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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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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那懷着黯然的心情回到屋裏,沉沉望着窗外。夜如同幽暗海洋,一望無盡。形同漂浮在海上一樣,她的顛簸心情。

躺在牀上,然而終於了無睡意。漸漸走回到同他相遇的地方。珠順着竹葉梢頭滑落下來,雨一樣輕盈地親吻她的肌膚。而那種滲入肌膚的冰涼悽切,宛如離傷,她在原地茫然四顧,確信他已經不在了。花木在晨光中翩然,而馮紫英,水一樣的馮紫英,隨光的出現消失了。

情意短暫。

她又沿着那小徑走,昨夜一樣,只是無人再讓她頭撞入懷中。温暖強悍的男子氣息蕩然無存,撲面是晨風瑟瑟。惜想昨夜的邂逅,承諾的碰撞,只是了軌的大夢一場。

然而畢竟不是夢。馬蹄聲踏破靜寂的時候,她回頭去看,明白一切是真實的。平兒帶着劉姥姥祖孫倆回來了。

定定神,檢點了失落上去。

"姑娘。"劉姥姥笑着對她打招呼。一夜不見,惜留神看她,顯得更加疲憊,疲倦的神情裏還透着些許着慌。難道是二嫂子不成了?她心裏電光火蛇閃過一個念頭,再看平兒,雖然疲倦,卻不太悲傷。

多想了。她想着放下心,對劉姥姥説:"姥姥,不下來去屋子裏坐會?我這就叫板兒來。"她好意提出。

"不——不了!"劉姥姥慌忙忙地搖頭。看不見青兒,惜益發奇怪,因問:"青兒哪裏去了?"

"在車裏。她有些不舒服,臉不大好,我就不讓她出來嚇着姑娘了。"惜一怔,伸出手揭簾子,想想又放下了,因笑道:"裏面人吹不得風吧!"她看着平兒。

"是的。"平兒急急應道。

"撒謊!"惜驀然沉下臉,視着她,説話間她已伸手揭開車簾。赫然!裏面縮住的,除了青兒,還有鳳姐的女兒巧姐。巧姐抿緊了嘴,一對漆黑,水波澹然的眸子正切切地望住她。

驚住,像被燙着了似的,急急放下車簾,轉身發作兩個人,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見她發怒,劉姥姥慌得手足無措,急着要從車上下來,卻被平兒攔住了。

平兒對劉姥姥強笑道:"姥姥莫慌,四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來對四姑娘細説。"一面轉過臉來對惜笑道,"回姑娘話。這是我們那位的主意,若不是,我也沒有那個膽子!"

"二嫂子!"惜着實一怔,細細看住了平兒。只見平兒低着臉,聲音變得低切:"她説府裏十分不好了,連她自己不也要外出避禍,為着前時的一些私事,把巧姐兒擱在府裏,若遭人暗算就不妙了,因此預備着叫我請姥姥去,娘幾個又説了一夜,説定了把巧姐兒託付給姥姥。這是她早就思量定了的。"平兒抬起眼無奈地嘆息,"姑娘,我也是昨夜才知情。"惜心裏驚動,平兒閒閒幾句話透太多危機。她心裏一涼,如是鳳姐不免,那麼寶玉…想來也是一場大禍!她隱約聽王夫人説起寶玉因琪官並一些"不堪"事惹翻了忠順王爺。而這次聖上允許賈政回家丁憂,恩寵之中隱伏着危機,那是準備借丁憂的由頭將賈政管制,並不是什麼好事。大家都知道好子不長了,因此過得如履薄冰,只是這禍事還是來得太快了,點滴不容人息的霸烈。

"我明白…"惜沉重地點頭。鳳姐見得這樣深遠,她不得不服她的果斷和利落。説是和這府裏斬斷了,便毫不猶豫地斷。惟有不被前塵羈絆的人才富貴得,掌得住權。她自鳳姐處才算真正長了心機見識,看透世情。

"只是苦了你。"惜扶住平兒的肩頭嘆息,馬上又收拾了傷,笑道,"你們快走,莫讓人看見。盤纏和衣物都收好,路上小心,我去叫板兒,你叫人將車趕到僻靜處略等等我。"平兒點頭,地看着惜。她先要送巧姐兒走,回來要應付王夫人和賈璉。她已經覺心力憔悴,有時候真覺得像鳳姐那麼病着都是一種享福。不用多説,惜明白她的苦處。這位不多言語的小姐,她如此聰明幹練,從前他們都小瞧了她。許她用一雙冷眼看他們忙活,心裏清楚明朗,只是習慣不言不語,不鋒芒。

她盯住惜匆匆而去的背影,或許很久,或許只是一瞬,她轉過身去上了車。吩咐車伕將車趕到僻靜處等候。

發現重要的問題,她並不知道馮紫英住在哪裏?她一慌,隨即鎮定下來,等了一會,見有小廝走過來,便問他是否知道馮紫英住在哪?

"是大爺安排的,小的知道。"那個小廝説,惜認出來他是賈珍的小廝來福兒。

"那好。帶我去。"她説着要走。

福兒猶疑地看她,不敢吱聲。惜喝住他:"我有事,前面帶路。"

"是。"來福兒不敢再停頓,一路引着惜去了。過了西廳,穿過月季花枝搭的花架,到了男賓的歇處。來福兒引她到一間廂房門口,躬身道,馮大爺就住在這裏,惜痕跡地四面望望,抬腳進了屋子。

來福兒見她進屋,猶豫了一下,轉身去通報賈珍。

屋子裏是確實一個人沒有,只馮紫英斜倚在牀上,不知在想什麼心思,看樣子也是一夜未眠,乍見她,茫的眼神瞬時清朗,更驚得從牀上跳起,身子繃得筆直,問:"你怎麼來了!"她忍不住微笑,見他,有再有多重的心思也卸了。不過她未忘記來得目的,給他見禮道:"我越禮了。"又肅容道,"我來帶板兒走。他姥姥急等着他。"

"如此。"他凝住她,見她着緊,便整了衣服道,"你等着,我去叫。"惜謝了,安靜在他屋子裏等。屋裏亦只是尋常擺設,幾隻筆共硯台,還有幾本書磊落在桌上。屋外紅嶄嶄,已新。椅子上有他換落的外套,搭在那裏。她不覺走過去整理了。他的袍子柔軟清涼,有淡淡他的氣味,貼在臉上彷彿蝴蝶的翅膀輕掠飛過。那件袍子裏,裹住的,仍是那幅她繡了字的素絹。

她心枝顫動。想起,與君初相識,那。他就是輕輕遞過了這兩方素絹,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含着笑説,一幅掩住臉,一幅掩住手,我拉你出來。

她笑。她本不怕,怎麼會怕?那些無稽的禮數。而他因此有美妙的誤會也好,再選一次,她亦是心願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認識他。

身後,腳步聲如期響起。她轉過頭去,卻看見賈珍。

"你怎麼來了!"她驚住。與他同聲質問!

"我正要問你!"賈珍臉上怒氣隱隱,一見她拿着那方絹子,劈手奪過來,看了,然道,"願君隨緣珍重…你好啊,好的很!"他彷彿不勝其怒,站在那裏,面容扭曲。手劇烈的抖動,似被素絹張口咬了。

"我好的很。"惜冷着臉,撿起他丟在地上的素絹。

"賤人!"他出其不意地掌摑她。惜詫異地看賈珍。隨即收斂了自己的驚訝。一點也不在意他的掌摑那樣雲淡風輕地看他。因他在她眼裏本來就是瘋子,禽獸,鬼魅!她看他的臉猛烈搐着,嘴顫動,彷彿口裏含了條毒蛇,隨時撲出來咬人。惜冷笑着,莫名其妙!而他居然能表現的比她還痛苦!真好戲子,真不枉他會做齣好戲!

"在你眼中誰不是賤人!"惜忍住眼淚冷冷望住眼前人!賈珍衣冠楚楚的樣子倒映在她的瞳孔裏,視網膜鋭痛!他是如此不堪入目。她的語氣是空氣裏的水,冷到了極至,紛紛墜下來,跌到地上發出清脆碎裂的聲音。

"既然我是豬狗不如的賤人,你大可不必因我生氣,我做什麼都不出你意料不是麼!賈珍,你以為你又是什麼?你不過白披了一張人皮!"她眼光幽幽閃爍,冷漠地嗤笑,惡毒地回應他。言刀語劍從容不迫的反擊!他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恁事不知的小女孩麼?從他要掐死她的那天起,他們之間剩下的,只有潔白光的恨而已!

"你聽着,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妾!更不是你的孌童!由不得你來處置。就是我真和什麼人好了,但使我不辱沒家聲,也由得我,你管不了我!"惜狠狠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説,説着拂袖要去!

賈珍啞然,竟無言語去應對,臉難看得要死。他無法言説心裏複雜的受:毒蛇一樣纏繞他的身體,他的心的妒火,燒得再旺又如何?只是把他自個兒燒成了灰燼,他覺自己被燒成了灰燼——惜的臉——他不能再忍受她出現在別人房裏。會被拉回那個遙遠的幾乎失散的隱秘夜晚——還有就是,惜方才來不及收拾的温柔失落的眼神,那個回眸,驚絕,像極了故人!——故人!心像缺癢似地窒息。久違的心痛讓他怔仲,賈珍茫然地望向衝向門口的惜。他們互相那麼恨。心中情意盡寸草不生,剩下的只有與生同在,令人無所適叢的恨!

他立在她身後,來不及説什麼,看見門再次被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