掩着消滅了。這美麗的眼睛便停頓在樓梯邊棕草墊上,那是一朵細小的藍花。

“把我拾起來,我名字叫‘毋忘我草’。”她彎下把它拾起來。

一張豬肝的扁臉,從肩膊邊擦過去。一個子軍人把一雙碧眼似乎很情慾的望着這女人一會,她彷彿到了侮辱,匆匆的就走了。

不到一會,三樓三百十七號病房外,就有隻帶着灰絲織手套的纖手,輕輕的扣着門。裏面並無聲音,但她仍然輕輕的推開了那房門。門開後,她見到那個病人正披了白睡衣,對窗外望,把背向着門,似乎正在想到某樣事情,或為某種景物墮入玄思,故來了客人,卻全不注意。

她輕輕的把門掩上,輕輕的走近那病人身邊,且輕輕的説:“我來了。”病人把頭掉回,便笑了。

“我正想到為什麼秋天來得那麼快。你看窗外那株楊柳。”穿綠衣的聽到這句話,似乎忽然中了一擊,心中刺了一下。裝作病人所説的話與彼全無關係的神氣,温柔的笑着。

“少想些,秋來了,你認識它就得了,並不需要你想它。”

“不想它,能認識它嗎?”女人於是輕輕的略帶解嘲的神氣那麼説:“譬如人,有些人你認識她就並不必去想她!”

“坐下來,不要這樣説吧。這是如蕤小姐説話的風格,昨天不是早已説好不許這樣嗎?”病人把如蕤小姐拉在一張有靠手的椅子旁坐下,便站在她面前,捏着那兩隻手不放:“你為什麼知道我不正在唸你?”女人嘴略張,綻出兩排白小貝,披着優美捲髮的頭略歪,做出的神氣,正象一個小姑娘常作的神氣。

病人説:“你真象小孩子。”

“我象小孩子嗎?”

“你是小孩子!”

“那麼,你是個大人了。”

“可是我今年還只二十二歲。”

“但你有些方面,真是個二十二歲的大人。”

“你是不是説我世故?”

“我説我不如你那麼…”

“得了。”病人走過窗邊去,背過了女人,眉頭輕微蹙了一下。回過頭來時就説:“我想出院了,醫生不讓我走。”女人説:“忙什麼?”隨即又説“我見到那看護,她也説曾醫生以為你還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