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賽八仙森林迷俠蹤春雪瓶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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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泥土是很鬆軟的,馬蹄使不上力,又兼在左邊一條幹,右邊一條橫枝,使得他時時得撥馬,時時得低頭,同時羣鳥驚飛,“吱吱吱”的亂叫,把馬驚得也不太敢向前走,韓鐵芳只好下馬,卻不料他的兩腳才踏到草上,就聽見“崩崩”的兩聲,有兩枝弩箭全都釘在一棵大樹幹上,距離著他的身子極近,他將身一退,躲藏在馬的後邊,瞪大了眼,專等著賊人甫來,這時卻聽得有人帶著怒氣地大罵,並談著,説的都是番話,他連一句話也聽不明白。
少時就從對面的樹叢中出現了兩個人,全都光著脊背,身穿短褲,手裏全拿著弩箭,前面的人年約二十多歲,黑臉,高身材,後面那人卻已有四五十歲了,兩撇黑鬍子,一身的胖,臉上橫一下豎一下滿抹著紅的鼻煙,如同花臉似的。兩個人都瞪著眼向他説著番話,韓鐵芳看這樣子不大像是強盜,就把才亮出了半截的劍又收回靴中。答説:“你們説的話我聽不懂,我是過路的人,你們為甚麼要用箭我?”對方的兩個人,年輕的還氣洶洶地,過來要打他,那上年紀的卻拉住了他同伴的膀子,把眼向著韓鐵芳連人帶馬,從頭至腳,不住地打量,忽然他發出一句漢語來説:“你是哪兒來的人?”韓鐵芳一聽倒不吃了一驚,因為聽他説的完全是北京話,與那死去的病俠簡直是一樣的口音,就心説:啊呀!莫非這個老頭兒他就與我正在尋找的那病俠最親近的人有關?於是他就和藹地回答説:“我是由河南來的。朋友,你是漢人不是?”這個半老頭子忽然撇開鬍子笑了,説:“我雖不是真正漢人,可也跟漢人差不多了,我還是個北京人呢。老兄,你説你是河南人,你先別説你是哪一府,讓我猜猜吧,我猜你準是開封府!”説時翻著兩隻眼,顯出很滑稽的樣子來看着他。
韓鐵芳也笑笑説:“不是!你猜錯了,我是洛陽人。”對方這個人有點失望之。又笑着説:“河南地方我只走過兩次,都是路過,因為我是往北京去。又一次我想特地到開封府去拜鐵塔。”韓鐵芳就問他説:“你是幹甚麼的?你貴姓?”這人説:“我十幾歲時就常到北京,以後就常跟著喇嘛去作買賣。北京大小衚衕我都很,大戲我也聽過。後來我來到了新疆,如今我一細算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四十年了。南北疆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的,我甚麼事也不幹,到處都有吃喝。今天我也沒有別的事,就是陪著我這小夥計來這兒馬兒,練練弩弓子,打點野食。不料你就騎馬進了樹林,把我們的鳥兒全都嚇飛了。你既是河南省大地方來的人,那咱們就拉個近,算是朋友吧!朋友,你為甚麼到這兒來?你連一句蒙古話跟哈薩克話都不會?再説你是穿白龍堆過來的,你怎麼走的!前天你在沙漠裏沒遇見大風嗎?”韓鐵芳不知是説真話好,還是説假話好,所以倒得他立時不能夠回答。
老頭兒又説:“你別瞞我了,由你的模樣和臉上的氣,我就看得出你一定在沙漠裏度過夜。前天是陰天,你還在沙漠裹遇見過大風,可是我看你又像個公子哥兒,一個人牽著兩匹馬,有甚麼要緊的事,你非要到這兒來呢?”聽了這一番話,韓鐵芳倒非常的驚訝,覺著道個人的眼睛太厲害了,他竟能將自己的來歷猜得差不多,遂就更不勝的疑惑,這人把他的那個小夥計推到一邊,他走過來,摸了摸馬上的兩口寶劍,忽然又驚訝著,説:“你從哪兒得來的這麼好的一匹伊犁馬?我在河南時,就未看見一匹伊犁馬。”又説:“你大概是個保鏢的吧?反正你必會武藝?”將弩箭回手遞給他那個夥計,又把眼瞪在韓鐵旁的臉上,又問説:“你別是半截山手下的吧?半截山他可是皋蘭人,他手下的嘍囉們也都是漢人。”韓鐵芳卻正説;“你別胡猜,實同你説,我是同著一位朋友來此訪友。”這人又問:“你訪誰?過了這樹林商住西他們可多半不會漢話,你訪誰?你不是半截山的手下,我倒相信,因為我看得出來,新疆這地面,你一定是第一回走,可是你説是訪人,我還是猜不出你是訪誰來。”由他的褲帶裏取出來一隻鼻煙壺,倒出一點,拿手捏著往鼻孔跟臉上亂抹,又要請韓鐵芳用,韓鐵芳卻擺了擺手。雖然這位蒙古人的來歷自己還覺有些可疑,態度是善是惡猜不定,可是,這恐怕是此地唯一會説漢語的人,玉嬌龍的親近人的下落、寓址,若不問他打聽,可就恐怕更無處去詢問了。
於是韓鐵芳便下了馬拱拱手,説:“不瞞你,我真是同著朋友來此訪問一個人,我那朋友在半路…生了病,他另投地方養病去了,我才連他的馬也牽著單身來此,我們要訪問的人是…”他雖然遲疑著,然而又覺得是非説出實情不可,遂説:“新疆省內有個著名的大王爺諒你也知道!”對方這個人忽然面現驚訝之。韓鐵芳又説:“聽説大王爺手下有一個最親近的人,大概是個少年人,這人的武藝高超。只是…實同你説,我只是聞説有此人,特地慕名而至,這人是大王的甚麼人,我還不甚知曉,我只知道他也姓,我想要會會他,有要緊的話跟他談。朋友!你若曉得,何妨指給我一條明路,叫我遇著此人,將來我若辦完了事,一定要重重的酬謝你。”這人越發把眼睛直瞪在韓鐵芳的臉上,然後他又發怔似的思索了一會,便笑着説:“無怪你遠路而來,你要找的這個人真不錯,這人在新疆可真是鼎鼎大名。”韓鐵芳趕緊又問説:“他叫甚麼名字?現在住得離此遠嗎?”這個人説:“遠雖不算遠,近可也不近,他是大王爺的甚麼人,連我也不知道,不過聽人説他是跟大王爺在一塊兒住罷了!那個地方我雖沒去過,卻也可以找到,但我又不能領著去。那個人,哈薩克的話叫他…”説出了個名字,韓鐵芳一字也不懂,這人又給翻譯著説:“他的名字按漢話説,就是飛駱駝。”韓鐵芳一聽,就在腦中擬想出此人的模樣,必定是身高,體大,大腳,駝背,還許是個長脖,這樣的人倒還許是一個值得結的漢子。又聽對面的人説:“他的名字叫作雪瓶。”並回手要過來一枝弩箭,用箭頭在樹皮上慢慢地列出來兩個字,發出得意的神態,表示他連漢字都會寫,其實每個字都短少了兩三筆,.並且寫得至歪斜斜。
然而韓鐵芳卻認出來是“雪瓶”兩個字,他不由得更驚訝,想着此人有那樣蠢笨的外號,如何又有這樣美麗的名字?
“雪瓶!”他口中不由唸了一念,又説:“飛駱駝雪瓶!”又發出一陣擬想,猜著這也許是多年侍隨著玉嬌龍的一個又又笨的大丫頭,或是個半老的婆子吧?如果是那樣的一個人,自己倒真懶得去見她了,即使見了她,也只能帶著她去見兒病俠的屍體。若同她一路走,去往祁連山,那在路上更不知要有怎樣的斃扭了,自己實在有點不敢領教。
於是就問:“這雪瓶有多大年紀,他是男是女,你可見過?”對面的這人卻嚴肅地擺了擺手,説:“頂好少提這些話!説大王爺行了,可不許再説大王的名字,在這個地方,提起飛駱駝倒不要緊,因為她本人並不知道,可是雪瓶…”吧的使力了他自己一個嘴巴,又將頭東瞧瞧、西望望,並向樹上看了看,臉上驚慌慌的,把他同樣那個高大的小夥了也得不知是怎麼回事,嚇得也有些發。這人又拿箭頭在樹皮上亂刮,將“雪瓶”二字颳得模糊不清,他這才搖著頭,悄聲説:“説不得!説不得!咱們在這兒一説她的名字,她就許以為咱是罵她!現在,她就許在樹上,夜裏,她就許在門外,你前邊走,她就許在後邊跟著。”韓鐵芳不也回頭看了看,心中更是生疑。
這個人又説:“他們比神仙的本領遠大,故事多極了。你要是瞧得起我,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咱們個朋友,他們那些事兒我都知道,只要你別叫我説他們的名字,我就可以一件一件的跟你細説。”韓鐵芳細看這個人,倒是毫無惡意,就想:在這裏若找這麼一個悉玉嬌龍生平事情的人,殊屬難得,何況他除了有點疑神疑鬼、膽小心虛之外,他是很願意把那些事都告訴我的人。我倒不可拒絕他的好意。快速辦理完了,也好使病俠玉嬌能在泉下瞑目,而我也盡了友誼,遂拱拱手帶著笑説:“我才來此地便遇著大哥,真得算是我的僥倖,惟不知大哥貴姓高名,願請教請教,以後也好稱呼。”這人就也拱手説:“不敢當,我的原名兒叫呼裏雅,在北京人都稱我為呼二爺,以後你就叫我呼二哥好了。説起我的名字,在此地也不小,將來你若遇著那作買賣的徐老六,那是這裏帶來常往,最有人緣的一個漢中人,他必然知道。大王爺在新疆是一位天神仙,我卻是一個小神仙。”聽了他這話,韓鐵芳又覺得有些不解,看不出這呼二爺到底有甚麼本事,就笑了笑説:“久仰了!那位徐客人,前兩天我也在銷魂嶺那地方會到了他,他還送給我一些藥呢。”呼二爺説:“他本來是販茶葉帶賣藥的,我的行當也跟他差不了多少,我們兩人全是這一帶的二三路的神仙,你要是來此看人,遇見了我們,那可算是你遇見土地神啦。更好啦,你既跟他都見了面,那咱們也算是好朋友了。他是正月回的家。我猜著他大概也快來了。等改天咱們見看了他,一塊兒喝喝樂樂,我有一罐子老白乾,還是真正由北京帶來的,在此地二百兩銀子也買不來,到時候,我請你們,我就喜歡跟漢人朋友。”他高興極了,把他那同伴,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莽漢,介紹給韓鐵芳。呼二爺説他是一個索倫族的人,名叫“鐵柱子”這大概是他給起的綽號。
當下他就叫鐵柱子給鐵芳牽著馬,他領著路往森林中走去,他一邊著鼻煙,一邊還笑着,嘴裏又叨嘮著,他説:“今兒我們原想幾隻馬兒,煮一煮當菜吃,好吃早飯,沒想到一個鳥兒也沒著,卻遇見了你,這也算是咱們有緣。前一個月我就占卦佔出來了,説我要遇見一個貴人,大概你就是我的貴人,你的像貌不凡,來此又是找大王爺,找…飛駱駝小王爺,你的來頭還能小的了嗎?
老兄,我看有些真話你還都沒跟我説呢!”韓鐵芳在後不由得也笑着,心裏卻斟酌暗想:這人意和我結,還是以為我認識玉嬌龍?早晚是要遇見那姓徐客人的,銷魂嶺之事必定瞞不住人,倒不如我將玉嬌龍病死沙漠之事詳細的向他説了,也好套出他的實話…於是剛要開口,卻又將自己的話止住,想着,如今我初來異地,還是謹慎一些為是,誰曉得他們對玉嬌龍是畏懼、是崇拜、是,還是懷著仇恨之心?自己倒無所畏,只怕他們一曉得玉嬌龍已死,將話傳到那半截山耳裏,那羣盜賊就許到沙漠去掘病俠的屍,就許對那雪瓶有甚麼不利!
他過慮地想了半天,結果決定自己只是發言打聽,不見雪瓶之面,卻決不能説出玉嬌龍的死訊。他隨著前面的兩個人又走,越走入林越深,走一步,林鳥就驚飛起來一羣,踏踏的聲音極為聒耳,彼此的説話都聽不真切。腳下踏的是很深的茂草,草上積存著雨水、稀泥,頭上也落了不少水和鳥糞,走了半天,方才出了這片樹林,他的衣服、鞋帽,連馬的身上全都盡濕。林外天光大亮,眼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的碧綠的草原,白雲在青天上飛看,除身邊的兩匹馬是黑的,呼二爺臉上抹著鼻煙是紅的,那鐵柱子的脊背是紫的,其餘,地下是如鋪著大幅的綠毯,天空是展著藍緞,雲似是在高處懸掛著的成團的絲棉。而林鳥被驚飛出,迴翔於天空,忽上忽下,尤其使人心曠神怡。
原來這兒就算是呼二爺跟鐵柱子的家了,不遠之處有一匹駱駝,全身的都快淨,趴在草地上不大顯得出來,地下扔著他們兩人的衣棠跟行李,他們的衣服也完全跟韓鐵芳穿的一樣,且有一件黃的綢掛,大概是姓呼的服裝。他們的行李很多,還有捲起來的布帳棚,真非駱駝載不動,由此可見他們是到處為家的飄泊的人。還有鐵鍋、水袋,和一隻紹興罐子,裝的大概是北京的“老白乾”另外還有木子,這是他們挑東西用的,有一口帶著銷的刀,出門的人照例應有此物護身。老羊皮襖一件,大概就是他們兩人的被褥,包裏兩隻,裏面裝的不曉得是一些甚麼,最奇怪的是一隻方形的匣子,好像馮老忠賣花樣子的那隻匣子似的,有皮帶子可以背著。而匣子的旁邊橫一塊,直一塊,貼着許多褪了的紅紙,上面全有字,被曬雨打,墨跡已淡,然而尚可以看得出來,除了些直著寫的蒙古字,橫著為的纏頭字,韓鐵芳一個也不認識之外,但上面的漢字卻寫的是:“賽八仙”
“六爻宰神”
“奇門遁甲”
“預知禍福吉凶,保佑牛馬平安”等等。
韓鐵芳看了,這才明白,這呼二爺所以自命為“二三路的神仙”之故,原來因為他是個賣卜的,大概是他曾在北京學會了一點卜卦之術,拿到這裏欺騙一些人,藉此以謀生活,他一個外的人自稱為“賽八仙”已是很滑稽了。又想那徐客人是販茶葉帶賣藥,他是賣卜還許有別的行當。怪不得他們彼此識,原來都是在江湖上混的。這新疆遼遠之地,還容有這般人謀生,可知並不荒涼,我來到這裏不要緊,萬一把錢花盡了,沒飯吃了,我也許還在這裏打拳賣藝以求餬口呢。
當下賽八仙呼二爺拉過來那件老羊皮襖,就請韓鐵芳坐下,他也卸下了鞍銷,叫馬與駱駝同在草地上去“瞰青兒”叫鐵柱子燒水,原來他們是帶著曬乾了的駱駝糞,一會兒就升起很旺的火來。賽八仙先搖手,説:“你且別忙!大王爺的事情咱們先別提,我全知道,可是我都不敢説,因為我雖會算卦,可是我卻算不出她現在是在哪兒,她有遮身的帽子隱身草,咱們兩人在這兒説話,她就許正在旁邊偷聽呢!”韓鐵芳不由得批駁他,説:“你太胡説八道了!她大王又不是神人。再説我們私下談論的也不是她的壞事,即使她知道了,大概也沒有其麼!”呼二爺依然是搖著頭,説:“雖然沒有其麼,然而也是少談為妙,反正你要找大王爺的那個親近的人,你就跟著我走好了。咱們先到未虛城,然後再到且末城…”韓鐵芳問説:“那雪瓶就住在且末城嗎?”呼二爺搖頭説:“不是!不是!我説的且末城是在西南,離此地有一千四百多里,走半個月就可以到,…飛駱駝住的地方是在正西,孔雀河旁尉犁縣,離此地的路程也有一千里,可是從且末城商住尉犁,拐這麼一個大椅角兒,繞這麼大彎兒,一共是…差不多三千里吧。”鐵芳聽了,心中不由有些生氣,認為這呼二爺不是個有瘋病的,就是成七玩耍自己,他就不由冷笑了笑,説:“這真成了笨人了,我為甚麼只一千多里不去走,跟著你去走二千里路?你要曉得我並不是一個沒有事的人,我若閒著無事,倒正可以跟你遊山玩景,但是我如今是有急事要同雪瓶去辦,恨不得現在就能見看他的面才好!”不嘆了口氣,呼二爺也搖頭表示出很為難。
此時那鐵柱子已燒了一鍋水,泡了一壺茶水送了來,倒了兩碗,呼二爺請韓鐵芳喝茶,他自己也喝著,説:“按朋友的情來講,我本應當帶著你去見…咳!説她的名字不要緊啦,我應當領你去找雷瓶。若沒有人領你,我就是告訴你她住的地方,你也是找不到,因為她們的名字十九年來無人敢提,説出來立時就有命之憂,就是你與她走在對面,旁邊的人也不敢指告你。”韓鐵芳問説:“這為其麼?”賽八仙呼二爺喝完了一碗茶,又斟了一碗,韓鐵芳也將一碗茶飲盡,瞪著眼專聽他的講話。
只見他先把頭向左右前後掃了一下,然後才説:“你聽我細説!可是,這咱們只當是談論別人家的事,不是説著大王爺家,將來你見了人也不要跟人亂談!”韓鐵芳點頭説:“我全曉得,你放心吧。”呼二爺才説:“在十九年前由玉門關裏來了一位奇人,騎著馬帶著寶劍跟小弩箭,還抱著一個小孩!”他疾忙掩住口,面驚慌的向四下望望,森林在後,眼前的草原無邊,天際有鷹以健翅著白雲,正在盤旋下擊。韓鐵芳也面現驚詫之,急急地説:“你快接著往下説吧,不要緊。”呼二爺伸著一個手指,悄聲説:“這位奇俠,——我説大王爺,她老人家來到了孔雀河邊,住了些,找到一位名叫美霞的哈薩克的太太,兩人好像是乾姊妹,又聽説兩人在很多年前就相識。那奇人,俊俏的臉兒大眼睛,那時才不過二十左右,穿著男子衣服,就是一位少年公子,比你還俊俏。秋賽馬,冬季打獵,常有成羣的哈薩克姑娘追著她,圍著她,但是她有時又穿女裝,哈薩克打扮的時候也有,就是連我見了她都得看直眼。她以箭鵰,無論甚麼鳥都是百發百中,她騎馬,一千萬匹馬也沒有一匹能趕得上她。她瞪眼就打人,説話就要人的命。她生平最忌三件事,第一,她自稱姓,不許人問她的姓名跟來歷,曾有個人説她原是北京城的甚麼…當天那人就在草原士失去了首級。第二,不許人説她是男還是女,允許她愛甚麼打扮就甚麼打扮,有個千户長,是孔雀河邊的一方之王,斷定她是個女子,想要娶她,備著十匹馬,歇著幾千兩銀子,前去求親,她當時就翻了臉,小弩箭連珠一般的發出,就瞎了那千户長的雙目。第三,她不許人問她的那個孩子,有的人在背地裏偷偷地談論猜測那孩子是她親生的,還是她抱養的,不知怎麼就讓她知道了,好!每個人的腮幫子士都被穿了一個大窟窿。從此,只要有人敢在背地談論她,就必遭橫禍。可是她為人雖是這樣兇,卻又時常濟困扶危,惜老憐貧,作了無數的好事。後來她就走了,在庫台縣住過,在和闐、于闐也都住過,還有人在伊犁,在且末城都見過她。她越過崑崙山,走過大戈壁,在白龍堆瞥單身殺死過三百多名的強盜,她蒙古話,纏頭話,哈薩克話全會説,她名頭極大,十幾年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怕,地無人對她不尊敬。她是神仙,是俠客,是大王爺,百到近二年她隱居於尉犁縣附近,才不常出來,聽説她得了病,可是她的那…就是飛駱駝雪瓶,已經長大了…”説到這裏,臉愈變得驚恐,探著頭,低聲又説:“比她還兇!”韓鐵芳趕緊問説:“雪瓶是男是女?”呼二爺擺著雙手説:“得啦,得啦,你別再問了,我也不再説了,再多説半句話,我的頭就許下啦,那可不是玩,我們現在變成朋友啦,咱們就都得説實話,我第六爻神課,幾年來頗為發財。至於我是怎麼認識的大王爺跟雪瓶呢?早先我雖聽説,但沒有會過他們的金面,百到去年冬天,下著雪,快到年底啦,我跟我這夥伴走在尉犁縣,就被大王爺傳了去給她算命,她叫我給她算一個在遠方的人,她問那個人現今在何方?是否平安?是否已經長大成人了?將來是否還能夠跟她相逢?我這個玩藝本來就全憑眼睛跟嘴,我的眼睛看出她對那人很是關心,關心大概也不只一年半年,我的嘴也就得説使她寬心的話。我就説:那人在正南,如今平安無病,諸事順心,不到半年,他必定要來到這兒看您:她聽了我的話,似乎不大相信,可是她的兩隻美人眼兒…不,大王眼,竟撲簌撲簌的下淚珠兒來。那小王爺雪瓶正在旁邊,我一看,嚇了我一大跳,原來飛駱駝…”韓鐵芳由他這表情也確認為雪瓶即玉嬌龍之子,年紀約二十上下,身體強健,情直,慷慨任俠,是一條好漢,而玉嬌龍到底又關懷著甚麼遠方的人呢?真可疑!
此時呼二爺喝簌茶又説:“那時候我看她就黃瘦極了,哭簌還咳嗽簌,她賞給了我五兩銀子,她真有錢。由那兒我又到烏爾土雅混了幾個月,現在是要往且末城,昨晚我們就宿在這兒,今早打鳥兒想吃了飯好走,這才遇見了你。我想你還是隨我們一塊兒走,將來我們再帶簌你到尉犁縣,其實由這裏往尉犁縣去原是一股直路,你由此一直往西走,再過一段小沙漠,就是一個大湖,那個湖,番名叫作“羅布諾爾”漢人叫它“東海子”越過湖岸就是孔雀河,順簌河再一直往西,馬快的有四天就能到尉犁縣,這一股路上雖説沒有漢人,可是也有些蒙古人多少會説幾句漢話,並且我知道黃羊崗子那鎮上,還有涼川人開設的一家店房呢!只是你就是走到了尉犁縣…尉犁縣是個大城市,陝甘人在這裏作生意的也不少,那裏還有衙門。但是你要請問雪瓶,還是沒有人告訴你,因為看你這樣兒,別人猜不透你是個幹甚麼的,萬一你要是去找家的人作對,那麼鬧出事來,誰也吃不住。因此我説,不如你先跟我到且末城去,沿途你也算是我的一個夥計,我也把算卦的法子教給你,將來你若萬一時運不濟,混窮了時,也可以拿著換飯吃,古人有一句話説得好,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啊!”韓鐵芳聽了他這些話,只細細地記住了往西去的路程,卻對他勸自己拜他為師,助他去走江湖算命之事付之一笑。更疑惑那雪瓶的地方原來很好找,説他們是如何的兇狠、神秘,那也未見得靠得住,不過是賽八仙這傢伙故作處詞,以拉自己入夥而已。他把頭搖了一搖,説:“我不能去跟你作買賣,我沒有口才,連江湖話我都不會説!”呼二爺説:“那不要緊,可從慢慢地練,再説,説實話,我也不是叫你真幫助我去幹甚麼,只是藉著你的像貌人才給我壯壯招牌罷了。因為找算命的,有不少都是大姑娘小媳婦,我這樣兒現在不行啦,所以買賣不好,不然我也不到且末城去,且末城還許有點買賣作,到別處,除非有你…”韓鐵芳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更是有些氣忿,就擺手説:“不行不行!我來此是尋雪瓶有緊要的事情要辦,實在不能奉陪。”賽八仙呼二爺聽了這話,半晌也沒有言語,臉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這時候,他的那個夥計鐵柱子,燒的也不是甚麼飯,牛、羊油,連剩飯帶乾鍋餅都熬在一起,上面還撒了一些黑砂似的鹼鹽,端過一大木盤來,還有兩個木頭的調羹,韓鐵芳此時很餓,便也不客氣,不能計較好吃不好吃了,就與呼二爺對坐而食,呼二爺的臉漸漸緩和了過來,跟他又説又笑。
待了會,飯用畢又喝茶,依著呼二爺今天還要和韓鐵芳多盤桓些時,並拿著他那弓箭説:“老弟!你一個人就帶著兩口寶劍,我不信你不會武藝,這弩箭是自從大王爺來到新疆之後,就人人都想學,可沒有一個學得好的。實在,準了真是一件難事,老弟一定比我們強,你來試試,到林子裏給我們下幾隻鳥兒來,作為我們晚飯的酒菜好不好?”又説:“不瞞你説,剛才我們從草地上一眼睛爬起來,就進林去鳥,倒賠了十多枝節,連一隻馬兒也沒著!你進去,給我們開開張,好不好?”韓鐵芳站起身來,卻擺手説:“我也是不行!幸遇呼兄,指給了我往尉犁城去的路徑,現在我就得趕緊前去,早一天見看雪瓶,就算早一天卸了朋友對我的重託!”呼二爺也突然站起身來,驚驚慌慌地説:“原來你真想去見她?你告訴我行不行?你找她究竟有甚麼事?”韓鐵芳嘆息了一聲,説:“現在恕我不能奉告,將來你必能知曉,我們再會吧!”拱拱手又同那鐵柱子招呼了一聲,就去牽起兩匹馬,並將那羣人送給病快的那兩隻羊尾巴取出來,送給了呼二爺,以作茶飯之酬。
原來這羊尾巴是此地的買重禮品,呼二爺真有些受寵若驚似的,不住地作揖道謝,又説:“那麼,咱們是後會有期了!我們到了且末城先去抓幾個錢,也許再到尉犁去找你,咱們在那兒再見吧!路上平安。”韓鐵芳也拱手,上了烏煙豹,牽著病俠遺下的那匹黑馬就往西走。
才走了不遠,忽聽呼二爺在身後叫他,他趕緊回頭,就見呼二爺跑得直,到了臨近説:“我還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你去找雪瓶,絕沒人知道。你要想打聽,你就説:“秀索奇法”這就是番話的飛駱駝,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韓鐵芳又拱拱手致謝,他就策馬走去,口中不住的暗暗念著“秀索奇法”覺著番語太是難記,他就按照著這句番音,改成了漢字的意義,是:“秀樹奇峯”又不由高出來:“秀樹奇峯雪瓶!”回頭再看看,呼二爺跟鐵柱子還在那裏坐在一塊大吃大喝,他又向前將道路辨識了一下,就再也不回頭,一直催馬西去。
馬蹄踏著青草,一前一後,全都輕快絕倫,兩旁的青草芳香,今人心怡神曠,而高空上冉冉的白雲、青天,遠處的蒼翠奇峯,葱龍秀樹,更為可喜,他的口中時時念著“雪瓶”的名字,然而到底也想像不出雪瓶是怎樣模樣的一個人,只因為“飛駱駝”的這個名字總覺得他的像貌一定很醜惡,可是又想以玉嬌龍那樣的人,無論是她親生的或抱養的孩子,大概總不至於大拙笨了,而他的武藝既是蓋世奇俠傳授出來的,當然也是高超極了,只可惜玉嬌龍現已死了,今後這裏的大漠草原,森林長河,高山古道之間已無緣再睹俠影,雪瓶能夠承繼他母親的名聲嗎?
…
因此恨不得立刻就見著那雪瓶之面,他的心特別急,馬特別快,可惜時已近午,天氣十分炎熱,走盡了這片草原,又穿過了一片森林,越過了一道山嶺,才望見有了稀稀的廬舍,整齊的田地,他就收住了馬不再快走,然而他已經滿頭是汗,氣吁吁。
在新疆,人種雖然複雜,但除了少數是逐水草而居住“蒙古包”和滿漢作官的及作買賣的大多數都住牛皮帳,只有索倫人自己蓋著土房或草屋,在平原耕耘著各種雜糧,近河水的種稻,除了言語難通,其餘全與陝甘人無異。甚至小溪板橋,綠柳水田,風景之秀竟不亞江南。其他地方卻又沙草萬頃,牛、羊、馬多得如雨天氣的螞蟻似的,而有時喇叭、笛子、海螺也嗚嗚地陣陣吹起。尤以傍晚時候,紅霞滿天,風吹草低,此種景像,既壯且麗,令人叫絕。韓鐵芳心裏急盼見到雪瓶,又有些悲悼玉嬌龍,更時常取出身畔的紅羅來看着,便愴然飲泣,心裏默唸道:母親!兒子只要把朋友所託的事情辦完,便去救你老人家,替你老人家報仇,你老人家在祁連山裏暫勿憂愁。
眼前的風景又振起他的壯志,他走了一天,歇息在一家索倫人的廬舍裏,他覺這裏的民風十分淳樸,次他臨行時便將錢送與人作為酬謝,他因為手巾裏的盤纏見短少,玉嬌龍遺下的錢自己又不肯用,所以就更是心急,更要立即趕到尉犁縣城。但當走到孔雀河邊。他看見河水清澈,汩汩地,兩岸都是短短稀稀的青草,而青草之外不遠又是無邊的沙漠,這風景又使他不徘徊了些時。沿路上纏回很多,高鼻子白臉的哈薩克人也不少,索倫人卻寥寥無幾,漢人更沒遇見一個。但他無論向甚麼人詢問:“秀樹奇峯”這句話好像人人都能懂得,可是全都擺手、搖頭,有的且驚慌變地走開,得韓鐵芳又有點莫明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