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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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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怕我壞她的事。在鬱老頭面前説,我會吃醋,攪得家宅不安。最最氣不過的是,”阿七咬牙切齒地説“自己做賊,賴人做賊,説我一定會勾引了外面的野漢子,來謀他鬱家的財產,小和尚你想想,這種女人,心毒不毒?”話説到這裏,全盤情況,皆已瞭解,鬱四聽了女兒的話,決定跟阿七散夥。既説“好來好散”自然有一筆錢可拿,照鬱四的手面,這筆錢還不會少,沒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鬱家下堂以後,是不是重張豔幟?不過,他心裏雖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驅使,得問個明白,卻終於不曾開口,因為他要表示出事不幹已,不聞不問的態度,好讓阿七自己識趣,知難而退。

阿七卻決不會如他的願“現在談到正事上頭來了。”她説:“小和尚,我隨鬱老頭唱了半出‘烏龍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沒有什麼麻煩好找他的。走的時候,總算客客氣氣,房子是他買的,早已過户到我名下,所以該他搬出,另外給了我一個他錢莊裏的摺子,數目是五千兩,只能取息,不能動本,這以後再説了,是我名下的銅鈿,我當然要提出來。他識相的,拉倒,不識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爺跟胡老闆是好朋友”

“慢慢!”陳世龍當頭潑她的冷水:“你不要做夢!人家胡老闆跟鬱四叔等於弟兄一樣,打到官司,一定幫他不幫你!”

“那就不要他幫!”阿七答得極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説他那爿錢莊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陳世龍為她那種自説自話的神態逗得笑了“都隨你!”他説“你跟阿蘭姐一樣,都算是厲害角!”

“我啥厲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蘭姐,哼,也是到現在沒有兒子,將來有苦頭吃。這都不去説它了。”話到此處,阿七的神情變得鄭重而興奮“小和尚,從我跟鬱老頭分手,就有好些上門來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絕掉了,不識相的,我就快快的把他罵了出去。我平都不出門,出門就是去打聽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總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裏去住,有話我們慢慢再説,”長篇大套,自説自話完了,一隻手就搭了過來,按在陳世龍肩膀上,同時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碗水來,把他一口了下去的神氣。

陳世龍並不覺得好笑,是着急,沒有想到她一廂情願到痴的程度!照此看來,只怕她跟鬱四過了兩三年子,心裏是對他想了兩三年,牽絲攀藤這麼多子下來,要想好好擺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那麼怎麼辦呢?

“説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裏通通現成,不象你這裏,一早起來,要茶要水,什麼都沒。洗個臉都要到茶店裏去。這種光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不對了!就這片刻工夫,又是結結實實的一藤纏了上來,這樣下去,非讓她捆得動彈不得不可。陳世龍心想,只有快刀一揮,才能斬斷糾葛,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騙你我天誅地滅!”他先罰個咒,讓她知道決非設詞推託:“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阿七的臉大變,眼猜倒還是水汪汪的,不過象含了兩泡淚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搖搖頭説:“我不相信!是哪個?”

“張家的阿珠。”

“哪個張家的阿珠?”

“原來搖船,現在開大經絲行的”

“你在説啥!”阿七打斷了他的話,顯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説:“我還是不相信,搖船老張的女兒,不是胡老闆的人嗎?”

“你完全錯了!人家是把阿珠當女兒看,哪裏有啥別的意思?”陳世龍又説“就是這趟到上海,胡老闆替我定下的親事。聘禮都送過去,四樣首飾,也是胡老闆買的。總在今年年底,就要請大家吃喜酒。”言之鑿鑿,不象撒謊,把阿七聽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陣陣發涼,頹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説“有這種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羅!”陳世龍此時如釋重負“就象你跟鬱四叔散夥一樣,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過”阿七霍地站了起來,彷彿猶不死心,最後還想跟阿珠爭奪一番似地,但是力不從心,終於氣餒。

“阿七!”陳世龍安她説“人都是緣分。我們緣分不到,沒有話説。你也不要難過,象你這樣的人,不怕沒人要。”他又説:“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報。你請回去吧,我送你回去。”阿七象鬥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不語,慢慢站起身來,臉上渾不似初來時那種芍藥帶、豔光人的神采,氣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陳世龍瞻念舊情,不能無動於衷,但憐念一生,馬上又到雙肩都有沉重的壓力,一隻肩上是與阿珠偕老的盟約,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許下的諾言,一隻肩膀上是胡雪巖的情分,想到他提攜愛護,待自己嫡親的子弟,亦不過如此,自己何能去找這種一沾上便擺不開的麻煩,以致耗神廢業,辜負了他的期望?

這樣一轉念,他的心腸便又硬了。對阿七的神情,視如不見,走出巷,招手喊過一頂小轎來,同時早就拈了塊只多不少的碎銀子在手裏,等轎子抬到,他把碎銀子遞了過去,代了阿七的住處,使往旁邊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轎。

“小和尚!”阿七這樣喊了一聲,言又止,只拿憂鬱而惶惑的眼看着他。

“你回去吧!”陳世龍覺得要有句話,哪怕是敷衍的話,也得説一句,才能叫她上轎,因而順口又説:“有空我來看你!”阿七點點頭,臉上有着的意味,移步從放倒的轎槓上跨了進去,回身倒退着進轎時,又是深深地一瞥,為陳世龍留下來無數幽怨。

這時太陽已經很高了,十月小陽,陽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陳世龍覺得有些暈淘淘,信步踏進一爿小茶店,洗臉喝茶點心,靜靜坐了一會,腦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這天該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靈前一拜,同時把胡雪巖的話代了鬱四。

於是他取錢託茶博士辦來一份素燭清香,往北門鬱四的老家走了去。進門就淌眼淚,一路淌到靈前,焚燭上香,拜罷起身,只見阿蘭頭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個小丫頭的肩上,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

一見了面少不得又是“淚眼觀眼淚”阿蘭姐一面抹眼淚,一面為陳世龍説阿虎得病的經過。接着又説她父親晚年喪子,家門如何不幸,然後再談阿七,指她不安於室,又説阿七夜吵着要進鬱家的門,不但進門,還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給她磕頭。

“小和尚,你想想看!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蘭姐説“明曉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鬧,她打的是什麼主意?還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勸爹,放她走路算了,這件事提來鴨屎臭,你見了我爹,不必説起。免得他老人家心裏不舒服。”照她説來,是阿七不對。不過陳世龍也不盡相信她的話,只覺得事不關己。不必多問,所以點點頭説:“我曉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裏?”

“是啊!”阿蘭説“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闆的禮來,他才曉得你回來了。一早就要到碧去等你。你就到那裏去看他吧!”到了碧,只見鬱四仍舊坐在馬頭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陳世龍叫過一聲:“四叔”相顧黯然。

“你昨天到的?”鬱四有氣沒力地説。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説了這一句話,陳世龍忽然轉到一個念頭,在“家門”裏,他的“前人”跟鬱四是“同參”師父一死,鬱四就算嫡親的長輩,為了阿七不準自己上門,並不是不照應自己,起碼胡雪巖這條路子就是從這位長輩身上來的“家門”裏講究飲水思源“引見”之恩不可忘。照此説來,昨天一到,應該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錯了一步,尤其這天早晨,阿七又來密訪“光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鬱四把這兩件事擺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麼誤會來,那就“跳到黃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個不着痕跡的解釋。

於是他説:“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給你老人家來請安的,哪曉得一到了老丈人那裏,硬給他們留住了。”這段話有兩層用意,一是解釋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鬱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經定了親,決不會再跟阿七攪七念三。然而鬱四卻有些莫名其妙“你説啥?”他問“啥個老丈人?你幾時定的親,怎麼我不曉得?”

“湖州還沒有人曉得,是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鬱四顯然自這喜訊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雙眼,有了閃閃的亮光“好極!是哪一家的姑娘?”

“這話説來很長,也很有趣,四叔萬萬想不到的。”陳世龍先宕開一句:“胡先生還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談。”這話鬱四明白,自然是頭寸上的事,於是他站起身來説:“這裏人來人往,靜不下來。走,到聚成去!”聚成錢莊中,特為給鬱四預備了一個房間,他有許多衙門裏的公事,都在這裏處理。這天卻是清閒無事,陳世龍從容細談,先把胡雪巖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説了一遍,最後談到他頭寸的話。鬱四跟胡雪巖是有約定的,康代為放款,比同行拆息還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計算,當然也不需要什麼擔保。鬱四把聚成的檔手喊了進來,一問可以調撥三萬銀子,便即關照,馬上匯到杭州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