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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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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年少的時光,沉浸在電影裏的我的人生。當初一起長大的孩子,很多人都會有這種電影結吧——想起了張愛玲難得大氣的那句話,簡單的人是世界的。誠然。

那時鄉村常在一冬一夏農閒時請來放映隊,各隊挨着挨着請,上風村到下風村,放映的都是同一部影片,一遍完了再換新的。富裕的大隊先請到新片,這個大隊的孩子就格外的神氣活現,走路都撅着脯。總有些火星惹了眾怒,眼紅的娃娃們就將這小子好一頓揍。

全然不記得從幾歲看電影的了。起初是騎在大哥的背上看,我出生他就超過了一米七了,理所當然揹我。有些電影提不起神,在他頭頂上模糊着打盹,有次差點摔下來。看《雪山淚》,西藏奴隸的悲慘遭遇,頭人那恐怖的鞭子彷彿至今還懸在心上,大哥差點被我勒窒息了。

稍大,不再享受大哥的禮遇,跟在姐姐股後面跑,拖着兩行眼淚兩行鼻涕。跟不上姐姐她們一羣大姑娘的步子,趕得跌跌撞撞,怕她不要我,怕路,怕月黑風高夜,哭得聲嘶力竭。在冬夜刺骨的北風裏,甚至跑上十里路看一部新片子,踩着凍硬的冰碴。

放電影是鄉村的姑娘小夥難得的社場合。平裏大家忙着上學勞動,一男一女講話,被視為異類,只有放電影可以羞答答的互通聲氣——這時候,往往最膩煩家中的小妹妹,怕她給現醜。那時孩子們的衣服都是大的穿不下了小的撿舊,小孩子一身破舊,掛倆冰勾(鄉俗謂鼻涕)的黃丫頭,杵那兒大煞風情,何況又怕妹妹回家給大人學舌呢?蘆英姐有次跟人拉手,就被妹妹菊英告了一狀。她們的大姐是看電影時跟一個小夥子偷偷好上的,放電影時就睡上了,父母視為敗門風,羞得不得了。怕小些的姑娘學樣,將蘆英好一頓打。

姐姐大我五歲多,帶我看電影看了好幾年,走不動了背揹我,帶我擠到前面看,擠不進去就問鄉人借板凳。風情初解的時候,她們那一幫大姑娘,約定了誰也不許帶妹妹。我可就慘了。

菊英大我兩歲,自小天不怕地不怕,早就敢一個人看電影了,也因此糾合了一大幫小姑娘。這一幫子,我從不加入,繞着走。大哥是菊英的班主任,她調皮,沒少挨體罰。只不過,誰也不知道大哥的體罰統統轉嫁到我身上了,在沙地裏,她們三人,將我一頓頓好揍,將我一嘴沙。

我只好哭着吵着跟定姐,她怕我的撒手鐧――跟媽扭,姐只好帶上我。因為我從不打小報告,這羣姐姐最後也默認了我,唯一的一個小尾巴。我不告狀,倒不是説我嘴嚴,而是我只顧浸在電影裏,把《他們在相愛》讀成《他們在相見》,紅着臉看銀屏上的人拉手,吻戲的時候蒙上眼,沒顧上身後活生生的情節。

記得菊英經常説,她看電影時老偷偷看姐姐們怎麼跟小夥子打情罵俏的。我跟着這些大姑娘一塊走,也時時目睹聞香而來的小夥子截住路了當眾‮情調‬,姐總是呵斥我,吩咐我轉過身。我一向是乖乖的,如老僧入定。

有次跟姐跑到一個很不悉的村子看電影,那已超過了我以往遊動的範圍。吵着,胡亂扒拉了點飯,慌里慌張跟上了姐。太遠了,到的時候那塊銀幕正反兩面都滿是人,連蚊子也不進去了。末一排全是大人,都站在大板凳上。我擠了多次,終於徹底失望,遊離在人羣之外。

我頭一次注意到我身後的細節,草垛旁,大樹後,雙雙對對的人影。我打小遲鈍,被正統的教條灌輸得太多,末免輕視向體投降的靈魂。翻着白眼避瘟疫似的走開了。

耳聽電影裏的音樂和對白而看不到,心癢癢。我終於覺得了小腿有點酸,放電影的打禾場旁有很多農家小院,那温和昏黃的燈光引着我。我徘徊了好久,10歲,我還不大能和陌生人談,而且,還想進去坐坐,喝口水。

終於選定了一家,因為那院子像舅舅的家,裏面就有一個女人,坐在門口納鞋底,和我自己的媽媽此刻做的事是一樣的。搭訕着向她討好,不知道她能不能給我一點水,一把椅子。很意外的得到了熱情的款待,也因此而覺得她很可親,竟然和她一直聊到電影結束,出門前甚至得到了一個小桔子。

這家小院,這位媽媽,這個桔子,讓幼小的我有種説不出的滋味。我甚至好一會才記起,好久沒見姐姐了。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的被人夾裹着,完全不能認清方向,也無法掌握方向――人實在是太多。

終於分散了一些,不那麼擁擠了。我定定神,發現自己走在遠離村子的田地裏,身旁三三兩兩的人在我的猶豫中漸漸稀少。我陷入了恐懼。

我幾乎是在這行列的末尾了,連這可能錯誤的方向我也害怕失去,緊緊的又跟了上去,並順着人來到另一個村子。燈火使我安,我終於問了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告訴我,我的方向完全錯了。我在驚嚇中按照好心人的指點重新上路,覺走了半夜,才看見自己的家。那桔子早已吃完,留着的皮差不多已被我在驚嚇中捏成了渣渣。在恐懼中只有這桔皮伴着我,多年後想起來仍是記憶深刻,連同那善良的媽媽。

姐姐們回家總是和小夥子們玩玩鬧鬧着慢慢走的,我到家前姐姐也不過才跨進門檻。誰也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野地裏奔了多久。我騙姐説,我一直遠遠尾隨着她們,悶不吭聲洗過睡覺。從此沒再跟着她們看電影,以至發展到長大後多遠的路都敢一個人跑。

戰爭片,80年代初的言情片,老戲,歌劇,武打片,一部部的看下來了。跟着放映組轉戰南北,温習又温習。小學畢業考前正是電影高峯期,沒做過一次課外作業。看電影回家太晚,起不了牀,每天在早自習課下了到校,問人抄作業。初中住校,完全沒了管束,就可盡情的看電影,翻牆,熬通宵,上課被校長用竹籤撐眼皮,那發黃的年月啊…

高中在縣重點中學讀,每月生活費裹腹尚且不夠,還泰戈爾雪萊普希金的買。自費看電影太奢侈,不敢想。好在學校時常包場,《芙蓉鎮》《人生》《紅高粱》《羅馬假》一口氣的看,開始領會鏡頭的洗煉和彩的運用,開始在作文裏蒙太奇,開始一個人在黑暗中默默的淚。因為語文老師也有此同好,跟他無條件的共享藏書,常拿上記本晃悠着兩腿跟他講新近看過的電影,對報紙上的影評開始發表異見甚至詆譭,有次忘了形叫老師哥們,然後兩人對視着哈哈大笑。

開始做很多很多的夢,夢跟書和電影相關。夢境之中跨入大學,覺得少時看的國產片太單薄,人不飽滿,漸漸愛上立體的外國片,被《悲慘世界》裏的阿讓和劇末的沙威擊倒,被美苔絲、範萊麗雅、娜斯塔霞住,開始欣賞基督山伯爵原作在刻劃人的飽滿的起步並邊欣賞邊挑剔。

電影世界,這才向我拉開了序幕。

大二的時候聽説學校桂園天電影院還有最後一天放《紅樓夢》很想看,遍找同伴不得。因怕看完電影沒有回程的公車,也怕進校那半小時的冷僻的路,竟沒敢去。這部缺陷多多的電影,竟成回憶裏最完美的一部,後來在眼皮底下重放,堅決不看。

紅樓夢是個審美世界。林妹妹的心地是最純真的,我不取其個而讚美她潔白的靈魂,不功利,雖千萬人而吾獨往,孤僻得氣定神閒。耐看的是她和寶哥哥千幽百轉對愛情的求證,步步坐實而漸漸失望。電影只怕表達不出來。

最好看的是寶姐姐,一個賢德得累的好強的女人。從花襲人到林妹妹,賈母和王夫人那不用説,連各房小丫頭,統統的一網打盡。多年沒看這書有點模糊,好象沒見她拉攏紫鵑。紫鵑對林妹妹好,不是如襲人一般的奴才心,而是親人覺,高貴。寶姐姐拉攏得會吃力。着眼處看寶姐姐滴翠亭撲蝶,誤聽信巧使金蟬殼。嬌憨之中忽現肅殺。人在慌亂中下意識説的話大概最能表達她真實的內心,寶姐姐了回馬腳,居然栽贓給林妹妹,沒人會給林妹妹討公道,也隱含一絲醋意。這樣飽滿的戲在政治化年代來表演,其電影手法是無法表達出髓的。

電影不像別的形式,有了手眼身法音樂還是不完整,得有靈魂,還得在90或180分鐘裏演盡悲歡離合將人心衝擊得七零八落。只有在純真的年代裏,心底純真的人,才導得出養心的電影。

就業後墮入紅塵,紅塵之中萬丈的津,舟橫野渡,電影或音樂或文字,是人類唯有自渡的一種嚮往。偶爾也看一兩部好片子,喜歡偷偷的一人看,一點只有自己知道的淚。天來了,關門。我只願執着的守在自己的內心,不理會門外無限的風光。

以我舊一段話結尾,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