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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池的眼中一直飽含着許多情緒的。

她高興時雙眼似會發亮,憤怒時雙眼瞪得溜圓,憋屈時搭拉着眉眼,悲傷時泛着水光。

可她從來沒像此時這般冰冷而厭惡的看着他。

時謹將手蓋在她的眼睛上:“別這樣看我。”薛池並不掙扎,她就這樣被他捂着眼睛,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長的時間,才沙啞着聲音孱弱的説:“讓我去看看長安哥…給他請大夫醫治。”時謹目光微沉,他當然不願意,但此時的薛池讓他覺得沒有辦法不答應,他怕他的任何一個拒絕的字眼都會讓她像瓷器一般碎掉。

他幾乎是有點小心的問:“你先歇會,我現在就請大夫去醫治他,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他?”薛池沒有再説話,時謹當着她的面揚聲喚了趙書同:“…去請大夫,給蕭虎嗣醫治。”趙書同就在門外應了,時謹抱起薛池放到了牀上,當他站直退開身的時候,他鋭的發現薛池緊繃的身體似乎放鬆了少許。

薛池保持着沉默,掙扎力竭後,那種完全的無助像一柄大錘,將她錘成了一顆砂礫,在這天地間幾乎找不到自己的所在。

而被撥出了反應則讓她自我厭惡,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和懷疑,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懼怕,她覺得每一縷風都是罡風,每一滴雨都是酸雨,只有對蕭虎嗣安危的關心令她勉強還維持着神智,還願意接收外界的信息。

很快屋子裏進來了人,將碎了一地的狼藉收拾乾淨。又有人進來給薛池看診。

時謹再次注意到,當大夫的手指觸到薛池手腕時,她再一次的繃緊了全身。

他心中不免一沉,試探着道:“…要沐浴嗎?”她果然一下就抬頭看他,指頭抓住被子,用力得發白,雖然竭力維持平靜,但眼中的驚慌恐懼卻怎麼也掩藏不住。

時謹在她牀前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平靜的道:“我還要入宮去面謝食國國君,我讓幾個婢女來服侍你沐浴。”當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薛池才緩慢的放鬆下來。

婢女們在淨房裏準備了滿滿一個浴桶的熱水,扶着薛池進去。

薛池遲疑了一陣,指着門對她們説:“你們都出去,守在門外,不許放人進來…誰也不許!”婢女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仍然點頭答應了。

薛池哆嗦着手反拴了門,不放心的將淨室內的架子、凳子全都抵在了門後,這才了衣服泡進浴桶裏。

她非常非常徹底的洗了個澡,令婢女換了三次水,然後裹着被子蜷縮在牀內。

時謹回來的時候就發現婢女站在門外,內室的門緊緊的關着,黃六兒上前推了推門,發現從裏邊鎖了。

黃六兒躬身讓到一側:給攝政王戴完綠帽,再把攝政王鎖門外?他努力的貼牆站着,覺得全世界的膽肯定都長這姑娘一人身上了,導致外頭這羣人都膽小如鼠的縮着脖子。

他忐忑的偷眼看了看時謹,發現他面沉似水,目光幽深,緊抿着

説實話,黃六兒都作好準備下一刻就會有人聽命上來破門了。但他看見時謹微垂了眼瞼,竟如老僧入定般,站着不動了。

這什麼情況?一羣人陪着攝政王罰站?黃六兒恨不能自己幾耳光:讓你為了爭這趟差事,不遺餘力的給蔡七上眼藥,費盡周折的害年桔肚子!爭來爭去小命都快爭沒了,回去一準給賜死了!

他埋着頭隱藏哭喪着的臉,苦哈哈的陪站着。

時謹心中卻是另有思量。

當時他如着了魔一般想要她,不甘、嫉妒、憤怒,想要獨佔、想要毀滅,致使他本無法控制自己。

鑄成大錯後悔之晚矣,逐漸清醒過來的他極為擔心薛池的情形。

從前他從不對女人用強,但不代表他見少了這種事。

平城的紈絝何其多?發生此類事件,他聽入耳中,最多覺得某個紈絝不堪大用。

想到此處,心中一滯:他居然也成了自己心中“不堪大用”的人。

他抬手眉心,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那些女子…絞發成尼的有之,情大變的有之,瘋瘋癲癲的有之,甚至自殘自盡的…!

時謹面微微一變,立即抬掌一擊,門扇發出巨響。這內門原本也不是為了防着什麼,大多是個裝飾作用,被他全力一掌便垮了半扇,門後堆着的桌椅頓時散了一地。

一行人望着這情形不由默然。

時謹跨過地上這一團亂,疾步往裏衝去。

他一看樑上並沒懸着什麼,心下就大鬆了口氣,幾步奔至牀榻前,見薛池突然坐起,心中更是完全放鬆了。

但卻見薛池瞪着眼驚慌的望着他,不停的往牀裏邊縮去,時謹一怔,停住了腳步。

他沉默了一陣,放低了聲音安撫:“別怕,我只是怕你傷害自己。”薛池方才是被巨聲驚醒,但經過休息,她眼睛還紅腫着,神卻好了很多。她驚疑不定的看了時謹一陣,低聲道:“我能去看長安哥了麼?”時謹臉一沉,接着他就看見薛池戒備的縮了縮,他頓覺一股剜心之疼,平息了很久才道:“好。”薛池慢慢的下了牀,她本就沒有衣服,此時不過整理一二,動作滯澀的向前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看時謹。

時謹一言不發,向前為她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的穿過了小行宮的重重長廊,暗紅織花的毯子像染滿了鮮血,陽光無法照入的陰沉,一切的一切都讓薛池有點不過氣來。

她是個很堅強的人,躺在牀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努力的開解自己,排解負面的情緒,説服自己:不是自己的錯。

然而此時她不得不扶着牆站定,重的息起來。

時謹回過頭,幾步走近她,去攬她的肩:“池兒,你如何了?”話沒説完就被薛池一下揮開,尖叫了一聲,她抬頭,出的雙目中盡是嫌惡!

時謹退了一步,握緊了拳。

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了一段時間,時謹服了軟,他轉過身:“走吧。”薛池站直了,慢慢的跟了上去。

時謹走向了一間屋子,門口的婢女推開門讓兩人進去。

蕭虎嗣已經被大夫看過,上了藥,全身纏得像木乃伊一般躺在牀上,牀邊有個專門伺候他的婢女。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藥味和血腥味,他一動不動的閉着眼,嘴發白。

薛池緩步走上前去,看了好一陣,伸出指頭到他鼻下探了探鼻息,然後放鬆下來:還活着。

薛池靜靜的在牀邊坐了一陣,見蕭虎嗣沒有醒的意思,她望向一邊的婢女,啞聲問:“大夫怎麼説?”婢女看了時謹一眼,見他點頭,這才道:“大夫説他受了多處箭傷,有幾處已經傷及筋骨,還有一箭傷及了內腑,而且失血過多,恐怕不容易醒…”她看了眼薛池難看的臉,又道:“不過,大夫説此人向來身強體健,此時脈象弱而不虛,生機不絕,雖費時長久,也必能康復。”薛池聽了點點頭,她只要能讓時謹給蕭虎嗣請大夫醫治便可以了,其餘她也幫不上什麼,餵飯換藥什麼的,時謹肯定不會讓她做,她非要勉強的話,恐怕還會給蕭虎嗣招致死亡。

她掃了時謹好幾眼,時謹沉着臉起身走了出去:“我過一會來接你。”等他一走,薛池就把自己的鐲子捋了下來,給婢女:“你對他用點兒心,換藥動作輕些,餵食用小勺,別嗆着他。”婢女不敢接,薛池硬給她:“你收着吧。”婢女看她眼圈一下紅了,似乎要哭的樣子,不敢不收,遲疑着接下了。

過了一陣時謹接了薛池回去。

她一直對他冷漠以待,端了茶飯給她,她也很順從的食用。但如果他有靠近她的趨勢,她就會像刺蝟一樣戒備起來。

時謹看着,臉都發青了,但他想到那些結局淒涼的女子,此時完全不敢再強迫她,而且經過比較,他覺得薛池的這種種反應算是最好的一種,沒有自殘自盡,也沒有瘋瘋癲癲。

他已經鑄成大錯,必須慢慢的軟化她,她也脆弱得再也經不起半點傷害了。

所以黃六兒等人就驚奇的看着他家主子青着一張臉,僵硬的順從着這位膽大包天的融大姑娘。

譬如他家殿下端一杯茶水過去,到一米遠的距離,融大姑娘就會用嫌惡的眼神盯着殿下。這個時候他家殿下居然不把水潑她臉上,反倒是將水放在一邊的小几上,轉身退開幾步。

再臂如送上來幾盤點心,殿下温聲問:“你喜歡吃那種?”融大姑娘冷漠的毫無反應,他家殿下居然沒有甩袖而去,反倒自己給自己架梯子:“我記得你不大喜歡吃太甜的,我先嚐嘗好了。”黃六兒眼睛都要眶了,他漸漸覺得他雖然是要死的,但死得也不算毫無價值了,他已經把蔡七、年桔兩人一輩子也看不着的情形都看過了不是?而且説不定還會有更好看的…這麼説,每多活一天都賺大了?

時謹陪着薛池用完了膳,一離開房間,他努力柔和的面容就冷峻起來。

黃六兒躬着身,手託過頭頂,上頭是隻金鐲子:“融大姑娘吩咐那名宮婢,讓用點兒心,換藥動作輕些,餵食用小勺,別嗆着他。”時謹抿緊了,閉住眼睛,在原地站了好一陣不動。

黃六兒偷眼看去,只覺他周身氣勢凌厲,然而緊鎖的眉頭間又有些痛,一時更加膽寒,不自覺得更往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