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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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這樣説;不過説説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為了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説,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
“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説,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台,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台,據説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台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之故——。”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妝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
“那天,他也總要為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説:“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
“過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説,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説某某人那裏送筆禮。這種狗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説“臨走以前,他跟我説,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説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替我收着;那裏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給你。”
“給我做什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阿巧姐先不作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什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着臉象面對着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鑑賞。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全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竟,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象冷灰髮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慨地説:“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牀上在想,一個人為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情?如果沒有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説,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什麼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氣説到這裏,有些氣,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是不是特為説給我聽的?”
“是的——。”説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什麼人面前都沒説過;只跟你一人説,是有道理的。不曉得你猜得着,猜不着?”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於解釋誤會的態度,她是看出來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聽他下一句話如何?
“你不要讓我猜了!你曉得的,賭心思,跟別人我還可以較量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巖笑了,笑容並不好年;人瘦顯得口大,兩顆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畢竟是高興的笑容,阿巧姐還是樂意看到的。
“你還是那樣會説話。”他正一正臉説:“我特為談我的心境,是想告訴你的一句話;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
“怎麼變法?”
“人還是要有情的。就為它受罪,為它死——。”一句話未完,一隻又軟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麼話不好説;説這些沒輕重的話!”
“好,不説,不説。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巖問道:“你剛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談談。”
“要談的話很多。現在這樣子,你沒心思聽,我也沒心思説,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養好了再説。”
“我的病一時養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説“好在是死不了的”;只為她忌諱説“死”所以猛然嚥住;停了一下又説:“一兩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麼行?”
“沒有什麼不行。在寧波,消息不靈,又沒有事好做;好人都要悶出病來,怎麼會養得好病?”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剛才有點好,數九寒天冒海風上路,萬一病勢反覆;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是兩條人命。”
“怎麼呢?”
“你不想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除了跳海,還有什麼路好走?”是這樣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巖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飲食當心,加上阿巧姐細心照料,實在無大關礙。不過,若非醫生同意,不但不能阿巧姐的嘴,只怕蕭家驥也未見得答應。
因此,他決定囑咐蕭家驥私下向醫生探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為阿巧姐自起牀以後,幾乎就不曾離開過他——天又下雪了,蕭家驥勸她就在屋子裏“做市”;就着一隻熊熊然的炭盆,煎藥煮粥做菜,都在那間屋裏。胡雪巖倒覺得熱鬧有趣,用杭州的諺語笑她是“螺螄殼裏做道場”;但也因此,雖蕭家驥就在眼前,卻無從説兩句私話。
不過,也不算白耗功夫。蕭家驥一面幫阿巧姐做“下手”幫她料理飯食,一面將這幾天的情形都告訴了胡雪巖。據説黃呈忠、範汝增跟英國領事夏福禮的談判很順利,答應盡力保護外僑;有兩名長侵襲英國教士,已經抓來“正法”而且還佈告安民,準老百姓在四門以外做生意;寧波的市面,大致已經恢復了。
“得力的是我們的那批米。民以食為天,糧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蕭家驥勸似地説:“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彌補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