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九三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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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島。
其實它是一座火山,一座不甘寂寞的活火山!
而爬山的人,是否也是同樣的不甘寂寞?
在只有煙而沒有火的初冬,在一場小雪過後,破山爬到了離火山口最近的一個石台上,身後跟着另外一個披着袈裟的和尚…岸本信如齋。兩人在石台上盤坐了半晌,遠處又有一個圓胖和尚氣吁吁地爬了上來,來到二僧身邊,掃去一石台上的積雪,盤膝坐下。
三僧鼎足環坐,不知過了多久,岸本信如齋才開口説道。
“咱們現在這樣,還真像和尚啊。”
“我本來就是和尚!”向宗湛睨了岸本一眼,説“我是守戒律的!哪像你!”岸本信如齋對向宗湛的這句話十分蔑視:“戒律…戒律還不是人定的!我為什麼要去守別人定下的條條框框?”
“閒話少提。”眼看兩人又要陷入論戰,破山打斷了他們,問向宗湛道:“諸大名如今對鹿兒島態度如何?”向宗湛休息了一會,這時已經呼暢順,岸本信如齋笑道:“守戒和尚,看來破山要我們來爬爬山還是有道理的,對身體有好處。”向宗湛不理會他,自顧回答破山的話:“大友義鑑優柔寡斷,大內義隆有頭無尾,他們都想過要介入薩摩,可他們畢竟都與薩摩不接壤,所以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合適。這兩家都好對付。肝付兼續自顧不暇,伊東義佑忙着整治向,暫時也沒功夫來干涉我們的事情,至於肥後那些土豪更是不足為慮!眼前唯一要考慮的。倒是伊、田、連三家,他們改了姓,九州其它家族對此頗有微詞,但這卻讓他們更加地抱團對外了。加上大隅那邊還有禰寢、伊地知兩家聲援,所以在當前的局勢下維持住薩摩、大隅的勢力沒問題。而且這三家雖然也沒出什麼了不起地人物,但他們離我們太近,我們有什麼動作都瞞不過他們,因此我認為眼下我們最要小心防範的是他們。”
“嗯。和我想的差不多。”破山左嘴角出淡淡的笑紋,看起來有些。卻又得魅,他又問岸本信如齋:“私商那邊呢?”
“陳吉和今井宗久,都在派人調查我們了,應該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不過王直應該比他們更早發現了我們!”岸本信如齋説:“櫻島茶會之前。我們還在豐後時,府內城下町一帶就曾出現過徐惟學地身影,當時我就有些擔心了。不過有點奇怪,李家在那之後居然沒什麼動作,難道王直就沒告訴他?”破山笑了起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雖然應該已結成聯盟,但王直何許人也!自不會以李家的利益為利益!他不將我們的消息告訴姓李的,自有他的打算!”
“你是説…”岸本信如齋道:“他可能會幫我們?”
“他幫自己罷了!”破山説:“只要我們能幫他賺錢!”岸本信如齋笑道:“若是這樣,那我們和大明的貿易,就可以通過他們繼續進行了。好。好,很好!”他冷嘿了一聲,説:“我本來還有些擔心那些私商幫着李彥直和我們作對!現在看來是多慮了。”破山一笑,道:“他們本來就只是一羣生意人,你還指望他們心裏裝着多少大義不成?”
“按現在的內外形勢看,我們要自保,應該是沒問題了。”岸本信如齋道:“可是破山。我們接下來要如何發展。你想過沒有?”這時火山口猛地冒出來一陣濃煙來,破山仰頭望了望。頸項停頓住,半晌不動,但他地眼睛卻了他並沒有在真正地看着火山,而只是在思考盤算,過了好久忽道:“你們聽他説過陸海策沒有?”岸本信如齋和向宗湛一個風,一個嚴謹,一個放蕩,一個端正,子甚不相投,只是因為破山才走到一起,平時很少繞過破山直接,若直接時多半是岸本信如齋冷嘲熱諷、向宗湛反相譏,這時聽到“陸海策”三字,兩人卻罕有地對望了一眼,跟着一起搖頭,岸本信如齋問:“是什麼謀略?”
“是他的一個想法…”破山沒有説“他”是誰,但另外兩個人卻都明白!破山道:“或者應該説,是他地一個妄想!”
“他的妄想,素來有趣!我當初也常常被他的妄想所引,甚至沉…”岸本信如齋彷彿回想起當年在尤溪的子:“最要命的是,他不但在妄想,居然還在做!而且還叫他做成了一部分!”説到這裏他似乎顯得有些興奮了:“不過陸海策這個妄想,我卻從來沒聽説過,聽起來應該是一個很大地計劃才對!”
“是一個很大的計劃,也許已經是他最大的計劃了!”破山悠然道:“而這個計劃…至少到我們離開的時候,他也只和我一個人提起過…”火山口又冒出了一股濃煙,不悉櫻島習的人見到,也許就嚇跑了,以為它要噴發…如果它剛好在此時噴發,將這石台上三僧燒成土灰,也許世間就會少了許多事情。可惜,此刻的櫻島只是作作樣子,並未真正發怒。
破山已經站了起來,走到向宗湛背後,面對着火山口,背對着二僧,他的言語很平緩,似乎不是在敍述,而是在回憶:“那時我和他還很相得,我年紀雖小,但他有什麼事情都和我説。也許因為他的年紀也不大,只是我總覺得他的人好像比他地樣子老多了!若不是他的身體也一直在長,我一定會以為他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侏儒!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老辣地頭腦?”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天,我才從…從她那裏出來,到了他書房,只見他正在撫摸着那張地圖…那張把天下都籠罩進去的地圖。那張地圖的你們都見過吧?對。就是他起草,而後由她繡成的那張《天下圖》。我還在尤溪時,看着這張《天下圖》也覺得沒什麼,只是訝異大明原來只佔據全天下這麼小地一塊罷了。可到了自己出海,見識每多一分,對他地敬畏便更增一分!他人在尤溪,當時又沒出過海,怎麼會知道那麼多海外的事情?其中很多事情甚至連那些長年在海上漂泊地佛郎機船長、回回船長也不知道!可他竟然知道!難道。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麼?”説到這裏,破山似乎也覺得。自己偏題了,停頓了一下,才拉回來,繼續道:“那天,我走進書房的時。他的眼睛正看着那張《天下圖》,他的臉顯得很寂寞,就像有一件什麼事情憋在心裏,很想找人訴説一般!我知道那種覺!因為我心裏也藏着一件事。所以我就走上前去,沒有説話,只是靜靜在旁邊站着…”
“過了好久,也不知是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當我已經完全融入當時地氛圍。當整個房間好像不是存在兩個人,而是存在一個人時,他開口了。他問我:現在是嘉靖幾年了?我説:二十一年。他哦了一聲,又隔了好久,才説:我來到這裏,已經這麼久了啊!”
“來到這裏?”岸本信如齋本來是剋制着不去打斷破山的敍述,這時卻忍不住地問道:“什麼意思?”
“你們從未察覺麼?”破山説:“他平雖然沒説。可他言語間偶爾會出這樣地語氣。就像他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
“另外一個世界…”向宗湛問:“什麼意思?”岸本信如齋卻道:“我明白了?”向宗湛訝然:“你明白?”
“嗯。”岸本信如齋冷笑:“古往今來,那些心懷異志的人。不都總想盡了辦法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麼?佛郎機人的那個十字教,他們的教主,不也宣稱自己是神地兒子麼?哈哈,這等伎倆,你還見得少麼?那個人素來喜歡裝神鬼,尤溪不也傳説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麼?也許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了。”向宗湛望向破山:“是這樣麼?”破山沒有否定岸本信如齋的説法,只是繼續道:“當時,我是能受到他的寂寞的,也許他也能受到我受到了他的寂寞,説來真是慨啊,在那一刻,我和他確有一種知己的覺,雖然那隻維持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在那個屋子裏,他對我説:我從很久以前,嗯,大概是我這皮囊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思索一個問題。他説了他和徐華亭(徐階)地遇合,説了他們二人合作剷除礦盜的事情…那事我們都是知道的,可他平時很少宣之於口的是,他在那件事情上,其實對徐華亭是有不滿的!”
“他不滿徐華亭處理礦盜的手段,他覺得那種微調本是治標不治本!本就沒法治好大明的病!”
“大明地病…”向宗湛喃喃道:“沒錯,沒錯,他常與我們講學,説地不都是這些麼…可那只是他的學説…要想做…太難了,太難了…朝野上下,都不會答應地!”
“沒錯!”岸本信如齋冷笑道:“所以我們都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個妄想!別説他當時只是一個秀才,別説他今只是一個舉人,就算讓他高中狀元,讓他進了翰林院,入了內閣,做了首輔,也休想把他那套妄想付諸實現!哼!等他在官場滾上個十年二十年,只怕他自己就會把那套妄想給丟了!”
“你説的沒錯,”破山道:“他自己也有這個憂慮,他當時對我説:這個問題,我從七八歲就開始念念不忘,歷多年而漸定!在當前的體制下,單靠着科舉成為士大夫的話,所能依賴的力量就只有士林,但單靠士林的力量是遠遠不足以完成這件事情的!只在這官僚體制之內,絕無出路!可是若遊離於這個體制之外也不行!因為這個體制仍然掌控着整個中華大地最主要的力量!”岸本信如齋和向宗湛聽到這裏,竟異口同聲問:“那他想怎麼樣!”破山的語氣變得有些奇怪,既像是在回答他們二人的問題,又像這櫻島已幻化作當年尤溪斗室,他自己忽然變成了李彥直:“我等所謀,乃是改天變地之事!要使天下有一翻天覆地之變化,我等必先擁有天控地之力量,而要擁有天控地之力量,就得利用一次乾坤大亂,然後才能開創出一個我們能夠做主的時代來!”岸本信如齋和向宗湛都猛然停住了呼,良久,岸本信如齋才大叫道:“狂妄!狂妄!太狂妄了!”他已忍不住站了起來,一腳站在地上,另一隻叫踩在石台上,呼由停止而變成急促:“這就是我不願意繼續跟他的原因!雖然他沒跟我明確説過這事…可我還是從他常的言行中看出來了…”他指着櫻島的火山口,叫道:“他就像這火山一樣,平裝得很平靜,好像很温順,其實他時時刻刻都想爆發!跟着他走,就像坐在這火山口旁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他噴出來的熔岩燒死!一兩也就算了,我們還能期盼着這火山不會在今噴發,不會在明爆發,可要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地跟着他,那就註定了遲早有被他拖入火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他身邊忍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恐懼!”向宗湛卻低着頭,不説話。
櫻島靜了下來,海風吹來,拂動着三領袈裟。
“你還沒説完呢…”三人中倒是向宗湛最先開口,打破這沉寂:“以他的格,應該不會只有妄想,而必有配合這妄想的計劃。”
“是…”破山道:“而且這個計劃,現在已經展開了,嗯,也許是在我們的誘發下,提前展開了。”向宗湛的眼睛眯了起來,問:“他的這個計劃,就是你剛才説的…陸海策?”
“對,陸海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