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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板叮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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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人種什麼吃什麼。種稻子,種白薯,種小麥,種玉米,就是不種大麥。大麥粒子癟,沒產量。磨出的面黑,不好吃。只有傻蛋才種大麥。楊有才種了一畝四分地的大麥,別的什麼也沒種。種不完的地,全送給別人種,到秋後,收點米,每天呢,點菜。楊有才種大麥,不是為別的,是為了做麥芽糖。小麥做不得麥芽糖。

一到午季,楊有才就開始忙了。割麥,曬場,趕牛拉碾子,揚場,淘麥。幹麥抬回家,楊有才要歇上三天,睡覺,喝茶,煙,吃飯…歇足了,又開始忙起來。架起一口大鐵鍋,放滿水,將大麥放進去,小火慢慢煮,用鏟子在鍋裏慢慢轉圈子攪。水煮濃了,黃了,稠了,就舀到瓦缽裏陰乾,幹了就是麥芽糖。

一連三十幾天,楊有才天天都是這般,既不緊張,又不寬鬆,整見他站在鍋邊,耷拉着眼皮子,叼着一隻煙,攪,攪,攪。沒人見他吃過飯,睡過覺,拉過屎。待這陣子忙過來,楊有才又要歇他個三天。這三天就躺在牀上過,小木門緊緊閉着,從門縫飄出呼嚕聲,既不響也不弱,平緩均勻,從天黑響到天亮,從天亮響到天黑。三天過後,走出楊有才。背了一個竹簍,裝滿麥芽糖。左右兩隻手,各夾着兩塊銅片。右手這兩片厚,聲音是“噹噹”的,左手兩片薄,“叮叮”的。

“叮叮噹,噹噹叮,當叮噹叮、噹噹噹,叮噹當,叮叮叮…”從這天開始,方圓八十里的大山裏,經常能聽到這種好聽的聲響。小孩子聽到,就湧到村口,拍着手跳着嚷:“楊黑子來嘍,楊黑子來嘍!”楊有才本身就黑,再加上他整天在外面風吹曬,所以,喊楊黑子一點不冤枉他。孩子們一喊,楊有才樂呵呵的跑的更快了。

楊黑子來了,孩子們的嘴就甜了,空氣裏有一股甜絲絲的香味,隨着楊有才竹簍在山村瀰漫着。大人們不歡喜楊有才,就指着他説:“你小子一天跑幾趟啊?”楊有才總是憨笑着不作答,連連點頭。山裏人買糖,也有不用錢的。換,用雞蛋、用鹹、用乾菜。大人們雖然不喜歡楊有才,但喜歡聽他的銅板聲。因為,他們小時候,就是聽着老楊有才的銅板聲長大的。他們的父輩也聽過,那是老老楊有才的銅板聲了。

楊有才的銅板敲得好。好就好在,他能敲出喜、怒、哀、樂、怨。喜樂哀,主要用薄板子敲厚板子打板眼,用強、弱、快、慢,舒緩不同的節奏,敲出不同的情。怒和怨相反,主要用厚板子打,薄板子相配。相比之下,怒來的較為容易,厚板子重敲輕按,沒有拖音,“噹噹噹”的。至於怨,就難了。厚板子重敲而不按,有個“嗡兒”的拖音,疏疏的敲,一付有氣無力的樣子。兩聲之間,用薄板板敲出“叮叮”的散板,如訴如泣,遠遠聽來,能夠使人心裏頭泛出淡淡的酸楚。情由意來,意在情先。喜怒哀樂怨,並不是手到便來的。心裏怎麼想,指頭才能怎麼敲,有喜敲不出悲,有怨也敲不出樂。要以意領情,以情領指,以指領板,以板領聲,一情灌注指間,方能情濃意茂,以聲達意的。

“噹噹叮叮”板子一響,小孩子就鬧着要糖吃,大人有心,要側耳細聽,聽完後方決定買或是換。

“鬧什麼?今個不換!揚黑子不高興,換的準少!”板子聲歡快起來,大人們便願意叫孩子出來換,準多。揚有才也有朋友,朋友就叫他敲起喜樂的板子,不敲哀怨的板子。每到此時,揚有才沉不語,半天長舒一口氣,道:“我敲不出來呀!”揚有才老了,一輩子沒娶親,也沒沾過女人,所以膝下無嗣。

按理説,揚有才應該比山裏人更富裕,其實,並不如此。揚有才好賭,嗜賭如命。他從來也沒有大贏過,都是輸。所以,他的麻友多,見他就拉他去賭,錢賭光了,就賭鹹,依次下來是米糧,禽蛋,煙茶。什麼都賭光了,就把草房押上。賭輸了就欠賬,來年再還。因而,他的債主子也多。他賣糖,走到債主門前,便啞了板子,想悄悄溜過去。孩子們耳朵尖,溜不過去,就敲塊不收錢的糖。這種糖,是不記上欠債的,該還多少還要還多少。

每每聽到揚有才的板子,老實的莊户人家就嘆口氣,“唉!放着好子不會過,去賭…可憐啊!”揚有才最快活的子是年關。糖賣完了,包有錢了,米缸滿了,伙房三樑上懸着幾刀鹹,幾隻醃鵝,整天也沒有事情做了。白天關門睡覺,天上黑便爬起來,洗漱完畢,就做頓飯吃,吃罷飯,把四方桌抬到房子中央,四方放四個椅子,中間點燃煤油燈,燈罩子擦得錚亮。一切忙完,美滋滋點着一支煙,立着耳朵聽狗叫,靜等三個麻友來敲門。

“篤篤篤”來了一個。

“篤篤篤”又來了一個。

“篤篤篤”來齊了。

四顆腦袋湊到一塊堆兒,麻將。這時候,揚有才最快活,心吊在嗓子眼的快活。兩隻眼眯縫着,放着光,死盯着自己的牌。東風,打出去!小雞,不要。嘿,四餅,留得,兩缺一!停牌!停牌之後,揚有才便把眼睛閉上了,輪到他起牌,他便伸出哆哆嗦嗦的手,用兩指扣住牌,中指去摸牌面——九條,唉,不成牌。——好!四萬!自摸,和了!揚有才打牌,和的少,自摸的更少,一年遇不上兩回。

就這樣,一年,兩年…從午季收麥子,做麥芽糖,到年關。

去年,揚有才死了。午季忙下來,他關門去睡覺,睡了四天沒開門。人們奇怪了,伏在門縫聽,也沒聽見飄出來呼嚕聲,人們推開門,一看,揚有才死了。兩條瘦腿,兩隻細胳膊,牙落光了,嘴巴癟進去,一身黑皺皮。

揚有才死了,孩子們沒糖吃了。他的麻友們也不來了。每到午季,人們常要提起揚有才,説着,説着,耳朵邊便想起一串清脆的銅板聲。

“叮叮噹”

“噹噹叮”

這方圓八十里的大山裏,再也聽不見這般好聽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