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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楓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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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鎮到處長着楓樹,並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楓樹。樹幹碩、枝葉茂,夏天時,能遮出好大一塊陰*涼地,如果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要走出這塊陰*涼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深秋,枯葉隨風而落,地上都是,也無人打掃,踩在上面沙沙作響,柔軟如踩在雲彩上。

這年的楓樹展葉,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暮進行的。雨不大,但卻下個不停。那些長在橋頭、院裏、屋後、塘邊、大路旁的楓樹,被雨一天到晚地濕潤着,眼見着眼見着,那樹幹樹枝泛出鮮活的光澤,眼見着眼見着,枝頭冒出了葉芽,眼見着眼見着,那芽越長越突出,忽地,展開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葉。

就在這楓樹向油麻地人顯示一派生機的季節裏,邱家卻於一夜之間破敗了。

邱家的木行,已經營三代以上,傳至邱半村手上時,其家業已厚實得令人眼紅。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機,祖傳的家業到了他這裏,如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談論邱家財富時,都會有人説:“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財富都是他邱家的。”邱半村卻並不滿足,他要超過程瑤田,要遠遠地超過,不光有錢,而且還有良田,與程瑤田一樣多的良田。有錢不如有田那麼踏實。

,遠方的一個朋友給他一個訊息:現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貴木材,正在兩千裏外的地方堆放着,等待着一個大買家,價錢合適,但那個木材商只堅持一個條件,要買就全都買去,他要將這筆生意做得乾脆利落,不想拖泥帶水。那位朋友如數説出了總價,邱半村聽罷,半天,嘆息一聲,搖搖頭:“我到哪裏去這麼多錢?罷了罷了。”那位朋友説:“數目是大了點,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搖了搖頭:“不可貪心,不可貪心,我也沒法貪心。”可是,過了三天,邱半村卻夜兼程,找到了那個木材商,説要看看貨。木材商將他領到了江邊。望着那堆木材,他兩腿發軟,竟拉不開腳步。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木材,好到絕頂的木材!邱家祖祖輩輩與木材打道,材相、材品、材質,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這木頭,是那種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頭,是幾十年、上百年、幾百年才長那麼一的木頭。

邱半村繞着木材堆轉了幾圈,不時地用手拍拍其中一。他對那位木材商説:“我不還你價,不還你價。”他讓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説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會兒。木材商説:“也好。”説罷,留下邱半村一人,轉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着川不息、滾滾東去的大江。他順着大江,向東眺望。他知道,木材從這裏下水,紮成排,然後憑藉江水的力量一路東去,然後入大河、小河,兩三個月後,木排就會停泊在油麻地鎮前的大河上。當時還在冬替之際,寒風強勁,凍得邱半村瑟瑟發抖,他終於結束眺望時,軀體已麻木得幾乎無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將所有的錢聚攏在一起,又將家產的大部分抵押給城裏的錢莊,終於將錢湊足,帶了管家以及僱來的十八名放排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邊。錢、點貨,一切安排停當之後,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強力壯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託諸位了,拜託了!”又將管家拉到一邊,輕聲叮囑:“大江大河的,一路風餐宿,他們是很辛苦的,手頭要寬鬆一些。”邱半村走陸路回到油麻地後,顯得十分平靜,只在心裏一天一天地計算着那浩浩蕩蕩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瀝淅瀝地下着,院牆外的楓樹很快就要展葉了。

邱半村望着雨中的楓樹説:“那列木排,再過幾天,就要出江入河了。”又過兩天,院中的楓樹展葉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好讓人喜歡。當時,邱子東正與采芹在楓樹下玩耍。望着這對小兒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差不多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不斷,江水怒漲,濁滔天。木排在江上搖擺顛簸,一路張狂不馴。十八名放排工猶如駕駛一頭水上怪獸,累得疲力竭。臨近河口時,兩岸青山聳立,江面忽地變得狹窄,那江水即便是寬闊之處,也早已洶湧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緊,便大吵大鬧,撒瘋耍潑,猛烈撞擊山崖。萬年山崖,銅牆鐵壁,並不在乎江水的撞擊,倒是江水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時白排天,漩密佈,險象叢生。

木排剎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開步站好,圓睜,隨時準備伸出竹篙去抵擋山崖。木排幾次一頭扎向山崖,又幾次被放排工們將它向正道。經過最狹窄的一段江面時,速猛地加快,木排與山崖擦肩而過,放排人眼中的兩岸青山一閃而過,岩石樹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殺一般地撞向山崖,而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揮起竹篙,一齊抵着山崖,可木排鐵了心要撞山崖,藉着江水的怒氣與暴力,無論放排工們怎麼用竹篙去抵着山崖,它卻一寸不肯後退。竹篙一支支彎成巨弓,隨着其中一支咔吧一聲斷折,其他的也一相繼斷折,只是一瞬間,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間,本來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陣巨大的震動之後,轟然崩潰了!

捆綁在一起的木頭,現在散開了,彷彿一都滿懷自由的愜意,爭先恐後,橫七豎八地漂滿了江面。它們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亂竄,全然不像是木頭,倒都像是有生命的無名獸物,景象十分壯觀,引得江岸上許多人跑來觀望。

這天,邱半村撐着油布傘,走到雨地裏,抬頭觀望着院中那棵楓樹:一樹葉,在細雨中搖搖擺擺,像是落了一樹嬌小秀氣的綠*蝴蝶。

就在這時,衣衫襤褸、泥跡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現在了邱家大院的門口。

邱半村似乎覺到了門口有人,微微側過臉來,見是管家,不一驚。

管家跌跌撞撞地進入大院,望着邱半村,撲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乾淨的黑綢褲上濺了一片渾濁的水珠:“老爺…”他將額頭一直抵到濕漉漉的地上“崩排了!”邱半村半天沒有反應,隨即,雨傘從手中滑落在地。當時有風,傘在院子裏旋轉着,往院牆外而去。

邱子東見了,覺得好玩,從屋裏跑出,追雨傘去了。

“老爺…崩排了!”管家的聲音已經嘶啞得接近無聲。

邱半村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腦門上。就在邱子東終於追上雨傘的那一刻,他聽到了撲通一聲,扭頭一看,只見邱半村直地躺在了雨地裏…

一連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麼呼喚,也不肯睜開眼睛。家裏人又讓邱子東再次呼喚父親。邱子東在這幾天已經呼喊了數百遍了,邱半村與死人一般毫無動靜,邱子東早已不耐煩了,哪裏肯再次呼喚,竟掙着要朝院門外跑。母親生氣至極,揚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來。母親揪着他的衣領,將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聲呼喚。邱子東心裏忽生悲傷,竟然嚎哭着呼喊着父親,其聲哀切動人,令在場人無不落淚。

黃昏時,邱半村在邱子東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瑤田一手牽着采芹來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牀上,骨瘦如柴。

程瑤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體微微彎曲,輕聲説道:“沒事的,沒事的。”邱半村已口齒不便,在喉嚨裏嗚嚕着:“多謝你來看我。”那時,邱子東正木呆呆地倚在門口,瞧着債主們在往院門外搬動他家的傢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強強地伸出手,將她細柔軟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東,又看了看采芹,然後望着程瑤田長嘆一聲:“子東沒福氣。”説罷,閉上眼睛,眼角便滾出了渾濁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