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歷史不會忘記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當我剛剛完成手中這部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並把它寄給出版社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公園一九九0年秋。都説秋天是收穫的季節,我認為秋天更適合休息,於是動身往雲南參加一個筆會。在風景宜人的城昆明,我得知這樣一個消息:四個月前,一行本人終秘密地於踏上了松山的紅土地。
毫無疑問,這則消息極大地震動了我,它使我再也無法安下心來享受美好的湖光山,而急急忙忙踏上了採訪的旅程。
當事人大都回避我的採訪。有一位當地作者,將本人祭祀松山的見聞寫成一部報告文學,但是未得發表。據説有關部門不希望擴散影響。
不管怎麼説,本人在今年五月確鑿地實現了重返松山的夙願,而我們中國人對此似乎不應該再有什麼想法。
最初,我並不懷疑本人的和平誠意和鍥而不捨的懺悔神。因為現在早已不是互相敵對的戰爭年代,何況中國正在走向世界,何況本政府年初已經率先宣佈恢復對華貸款,等等。
我本人對這則內部消息的興趣僅僅在於它所透的某些同我的作品有關的歷史內容。
據悉,本客人共有兩名,來自本“松山老戰士協會”其中一名是在我的拙作《大國之魂》中曾經提及的護旗官木下中尉,另一位名不見經傳,滿臉麻子,戰爭期間職務為軍曹。據説還有一位松山軍希望同來,被中方婉拒。接待單位均為公安部門,戒備森嚴。不大象保護遊客,倒像押解犯人。
事過境遷,怒江峽谷建起了水泥跨江大橋,滇緬公路拓寬了一倍。只有松山依舊荒蕪,當年的戰爭遺蹟歷歷在目。
車到大埡口,兩位本老人就坐不住了。他們身着傳統的本和服,一面把許多從島國帶來的美祭物拋向山坡和深谷,一面長跪不起,抱頭痛哭。本人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幾乎是從山下跪上山頂的,以至於得一身一臉都是泥土,其心意之虔誠可見一斑。
聽説他們在松山上祭祀了一整天,拍了許多照片,燒了許多香燭,最後如願以償地取走了一包松山的泥土。松山海拔兩千六百公尺,不在乎一小包泥土。這也是中國人的懷。
據説本人對此深表謝意。
我由此稍許產生了一丁點自卑。因為我獨自徒步考察松山時,當地政府作了許多規定,其中有一條就是不許拍照。
據説本客人曾向有關部門提出一個缺乏常識的問題。本人説,既然松山戰役是你們的一次重大勝利,那麼松山為什麼沒有紀念碑,也沒有其他紀念物?這個問題自然不難應付。事實上在松山大埡口的公路邊確曾有一座舊石碑,只是年代久遠,不大引人注目而已。
本人在龍陵縣城盤桓的那些子,麻臉軍曹很快被當地老人認出來了。時隔將近半世紀,本法西斯軍隊留在中國人民心頭的創傷和痛苦記憶並未完全抹去。老人們回憶説,麻臉軍曹殺人如麻,拿劈殺中國兒童取樂。原以為松山戰役已將他化為灰燼,不料四十多年後,殺人魔王又回來了。
當然不是捲土重來。因為中國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中國,中國老百姓也不是五十年前任人宰割的“良民”況且本官方護照寫得明白,兩位本先生來華目的均為“觀光旅遊”麻臉軍曹一去四十餘年,人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當昔的殺人魔王興致地走進旅館茶社時,當地人以淳樸寬厚的熱情同客人握手,然後既往不咎地坐在一條板凳上品茗和談笑風生。本人在當地還造訪了一些居民家庭,看到許多居民使用松下或東芝電器,他們對此到滿意。
麻臉軍曹之所以信心百倍地重返龍陵和松山,是因為他們確信過去的子已經結束。但過去結束並不意味着那些罪行可以一筆勾銷。本人的優越令我震驚。因為在我看來,一個優越十足的民族是不大容易記取教訓,尤其不大容易記取發動戰爭和玩火自焚這樣一類教訓的。
在龍陵大壩,本客人曾經專程登門拜訪一位傅先生。傅先生年逾七十,戰爭期間任國民黨遠征軍少校軍醫,參加了收復滇西的戰役。此次晤面,歷史上的兩國仇敵終於有機會化干戈為玉,暢敍中友誼。
本老人有於人生短暫,世事滄桑,主動披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戰場內幕。為方便敍述,茲將其中部分細節照錄於後,以備歷史學家考證。
1、著名的松山大爆破,方事先已有察覺,麻臉軍曹親往高地傳達撤退命令,僅有六名官兵因通知不及而遇難。這個數字與中國方面宣佈的消滅八十餘人出入甚大。
2、松山大血戰生還者並非木下護旗官一人。突圍成功者共計二十四名,其中包括本軍三名。因為只有木下護旗官是奉命突圍的,因此其餘生還者均有臨陣逃的嫌疑,被軍部勒令隱姓埋名,不準拋頭面。直到七十年代,松山倖存者才在本成立一個“松山老戰士協會”正式宣告自己的存在。此事為麻臉軍曹親述,本防衞廳作戰室所著《緬甸作戰》及《大東亞聖戰全史》等書均未提及。
3、本松山守備隊司令官金光少佐最後軍階應為中佐。戰爭期間該守備隊兵員應為八百九十一人。
興之所至,本客人還談及一些小事。
松山開戰前夕,軍抓住了兩個中國女嫌疑犯,並從她們的髮辮中搜出了軍陣地的地圖。本人對中國女人動用了一切令人髮指的酷刑,這些酷刑絕對地使我們今天電影裏那些裝模作樣的表演無地自容,據説連本兵也為之側目。中國女人畢竟住了,即使數十次地輪姦也不能使她們開口。最後她們被一刀刀割成碎片,餵了本狼狗。
麻臉軍曹回憶説,那是兩個很年輕的中國女人,年級最多不超過十九歲,後來查明她們是從江對面過來的學生兵。這兩個堅強不屈的中國女兵給本人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麻臉軍曹問:你們是否知道她們的名字,併為她們修建了紀念碑?
還有一件小事,松山突圍時,本敗兵中途伏擊了一支正在趕路的中國運輸隊,打死了大約二三十名運輸兵。當他們動手剝下死人的軍衣好化裝逃跑時,才赫然發現這些死者全都是女人。本士兵被震撼了。當一個民族的男人和女人都義無反顧地走向戰場時,這個民族便絕對是不可戰勝的。本人破例將這些中國女兵的屍體掩埋在山谷裏,並默默致敬。麻臉軍曹問:你們有過關於這支失蹤的女兵運輸隊的確切記載嗎?
…
傅先生無言以對。
幾個月後,當我坐在書桌前整理這些沉甸甸的記錄文字時,我亦無言以對。
當我在這篇後記中一筆一劃記錄下歷史傳導給我的巨大震撼時,本客人早已回到那個遙遠的島國,並且帶去一抔松山戰場的紅泥土。我也許有理由期待本人的懺悔,從每一個血債累累的麻臉軍曹到本天皇。
據説本天皇沒有。
麻臉軍曹也沒有。
報載:本國會議員石原慎太郎接受美國記者採訪時公然宣稱:南京大屠殺是中國人編造的謊言…(見一九九0年九月十五《參考消息》)歷史終歸是歷史。如果要讓中國人忘記南京大屠殺,就等於要讓本人忘記曾經升起在他們頭頂上的那兩朵巨大而耀眼的蘑菇雲一樣。
——他們會忘記廣島?
——還有長崎!
公元一九八八年夏,中國上海曾經發生一起震驚本島國的車禍。兩列火車相撞,致使數十名來自本岐縣的高中學生喪生。消息傳來,本舉國悲痛。兩個月後,這一不幸事件得到妥善處理。
翌年祭,數以百計的本人前往中國祭祀,他們中間有許多白髮蒼蒼的老人。對本人來説,後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儘管他們有的人在中國野蠻屠殺過不計其數的婦女和兒童。
在上海真如車站,本人看到死者的陵墓才現場修葺一新,中國人沒有虧待他們的子孫。
然而應當負罪的並不是中國人。當本人的雙膝牢牢跪在中國的土地上時,這種負罪就因為歷史的轟然甦醒而產生巨大的連鎖反應。
真如車站是上海“八·一三”抗戰舊址,公元一九三七年秋,軍從這裏攻陷大上海,然後繼續攻佔南京,製造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慘案”岐位於本本州島,五十年前,由數萬名該縣官兵組成的“本州兵團”自始自終參加了對上海的作戰,隨後又血洗南京城,對中國人民欠下累累血債。半個世紀後,一個偶然的車禍鬼使神差地將一些岐本人驅趕到中國,跪在這銘刻着他們或者他們親友罪行的恥辱柱跟前。
面對千千萬萬異國怨鬼,本人能不心驚跳麼?
公正地説,車禍的死難者是無辜的。但是無辜並不能解釋歷史。
這是純粹的巧合?
還是命運的安排?!
對中國的歷史學家來説,歷史始終是堆糾纏不清的亂麻。他們的努力僅僅在於孜孜不倦地解開那些舊結,然後又打上許多新結。
我以為歷史是一面鏡子,它能照出人的白骨。
但願我在稿紙上錄下的這些沉重的鉛字能使我的讀者受益。歷史不會永久寂寞,歷史的曲折來自歷史的創造者。
這便是我寫在《大國之魂》即將出版之際的話,既是補白,也是自述。
權作後記。
鄧賢一九九0年九月三十急就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