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孤身擒火箭凌空飛渡白衣人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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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是瞬息間事,當地乃是山谷盡頭,崖勢到此中斷,左面是那暗谷,右面谷外是片數畝大的林野。轉出不遠,便是大片峯巒,綿亙不斷,左邊崖壁高約十餘丈,上下壁立;右邊是片崖坡,離地三丈方有坡道,由此往上直達崖頂,三四丈高一片,均是松杉古木。兩崖雖是一高一低,形勢卻甚險峻。白衣少女先由左崖一躍十來丈,凌空飛渡,就勢撈住火箭,往下一擲,人也飛越,到了對崖。
黑摩勒先因下面火箭爆發,微一分神,再往上看,少女已無蹤影,等到二次出現,因正關心鐵牛安危,飛身趕上,落地再看,人又不見,心中驚奇,暗忖:此是何人?以前似未見過。一個女子,竟有驚人本領,真個難得。不顧埋怨鐵牛心,先朝上面説道:“這位姊妹貴姓,可容黑摩勒一見麼?”隨聽崖上少女答道:“黑師弟不必客氣,彼此有事在身,時機緊急,快請上路,這兩具賊屍,由我代你收拾好了。”黑摩勒耳目最靈,記又好,一聽少女竟認得自己,又是一口湘音,猛想起前在金華江船見一女俠,乃是丐仙呂-義女呂不棄,聽説本領極高,已是劍俠一。次北山會場上並未見她在座,由此不曾再遇,心想此女原為北山赴會而來,如何臨場不見?因正忙於對敵,也未在意,不料在此相遇,好生奇怪,笑問:“你是呂師姊麼?”少女答道:“黑師弟怎不聽話?你前途還有好些艱難,説這空話作什?將來見面再談,請快走吧。”黑摩勒聽出對方行跡隱秘,好似不願人知,已有嗔意,不便再問,素又不喜與女子談,只得道聲:“多謝師姊,小弟去了。”説罷,便同鐵牛起身,朝前飛馳。
到了路上,想起前事,覺着此女傲,偏又得了她的幫助,心中不快;又見鐵牛低頭同行,一言不發,似因方才輕敵大意,幾中暗算,不好意思。心中憐愛,不捨怪他,正想勉勵幾句,人已走到半山上,忽聽鐵牛“噫”了一聲,手指後面來路,口喊“師父”回頭一看,原來那地方正好望見來路兩條谷口,目光到處,正是白衣少女,還有兩個少年男女同伴。男的也是白衣佩劍,身法十分輕快,另一少女,穿着一身短裝,看去眼,相隔已遠,看不清面貌。三人同在一起,由少年提着一具賊屍,往暗谷旁邊危崖之上走去,其行若飛,晃眼不見,遙聞鐵花塢那面,又有兩串輕雷爆發,底下便不再有聲息。仔細尋思,和呂不棄一起的短裝少女,身材頗似江家小妹。前雖然有人接她母女和柴大娘、阿婷等人,往兵書峽隱居避禍,此時應將到達,但是小妹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不會半路離開,路又不對,怎會同了呂不棄,深夜之間來到鐵花塢賊巢附近,又不肯與我相見,是何原故?自己素來不喜女子,獨對小妹十分敬重,一半固為她是好友江明之姊,無形親切;一半也為小妹孝友聰明,文武全才,是生平所見奇女子中第一人物,格外看重之故。小妹也把自己當作親兄弟一樣看待,斷無對面不肯談之理。如是阿婷,此女最是温柔誠懇,更不會避而不見。以為看錯了人,等了一會,不見男女三人出現,天已不早,只能加急飛馳,往古廟中趕去。
師徒二人一路飛馳,不消多時便趕到古廟前面。天還未亮,遙望廟門大開,裏面靜悄悄的。月光已早西沉,光景昏暗,只當中大殿上,一盞長明燈殘焰熒熒,照在佛頭金臉之上,一閃一閃放着微光,顯得廟中景分外陰森。黑摩勒心想:此時離明不遠,和尚應做早課,如何僧廚無煙,由內到外,冷清清的不見一個人影?心中奇怪,便令鐵牛伏在樹後,孤身入廟,悄悄掩了進去,走完二層殿堂,未遇一人。到了後偏殿,才見禪房之中燈光外映。走過一看,房中榻上,到處什物狼藉,凌亂不堪,彷彿和尚已去、剛走不久神氣。知道奪劍二少年已在自己到前起身,廟中和尚也同逃走,不由又急又怒,覺着這大一座廟,人決不會走光。方想往別處搜查,只尋到一人便可拷問,忽然發現那盞油燈下面壓着一張紙條,忙走進去,拿起一看,上面留有不少字跡。昏燈無焰,光影昏黃,燈頭上還結有一朵如意形的燈花,分明連和尚也走了不少時候,便把燈花剔去,就光一看。
紙條乃和尚所留,大意是説:廟中師徒九人,原是一家,當初也是江湖上有名人物,為了仗義救人,樹下強敵,對頭厲害,殘忍兇毒,終年追迫,不得已全家削髮為憎。隱居本山避禍已近十年,每自耕自吃,也頗相安。不料前來了兩個少年朋友,以前受過他家大人好處,自己蹤跡也只此老少數人知道,自然以禮接待。來人似往黃山有事,不知何故,寄居廟內,彼此心照,也未盤問。誰知來人年少任,目中無人,看在他父師份上,仍以上客相待。今夜由外歸來,帶回一口寶劍,先並不知來歷,因見二人形跡詭秘,神不定,於是生疑,命人愉看,才知此劍名為靈辰,是由鐵花塢三凶門下盜黨手中奪來,並還殺了二賊。自己在此隱居,不願人知。三兇何等厲害,初來之時,曾對自己生疑,幾次命人明暗查探,軟硬兼施,受了許多惡氣,全仗能夠忍氣,百計掩飾,三兇才當廟中僧徒是些苦修和尚,暫時相安。因三兇與對頭相識,每均在提心吊膽,暗中戒備,如何還敢惹他?此劍原主人,三前又曾聽人説過,不是三兇所有,為了此劍,必要生出許多事來。原主人見面,也許還能分説;三兇人多勢盛,料定外人走不進來,一旦想到此廟,必生疑心。自己如是尋常僧徒,也可無事,偏又會點武功,對方只要細心考查,必被識破,有口難分,如與明言身世,又將仇敵引來,更是滅門之禍。這兩人年少無知,在此作客,為主人留下這大後患,不一字,反而連夜起身,情理上實在講不過去,為念他父師的舊德,又知大錯已成,無可挽回,反正難以安身,行時仍以客禮相送,並未説破;一面整備行裝,隨後起身,另覓安居之地。因料原主人早晚必至,如生誤會,必要搜尋蹤跡,對方多生枝節,徒勞無功,自己也添不少麻煩。沒奈何留此一紙,説明經過,以表心跡,看完請將紙條燒去。奪劍人的來歷雖然不便明言,但他父師也是隱名大俠,閉門多年,不喜多事,此舉未必願意。如往尋他,當在江西省內。此去如能得到線索,切忌魯莽,只能以禮為先,明言來意,專尋他的尊長,哪怕對方不捨此劍,也必割愛還。否則他們人多勢眾,無一庸手,就能將劍取回,事前也難免多生閒氣,豈不冤枉?誠心奉告,幸勿多疑等語。未了還有兩行,上寫:“此去如遇一個手持鐵核桃,懸一技二尺來長青玉杖,白髮紅顏,垂長髯的白衣矮胖老人,千萬留心,不可得罪。”彷彿和尚臨走以前所添。
黑摩勒想起卞莫所救少女別時所説隱居小孤山漁村中的龔姓老人形貌,正與和尚未兩行所説老人相同,知非虛語;又看出廟中僧徒不是盜賊惡人,處境可憐,存心也頗和善,不由生出同情。剛要燒去紙條,忽又發現後有地形草圖,忙即滅火收起。想了想,尋到筆墨,在牆上明顯之處,寫出自己大鬧鐵花塢,出來遇到一人,得知殺賊奪劍的兩人乃西北路上有名飛賊,現往古廟投宿,跟蹤來此。不料二人業已逃回甘肅,因疑廟中和尚與之同黨,怒火頭上,動起手來,將廟中僧徒全數打跑。後來發現和尚實是好人,只會一點尋常武功,出家已二十年,同了幾個徒弟在此苦修,不合冒失將他打跑,現知奪劍人無意之中來此投宿,與他無干。今夜便要起身跟蹤追趕,奪回寶劍,再尋三兇算賬。為念廟中僧徒創業艱難,苦修不易,萬一膽小不敢回來,特地壁上留字,如有人回,只管安居,不必在意等語。
寫完,鐵牛在外久候不耐,也試探着走了進來。師徒見面,互一商量,算計兩少年必在鐵牛廟前起身之後,回到廟內與和尚見面,不久便自走去。為時雖久,憑自己的腳程,也許能夠追上,便同起身,到了廟外。
天光已亮,只是晨霧未消,朝陽還未升起。晚濛中,登高四望,近處羣山好似籠上幾層輕紗,稍遠一點便看不見山形;鐵花塢賊巢一面,昨夜野燒似早熄滅,不見一點煙痕,山容也在有無之間,一眼望出去,靜蕩蕩的,全不像是經過爭殺之境。鐵牛首先笑問道:“師父,昨夜大鬧鐵花塢,火攻賊巢,三兇想必憤怒非常。後又來了一位發火星的異人,不知是誰?車三太爺和卞師伯又往賊巢擾鬧,聽説芙蓉坪還派有人來。我們走時,又殺了兩個賊黨。三兇吃此大虧,決不甘休。為何這等清靜,不見賊黨追來,是何緣故?”黑摩勒聞言,暗忖:昨夜事情鬧大,仇恨已深,連廟中憎徒均料三兇必要趕來生事。我由山谷到此,也有不少時候,就説賊黨尚未想到自己所行途向,也應有人出來搜索。此山正對賊巢一面,居高臨下,鐵花塢雖看不見,賊黨如在山中走動,一望而知,為何不見一點動靜?還有呂不棄同那兩個少年男女,既來此山,十有八九是尋三兇晦氣,分手時節,正在掩藏賊屍,離明已不甚遠,如往賊巢動手,此時應在惡鬥,如何也無形跡?心中老大不解。走出不遠,雲霧越濃,賊巢方面已看不見山形;伏地靜聽,也無走動之聲,料知事已過去,賊黨並未追來。心疑車、卞二人將賊黨引往別路,無人作梗,樂得省事。又往前趕,走了一段,計算里程,少説也有五六十里,漸漸繞往黃山邊界。因是取道山中,直奔湖口,有這一大早,賊黨就是追來,也迫不上,再要走往古廟,發現壁上留字,必當自己往西北追趕奪劍少年,不會往江西去,後路已無可慮。先想車、卞二人曾有事完隨後追來之言,許久不見趕到,也就丟開。
四山雲起,天已近午,大地上還是暗沉沉的,頗有雨意。所行乃是黃山腳下,一片山野,岡巒起伏,道路崎嶇,荒涼已極,始終不見一點人跡往來。黑摩勒暗忖:天如此昏暗,這場雨下起來一定不小,沿途不見人煙,莫要又和前一樣,連個避雨之處都沒有。早知如此,還不如趕往高處上走好得多呢。心念一動,便告鐵牛走往高處雲霧之上,免得遇雨淋濕。好在還有大半工夫,等雨過天晴,然後走往低處,穿山而行,以防低凹之處驟遇雨中山洪暴發,將路隔斷,進退兩難。
鐵牛自無話説,恰巧前面便橫有一條山嶺,偏在右旁,與去路方向相同,只是形勢險峻,無路可上。二人均有一身輕功,自不為難,一路攀援縱躍,到了嶺上。一看形勢,黑摩勒忽然驚道:“路走錯了!”鐵牛問故,黑摩勒道:“你哪知道,今沒有陽光。我一上來,便將方向記好,雖然隨同山路轉折,始終不曾走錯,這樣天,我最留心。你看此嶺,雖和我們去路相同,再往前去,便偏向東北。今霧依,半山以下便為雲霧所遮,看不真切,如順嶺脊前行,必將方向走。一個不巧,還要走回來路,豈不冤枉?”鐵牛答道:“師父既然看出方向不對,仍由下面行走如何?”黑摩勒道:“我看今必有大雨,再到下面,非遇上雨不可。最可怕是,山洪暴發,那時進退兩難,稍為疏忽,還有兇險。如用前法,默記方向,此山蜿蜒迴環,前面未必有路,一個記憶稍差,非等出無法上路,豈不又多耽擱?本來另有一條山路比較好走,但遠得多。我因廟中和尚所留字條,後面畫有草圖,與我所知途向大略相同,並有好些標記,沿途也會發現。他分明恨那兩個奪劍人,但又不便明説去路,故意留此地圖,使我自己醒悟。我料那兩人必由此路逃走,如趕得快,也許能夠追上。你看此圖,凡遇轉折岔道,或山或樹,必留一點記號,此嶺也在其內。所畫只是兩條彎曲黑線,不曾畫完,也許畫到一半,覺着此舉不合,因而中止。前面有一小圈,四外墨點,好似一片樹林,不知是何用意,你想得出麼?”説時,師徒二人正在同看和尚所留草圖。
鐵牛不曾見過這類江湖上人所畫地形簡圖,見上面許多大小黑線縱橫錯,另外還有不少大小黑點,剛看出一點道理,耳聽下面風雨作,腳底密雲之中電光連閃,和前黃山雲海所見相仿,忙喊:“師父,果然下面有雨,只是上面不見陽光,霧氣甚濃,與前夜下面雲海蒼茫,狂風大雨,上面仍是月明如畫,一片晴空,情景大不相同。嶺上如在下雨,豈不惹厭?我們還是快走,先尋避雨之處才好。”黑摩勒聞言忽然醒悟道:“我明白了,這兩條黑線,明是這條長嶺和右邊那片高山,盡頭錯之處的小圓圈,必是一所人家莊園,可惜天陰霧重,看不出來。”鐵牛接口道:“師父説得對,那些小點,和廟前所點樹石一樣,必是一片樹林。看去相隔還不甚遠,此圖畫到圓圈為止,也許那兩人投到這一家去,我們快走。”黑摩勒笑道:“牛兒所見,正合我意。但那小圈在黑線當中,看不出地勢高下,如是人家,決不會在高山頂上。此時雲霧目,看不出來,且尋到那裏,相機而行,我們不知對方虛實,小心一點好了。”説罷起身,又走不遠,風雨越大,連嶺頭上也下起雨來。
二人一路飛馳,因覺前面有了落腳之處,急於趕到,也未再記途向。且喜上面雨勢不大,一晃跑出三四里,連經兩個左右轉折,地勢漸低。黑摩勒剛想起地圖一角被火燒去,上面好似留有字跡,可惜當時心,不曾看到,便自燒掉。鐵牛低喊:“師父,雨下越大,路快走完,如何不見人家?”黑摩勒因鐵牛所穿黑衣乃是新近仿製,並非皮質,又未上油,經雨一淋,粘在身上定必難過,心生憐借。又因昨早起身,不曾休息,雨是越下越大,到處白茫茫,水汽蒸騰,雲霧低,就有人家,不到近前也看不出,側顧道旁有一崖,那面還有幾株大樹,濃陰如幕,正好避雨,吃點東西,便把廟中尋到的幾塊幹饃取出,拉了鐵牛一同走進,命將濕衣下,換上乾衣。鐵牛因見師父身帶小包已在遇賊昏之時失去,只自己包中還有兩身中小衣,此去要行長路,幸而七指兇僧所帶金銀被自己取了些來,放在身旁,尚未失落,否則連用的錢都沒有,笑答:“雨還未住,換上乾衣,走不幾步仍要淋濕。衣又不多,且到天晴,與師父一同換洗吧。”黑摩勒知他用意,便未再説。
師徒二人,一人拿着一塊幹饃,同立口,邊吃邊看雨景。當地已離嶺腳不遠,雨勢更大,空中雷電縱橫,轟隆砰訇之聲震得山搖地動。那雨宛如天河倒傾,凌空直瀉,雨點都有手指細,打在石土上面,密如擂鼓,聒耳聾,聲勢已是驚人。山嶺上的雨水,再由高而低,分成大小數十百股洪,虹飛電舞,挾着大量泥砂山石,由高而低,狂衝下來。地上浮泥砂土,晃眼全被涮盡,出石骨。差一點的小樹,撞着兩股大的,只衝得兩衝,不是當時折斷,便連拔起,捲入駭之中,隨駛去,一路翻滾轉側,一晃穿人下水霧之中,不知去向。到處石裂崖崩,枝折木斷之聲,與迅雷風雨,織成一片繁音巨哄;滿山林木搖晃風雨之中,起伏如;大片暗雲,不時隨風急湧而過,疾如奔馬,眼睛稍為一花,彷彿整座山巒,就要被那狂風暴雨一齊捲走之勢,身歷其境,比起前夜雲層之上所聞所見,格外驚心駭目,威力也更大得出奇。
鐵牛急道:“這雨越下越大,如何走法?那二人想必迫不上了。”黑摩勒笑説:“徒兒真個蠢牛,這雨落得才好呢。你想,我們都不能走,那兩人怎麼走法?何況他們還未必想到我們趕來,遇此大雨,必在途中停留,不等天晴不會上路。我們出其不意,等雨稍小,乘機趕去,多半可以追上。此是天助,怎倒發起急來?”鐵牛方始醒悟,不時朝外看雨。黑摩勒知他忠心,笑道:“你不要急,大風已起,不久雨止。不過雨後山洪大大,高處如此,低處可知。和尚所畫小圈,如是人家,看形勢必在山下,就是天晴,也不容易起身。你已兩夜未睡,可在內休息一會。可以走時,我再喚你起身。事前也許先往探路,你在內等我,不要跟來。方才打算冒雨起身,今已變計,非等雨住不能上路。速將濕衣換下,省得難受。你穿上尋常衣服,外表像個村童,萬一遇見敵人,還可佔點便宜,代我辦事,豈不也好?”鐵牛先還不肯,後經強勸,方始應諾,把濕衣換下,卧在石地之上,濕衣也放在口吹起。
黑摩勒原意,和尚地圖所畫小圈,不知用意,見嶺已走完,還看不出一點形跡,又想:那兩少年既投此地,主人必與一黨。往探看,不願鐵牛跟去,強勸卧倒,還不放心,又用手法按摩。鐵牛到底年幼,初行長路,夜奔馳,身早疲乏,見師父如此憐愛,更加歡喜。先恐師父獨自起身,前往犯險,不肯閉目,後經按摩,覺着周身鬆軟,舒適非常,由不得昏沉睡去。等到醒來,瞥見角陽光,知已天晴,喊了兩聲“師父”未應,忙出外一看。夕陽滿山,夭已申西之;風雨早住,天清明;山容一片青鮮,宛如新浴;到處瀑布,玉龍飛舞;低凹之處平添出許多湖蕩,微風不揚,水平如鏡;天光雲影,倒影相涵;時聞鳥鳴關關,十八為羣,飛舞跳擲於斷樹殘枝之間,剔羽梳翎,悠然自得,滿目均是清新明麗之景。比起方才愁雲慘霧,雷風暴雨,彷彿換了一個世界。到處查看,哪有師父人影?心想:方才大量山洪,都化細,除卻遠近山崖上添了好些瀑布而外,嶺上已無水,石地已幹,分明天晴已久。師父離開多時,如何未見回來,莫是孤身犯險,中了對頭圈套?不由着起急來。因師父説前途如有人家,必在嶺下;心慌意亂,也未回顧,拿了扎刀衣包,便往下面馳去。快到嶺下,忽然瞥見左側面有一小山,由上到下滿是竹林。山下橫着一條小溪,半山上面似有紅牆掩映。耳聽兒童笑語之聲,由山那面隱隱傳來,以為圖上小圈是指小山而畫,相隔不過裏許來路,師父怎會一去不回?明已失陷在彼。連急帶怒,覺着村童裝束容易向人打聽,心中盤算,腳底飛馳,一口氣奔到小山前面,一看竟不能過去。
原來山旁溪水寬約三丈,遠看甚小,到後才知,對面小山又是上下壁立,就能縱過,也無立足之地。又恐人單勢孤,師父尚且被陷,何況自己,上來必須遇事小心,假裝村童,山中路,先往探明底細,方可下手。只得強捺火氣,假作從容,朝那前山一面繞溪走去,漸漸看出山廟字環山而建,十分整齊。上來先存敵意,認定廟中決非善良,必與奪劍少年同黨,及至繞着溪走出不遠,忽然發現山前一帶竟有大片田畝果園,並有一條道路南北相通,彷彿是一山村。再走十幾步,果見山坡上現出幾所人家。內有一家,門外竹林上青帘高挑,知是賣酒之所,另外平地上放着幾張桌子,坐有四五村人,正在飲茶,指點斜陽煙樹,互相笑語,神態悠閒。新雨之後,村童多半赤了雙腳,在溪邊踏水為戲。溪上橫着一座竹橋,看不出有何異兆,暗忖:聽師父説,自來酒店茶館最易打聽消息。來時登高遙望,只此小山廟字,不料還有兒所人家,師父多半被困廟內,何不借着飲酒,暗中探聽?便往橋上走去,剛到對岸樹邊,一個年約十三四的赤腳村童回顧同伴笑道:“今天師父不在家,正好幾杯酒吃,可惜沒有酒錢。此時如有人做東道,請我吃上幾杯,無論何事要我去辦,我全答應。”另一村童答道:“誰不知你,出了名的小酒鬼,只要有酒請你吃,什麼話都肯説,什麼事都肯做。可惜他們都是大人,又知你酒後亂説,誰肯送酒與你吃呢?”鐵牛聞言心中一動,見那村童身材不高,一身紫黑皮膚,甚是強壯,濃眉大眼,二目有神,自己走過,似未留意,暗付:自己正愁無法打聽,此人想飲酒,正好乘機探詢,便湊過去,笑道:“我因遇雨路,又飢又渴,好容易由嶺上望見人家,尋來此地,想買一點酒食,這位大哥,可知哪裏有酒鋪麼?”村童還未開口,另一村童已先笑道:“他叫奚恆,有名的小酒鬼,正犯饞癆,想騙酒吃。你不妨請他幾杯,不管你是問路還是尋人,或者和人打架,他都有份,準保給你賣命。你捨得做東道麼?”那叫奚恆的村童把眼一瞪道:“人家請客不請,要你多管閒事!你怎知道他不捨得呢?”鐵牛忙道:“奚大哥,我也正想吃兩杯。一個人獨飲無趣,請二位大哥同飲如何?”另一村童笑説:“我不像他那麼饞法,並且有事,不能奉陪。酒店就在山坡上,你自請他去吧,我不奉陪了。”奚恆接口道:“人家早已看見酒店在山坡上了,他是聽我方才説話,自己又是一個人飲酒無什意思,有心請客,故意這等説法。要你多口!”另一村童接口笑答:“你不要急,今運氣不差,來了一個請客的。我又不搶你的生意,説一句話替你二人拉攏,免得不好意思,你發的什麼急呢?”説罷,起身走去。
鐵牛方覺二童神態口吻,與尋常所見村童迥不相同,心中奇怪,正自尋思,奚恆已轉身笑道:“我看你年紀彷彿比我小一點,叫你兄弟可好?你貴姓呀?”鐵牛心想:師父收我不久,外人還不知我來歷姓名,告他何妨?笑答:“小弟姓田名鐵牛,同到酒店再談如何?”奚恆微笑點頭,同往坡上走去。
鐵牛暗中留意,見那一羣村童共有六人,一個已走,下餘四人各自戲水,竟如未見,不似別處村童,見了生人立時圍攏,七嘴八舌,驚奇神情。再看吃茶的幾個村人,都是一白短衣,談笑從容,也不像是尋常上人。方想走到林內覓一靜處,等對方吃到半醉向其探詢,奚恆已引鐵牛走往坡上,自己搬了一張空桌,令鐵牛拿着兩條板凳往上走去,快到廟前,方始放落。回頭向下高呼:“商大叔!請大嬸拿幾壺酒來,再帶點菜,有人請我吃酒呢。這是外邊來的好人。”鐵牛雖覺對方好些奇處,見他這樣豪,也頗投緣,又見那地方就在廟前平崖之上,廟中人出入必由之路,正合心意,格外好,笑説:“奚大哥不必客氣。我往前面去投親,身邊帶有十幾兩銀子,店家如有好菜,只管拿來,少時一同會賬,請勿客氣。”奚恆喜道:“你這小兄弟真有點意思,我還當你年紀太小,身邊錢帶不多呢。既然這樣誠意,索擾你一頓好的,有話少時再和你説。”鐵牛聞言,心又一動。奚恆二次高呼:“商大叔!有什麼好吃的,請都拿來,另外再殺兩隻雞,烤來下酒,叫這位小兄弟嚐嚐新,夜來上路,長點氣力,也好辦事。”跟着便見一年約四旬的婦少,連酒帶菜,一齊端來。
鐵牛心中有事,因見當地的人與平所見不同,便留了心,只管着急,並不出;酒菜到後,先向奚恆殷勤勸用,什話不談。奚恆也不言語,只管大吃大喝。一會烤雞送到,鐵牛見那雞用松枝燒烤,油香溢,又肥又,暗忖:師父常説,遇敵遇事,第一是要鎮靜,看清形勢,相機應付,面上不可出。這裏人多,自己孤身一個,年幼力弱,虛實深淺俱不知道。師父如真被困在此,少時不免動手。天尚早,難於施展,放着這好東西,還是吃飽再説,動起手來也有力氣。念頭一轉,便把心事暫時拋開,不去想它,笑對奚恆道:“奚大哥,你這人真痛快,我和你個朋友如何?”奚恆見鐵牛不大飲食,似在想事神氣,暗中好笑,也不説破,聞言笑説:“我也很喜歡你,比我年紀還輕,這樣能幹膽大,和你朋友我真願意。你怎麼不吃東西呢?”鐵牛一聽對方説他膽大,心中一驚,忙道:“方才有一同伴雨中走失,心中懸念,又聽大哥説這裏雞好,想等那雞來吃。難得雞是兩隻,無須客氣。這麼辦,我們一人一隻,撕來下酒,再吃一點麪食,也差不多了。我酒量小,大哥只管請用,不夠吃再要好了。”奚恆含笑點頭。
鐵牛本有兼人之量,見那烤雞每隻少説也有二三斤,外加兩大壺酒,還有許多饅頭,心想:有力氣的人往往吃得多,此人酒量彷彿還好。以前師父帶我吃過幾頓好酒,因恐吃醉受責,不曾儘量。此酒味道頗好,他已先吃了兩斤,我和他比,大約不會吃醉,等再勸他一二斤,有了醉意,便可設詞探詢。主意打定,便把較大的一隻雞遞與奚恆,把雞撕開大吃起來。奚恆聽他連聲誇好,笑説:“此是商大嬸特製美味。我商大叔雖然開着酒店,因他自己好酒,大嬸又做得一手好菜,這裏深山之中,難得有人往來,.開這酒店,一半好玩消遣,一半是為附近住有兩家人,知前面廟裏和尚都是好量,常年請客無此財力,平又有一些外來的朋友由此經過,意藉此款待,並非靠此營生。常人到此,不過拿些香於、花生、炒豆之類與他下酒,這好烤雞,怎吃得到?如非看得起你,才不拿出來呢。”鐵牛越聽越覺話裏有因,邊吃邊問道:“這位商大叔這樣看得起我,實在。他以前做什麼的呀?”奚恆笑説:“大叔是個怪人,以前專喜遊山,後同大嬸來此訪友,因為廟中道長井孤雲是老友,再三留住。本村共只七家人,以前又是同道之,非親即友,彼此十分情厚,於是安居下來,一晃八九年,不曾離開。我父親也是一個好量,以酒為命,常在醉鄉。但他老人家不在此地,從小便將我與師父井道長教養,孤身在此。商大叔來時,我還不滿十歲呢。”鐵牛隨即探詢廟中道士和這幾家村人的來歷,可會武功?奚恆不特有問必答,並説:“本村的人,不論長幼全都習武,得有高明傳授,師父和商大叔夫更有驚人本領。外人想要來此窺探,非吃苦不可。”鐵牛聞言,暗自心驚,因和奚恆一見如故,十分投機,並無疑意,心想:這裏孤單單一所廟宇,林中人家雖以耕種為生,全體老少,神情舉止均與常人不同,又都有一身好武功。方才雨住天晴,師父下山探敵,發現人家廟字,斷無不來之理,此時多半困在廟中。事已至此,任多兇險,也要探個水落石出。再一想起師父恩義,心中悲忿,膽氣立壯,便把氣沉穩,從容問道:“大哥説得井道長和商大叔那好本事,不知可能見上一面麼?”奚恆笑道:“你想見商大叔,那個容易。他不是在你身後麼?”鐵牛坐處在一大樹之下,左面山坡來路,右面是廟,身後不遠是片臨溪的崖壁,高達十餘丈,上下削立,有人往來,必須由面前經過。聞言驚奇,回頭一看,身後相隔三四尺,臨崖危石之上果然立着一人,注視自己,微笑不語。鐵牛見那人中等身材,一副五嶽朝天的怪相,前額凸出,雙目深陷,眼珠作金黃,隱有光芒,四邊滿布紅絲,臉通紅,似有醉意。一想地勢奇險,憑自己的耳目,來人到了身後竟未警覺,如存敵意,決非好惹,先頗驚疑;略一定神,看出對方面帶笑容,似無惡意,猛觸靈機,起身拱手道:“大叔請坐,同吃如何?”商大叔笑道:“你這娃兒,果然有點意思。你今初來,我是主人,如何擾你?”鐵牛一邊讓座,笑答:“酒菜已殘,不成敬意。大叔不要客氣。”商大叔便與鐵牛同坐。
跟着中年婦人送來杯筷,又捧來一隻烤雞、一大壺酒,笑道:“你在家吃不是一樣?偏要出來多事,多年鄉鄰,何苦來呢?”大叔把黃眼珠一翻道:“這娃兒膽大得好玩,我喜歡這樣人,又討厭這樣人,想和他談幾句,免他吃人苦頭。你不要管。”鐵牛雖不知對方用意善惡,估計來意已被看破,偷覷坡上吃茶人已全走去,心中發慌,表面仍作未聞,轉面笑道:“大嬸請坐。我和大哥同坐奉陪可好?”説罷正要立起,被商大叔伸手按住肩頭,不令起立,笑説:“無須,她不會吃酒。”婦少也朝鐵牛看了一眼,説了句“謝你好意”轉身走去。鐵牛覺着商大叔的手按在肩上,鋼鐵也似,具有極大力量,休想強抗分毫,越發心驚,只得假裝勸飲,把酒斟上。商大叔笑問:“你一個人來的麼,別處可曾去過?”奚恆搶口答道:“方才他由嶺上下來,便為找那同伴,腹中飢渴,看見大叔酒招,來此求飲。我和他一見投緣,結為兄弟,準備酒後再打主意,大叔就走來了。四弟曾往嶺上去過,他還睡在中未醒。四弟剛回,他就尋來,何曾到別處去過?”大叔把眼一瞪道:“你只要三杯酒下肚,便幫人家出力,可知事情有多麻煩麼?”隨問鐵牛:“此時心意如何?可知我們是什麼人麼?”鐵牛料知行藏被人識破,偏看不出對方來歷,如是對頭,話説太軟,豈不丟人?萬一對方是些隱居山中的異人,所料不對,又恐失禮,本在為難,聞言一呆,正不知如何答法才好,大叔面上已有不快之容,同時瞥見奚恆正對自己在使顏,忽然醒悟,暗付:對方如是仇敵,休説為首的人,便這姓商的,先就打他不過;細想前後所聞,似無惡意,奚恆更是一見如故,方才奚恆曾説附近還有人家廟字,此言必有用意。這裏情景如此安靜,師父如在此地被困,多少也能看出一點神,莫要料錯,巧成拙。如非敵黨,就此結,求他幫助,這樣有本領的人能夠出力,豈不是好?念頭一轉,反正是福不是禍,為了師父,死且不懼,有什顧慮?索明言來意,看他如何?忙起答道:“小侄田鐵牛,隨了師父由此山中經過,因在嶺上中避雨,醒來師父不知何往,來此探詢。因是人地生疏,師父還有對頭,上來未敢明言。現知大叔世外高人,必知師父下落,還望指一明路,謝不盡。”商大叔聞言,面稍轉。鐵牛正在注意對方神,忽聽奚恆道:“你師父叫什名字?怎不説出?”鐵牛把心一橫,答道:“我師父便是黑摩勒。大叔、大哥可曾見他到此?”奚恆首先驚道:“你師父便是我父親和井道長所説的神童小俠黑摩勒麼?這就莫怪了。”説時,鐵牛瞥見坡下正有兩少年往上走來,看神氣似尋商、奚二人問話,二人卻如未見,剛到面前,內中一人忽然怒道:“你就是那小黑鬼的徒弟麼?乖乖跟我們走,免我動手!”鐵牛本在留心戒備,見那二人生得短小悍,步法輕快,説話之間盛氣凌人,誤以為對方都是一黨,又聽出師父必已和人動手,不由大怒。因覺對方人多,方才姓商的一按,已嘗過味道。方想先發制人,回。手緊握扎刀,一手便取鋼鏢鐵彈,打算藉着答話,冷不防縱將出去,先刺傷一個,見勢不佳,立往山下逃走。他這裏還未起立,奚恆已起身罵道:“放!商大叔在此,你們也敢放肆欺人麼?”另一少年是個斜眼,貌最陰狠,聞言毫不動氣,一手攔住同伴,先朝商大叔施了一禮,賠笑説道:“大叔莫怪,我們並非不知規矩。只為那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我們與他無仇無怨。今朝我家來了兩個朋友,只吃了一頓早飯,便自起身。後來大雨,遍地皆水,這廝冒雨尋來,我那大哥正在門外望雨,他説那兩人由賊黨手中搶去他的寶劍,落在我家,硬要見面,動起手來。我大哥被他打傷。母親同了我們,與他打到天晴,後來他中誘敵之計,被我們擒住,囚入石牢。正待少時收拾他一頓,方才往看,人已不見,用尖石塊在牆上留下字跡,説是奪他寶劍的人被我們放走,還有一個徒弟,必須往尋,無暇報仇,等將寶劍奪回,定要把我大哥殺死…許多無理的活。我們氣他不過,正要分途追趕,剛被母親勸住,忽聽山童回報,説他還有一個徒弟在此飲酒,特來查看,想把他擒回去。這類無知小狗,我們不值難為,只拿他作押頭,好引他師父回來送死。不料三弟急,未和大叔商量,忘了以前約規,請不要見怪。我們多年近鄰,想必不會偏向外人。如覺我們在此擒人犯了規矩,可命他離開此地。我們去往對崖等他便了。”鐵牛見主人目視來人,冷笑不語,似有袒護之意;又聽師父被人擒住,已然身,心方一寬。猛一偏頭,瞥見師父忽在大叔所立危崖石後探了探頭,手朝自己一搖,使一眼,便自退去,越發心喜,膽氣更壯,重又坐下,準備相機而行。隨聽大叔笑道:“你兩弟兄,真不愧是將門之子。自從那年你們來此擾鬧,吃虧回去,你娘請出瞎和尚做調人,立下約規,兩不相犯,由此我們從無一人到你村去。你們這些小鬼,隔不數月仍來此地走動。我們因覺多年近鄰,只不在此生事討厭,便由你去。今竟敢公然來此擒人,我如出手,必當是以大壓小,偏向外人。你倒説得容易,彷彿人家是個小孩,只一過橋,離開我們所約界限,便可手到擒來,也不想想他師父黑摩勒能有多大年紀,還不是個小孩?如何你們母子全家都制他不住?虧你厚臉,還説用了詭計方始擒到,可是轉眼又被破牢而出,還留下字跡,對你母子警告。憑你兩弟兄,就想把人擒回,豈非笑話?乖乖回去最好,遇上他的徒弟,吃虧還小,黑摩勒我雖不曾見過,他那本領為人早有傳聞,萬一被他尋來,伏在近處,在我境內,不好意思動手。你們一離此山,被他撞上,就吃虧更大,哭笑不得了。如不聽我良言,你就試試。今破例,容你和他徒弟試上一次,以此方圓上下五丈之內。為界。你兩弟兄,只是一對一將他擒去,我決不問。以這半壺酒為度,我如吃完,你們還未將人擒住,趁早快滾,免得叫我噁心。”兩少年看出商、奚二人偏向鐵牛,早已急怒加,但又不敢十分反抗,聞言朝鐵牛看了一眼,見他望着自己呆看,一言不發,也不生氣。覺着對方年比黑摩勒更小,不過十二三歲光景,生得憨頭憨腦,毫不起眼,越發心存輕視,但知主人一向刁猾,恐其另有心機,偏向對頭,同聲説道:“這是你老人家自己説的,不是我們不守規矩。這樣一個小狗,自然一對一。不過你的酒還有多少,要吃多少時候呢?”商大叔笑罵道:“無知蠢子,以為我還有什花巧麼?實對你説,我這眼裏的人一望而知,休看他年紀小,便你弟兄兩打一,也休想制他得住。”隨問鐵牛:“看你神氣,早想動手,我只看出你腳底頗有功夫,力氣不差,不曾試驗。你自信打他得過麼?”鐵牛早聽出對方是位非常人物,本山境內向不容人放肆,乘機説道:“小侄年幼力弱,從師不久,無什本領。本不敢和人動手,但這兩個和畜生一樣。大叔話已出口,我不能丟你的臉。話説回來,他是兩弟兄,一個打敗,另一個必不甘休。我打完一個再打一個,未免吃虧,再説放走一個也氣他不過。好在大叔今破例,允許外人在此動手,不算小侄犯規。萬一我師父尋來,正好兩下一對一,你老人家不要見怪才好。”商、奚二人同聲笑道:“你真聰明,先把話説在頭裏。你師父來尋徒弟,又不知本山規矩,如何怪他?”鐵牛笑答:“多謝大叔大哥。”説罷起身,走到二人面前。那兩弟兄,一名劉榮,一名劉顯,武功本來不弱。鐵牛又是故意裝腔,慢慢走出,朝着二人搖頭晃腦,笑嘻嘻道:“你們兩弟兄,到底哪一個願意挨我的打呢?”二人大怒,爭先搶上。奚恆身上前喝道:“只許一對一,説好再打!”鐵牛笑指二人道:“你兩個不要發急,商大叔這半壺酒就是吃完,我也不會饒松你們。這裏有規矩,不會過橋打去?你忙什麼!依我之見,後動手的,遇上我師父更吃虧。你這狗頭狗腦的玩意,比較老實,先和我打,把斜眼的一個留給師父,好讓他多吃一點苦頭,這才公平。誰叫他眼斜心不正,生來就不得人心呢。”劉顯怒吼:“小狗竟敢無禮!”舉拳就打。鐵牛側顧商、奚二人滿面笑容,越發得意,有心淘氣,一閃避開,笑道:“慢來慢來,你反正不會整的回去,忙些什麼,你還不把長衣去,索把兵器也取出來,拼個你死我活,多麼快!免得少時打不過我,還説自穿短衣,我不叫你衣服,佔了你的便宜。”劉顯少年強橫,不知鐵牛得有高人傳授,見他間凸出兩塊,疑心帶有暗器,存心將,令其現出,就便取笑;聞言氣極,怒罵:“小狗如此可惡!本來不想殺你,既敢無禮,休想活命!”説罷去長衣,伸手解下間一條鏈子鞭,照頭就打。鐵牛昨夜敵長了經歷,又知自己這把扎刀能斷金鐵,有心戲,先不把刀拔出,仗着一身輕功,前縱後跳,一味閃避。劉顯素來驕狂,因恨鐵牛説話難聽,只管揮鞭亂打,接連三四個照面過去。
商大叔早知鐵牛必勝,看了好笑,還不怎樣;奚恆卻是有氣,忙喝:“這叫什麼打法!人家空手對敵不成?”劉顯猛想起這兩主人都不是好説話的人,萬一藉故反臉,豈不吃虧?心方一驚。鐵牛已先喊道:“奚大哥莫要怪他!這是我自己不好,看他兩弟兄狗頭狗腦,心中有氣,忘了將刀拔出,被你提醒,已然想起。方才他們滿口大話,我還當他是個玩意,自知本領有限,膽小害怕。如今我看出這一個是膿包,那斜眼的也不是什好貨。我刀一拔,就要他的好看了。”説時,劉顯本想敵人拔刀再戰,一聽這等説法,怒火上撞,重又向前猛攻。
鐵牛邊説邊跳,早有準備,説到末句,忽然將刀拔出,正趕劉顯“力劈華山”當頭一鞭打下。鐵牛“長虹趕月”一刀往上去,個正着。扎刀鋒利無比,用力又猛,只聽蹌的一聲,鐵鞭立時兩斷。鐵牛乘着敵人慌張後退之際,也不用刀進攻,下那毒手,只將敵人兩條手臂住,往前一縱,當一抓。劉顯想躲無及,吃鐵牛連皮帶一把抓住,一時情急,抬腿便踢。鐵牛本心不想傷人,只想臊他的脾,見其不知進退,右腳照準敵人左腿用力一磕,同時上面的手一緊,口喝:“不要臉的玩意,給我快滾!”聲隨手動,就着一抓一擰之勢,往外甩去。
劉顯萬沒想到敵人這小年紀如此厲害,覺着左腿奇痛,前好似中了一把鋼鈎,更是痛極,兩條手臂被敵人的刀封住,心慌意亂,驟不及防,上下受傷,又是單腳着地,站立不穩,當時負痛“噯呀”一聲急叫,身子往旁一側,就此翻倒,順山坡滾落下去,滾落了兩三丈,連掙了兩掙才得縱起,怒火攻心,愧忿已極,不問青紅皂白,摸出身旁鋼鏢,朝上便打。相隔已遠,本來就難打準。鐵牛見他身掛鏢囊,又早防備,一見鏢到,用手中刀往外一擋一撥,頭一鏢被刀擋退,第二鏢便往旁邊飛去;同時下面又有四個壯漢往上跑來。劉顯聞得身後吶喊,回顧見是有力同黨,神立振,忙與會合,往上趕去。還未到達,劉榮已用手中鐵枴朝鐵牛打去。
鐵牛哈哈笑道:“師父此時不來,便宜你這斜眼狗!我收拾你也是一樣。”邊説,回刀就斫,口中大罵:“你們不要臉!説了不算。小爺不怕人多,只管都來便了!”話未説完,忽聽身後大喝:“胡説!誰敢以多為勝,恃強凌弱,我將他活活抓死!”劉榮原因方才約定,一對一,只打一場,不能換人,不料兄弟這等無用,欺小輕敵,上了對頭的當,又看出鐵牛所用兵器,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又窄又長,那麼堅固的鐵鞭,竟會被它斬斷半截,本來急怒加,礙着主人厲害,本來沒想上前,心正愧忿。猛一眼瞥見幾個厲害同黨由溪橋上趕來,遙望後面還有多人,乃母金針劉四娘也在其內,知是來此接應。心想山上這幾個對頭實在可惡,以前屢次吃虧受氣,均因母親持重,乘着旁人一勸,就此下台。今姓商的又幫外人欺侮自己弟兄,索一不做,二不休,就勢翻臉,和他分個高下。心念才動,一見兄弟連打兩鏢不曾打中,耳聽奚恆笑説:“這兩弟兄真不要臉。人家手下留情,不肯殺他,反用暗箭傷人。”商大叔笑説:“他連這把刀的來歷都不知道,且由他去。我們看完笑話,再和他母子算賬吧。”劉榮一聽二人嘲笑,越發怒極,心想:再不動手,當着許多同門實在難看,反正要和他拼,還有什麼顧忌?一言未發,縱上前去,舉拐就打。
鐵牛早已看出他比乃弟狡猾,暗中留意,一見拐到,回刀就斫,下面敵人也自趕到。正在邊打邊罵,面前忽有一條人影飛落,將後來五人攔住。內一麻面大漢,已聽劉顯匆匆説了幾句,一見主人出頭,不敢冒失,連忙揮手,令眾暫退,賠笑説道:“商大叔,我們多不好也是本鄉本上多年鄰居,今二位師弟冒犯山規,固然失禮,實在也是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聽説這小狗是他徒弟,想必逃走不遠。我們情願事後負荊請罪,此時還望大叔原諒,容我們將小狗徒弟擒去,引他師父自來送死。”話未説完,商大叔呸道:“你做夢呢!我不念你師孃多年鄉鄰,兒子門人雖然強橫,本身還知安份。今天你們師徒母子白丟大人,還闖窮禍。你當我全是偏向這小娃兒麼?你們不信,我今破例,只要你們一對一,無論打到幾時,我都不管。”説時,麻子瞥見鐵牛刀法奇,並還暗藏上乘劍術,劉榮左手鋼拐又被削去一小段,落在地上,已然有些手忙腳亂。心想:敵人小小年紀,如何也是這麼厲害?別的不説,單這一把奇怪的刀,先就吃虧不少,回顧師孃已然走過橋來,意先把劉榮替下,兔其丟醜,匆匆答道:“多蒙大叔寬容,這樣也好。”説罷朝前便縱,口中大喝:“二弟速退!小賊佔了兵器便宜,你吃他虧,等我擒他。”劉榮最是狡猾,聞言醒悟,忙答:“小賊的刀削鐵如泥,三弟便上他當,師兄留意。”隨説,身子往外一縱。鐵牛早就防他藉故落場,不等説完,大罵:“你們真是一個窯裏燒不出好貨,都是這樣不要臉!想兩打一麼?”口中發話,右手扎刀先朝麻子一晃。麻子當他舍了劉榮來鬥自己,忙喝:“且慢!”鐵牛口答“也好”倏地轉身一縱,一個“飛鷹掠兔”之勢,只一縱便到了劉榮身後。劉榮不料敵人聲東擊西,動作如此神速,用拐想擋,驚慌忙亂中,顧了上面忘了下面,吃鐵牛用刀一斫再反腕一挑,劉榮想起此刀厲害,惟恐連手斬斷,慌不迭又想縮退,猛覺手上一震,拐被鐵牛撥開,連手蕩起,上半身門户大開,暗道“不好”忽聽鐵牛喝道:“我不殺你,但你也要吃一點苦頭,和你兄弟一樣,這才公平。”説時遲,那時快!聲才出口,下面一腳踹向劉榮上,翻身跌倒。
麻子因恐敵人的刀厲害,意放下兵器,改用拳腳,下那鐵掌毒手,為劉氏弟兄報仇,一見刀到,忙往後退。沒想到鐵牛比他更乖,這一刀竟是虛勢,乘着一聲“且慢”忽又翻身朝劉榮縱去。麻子一見不好,忙即追上,見劉榮已被踢倒,厲聲怒喝:“小賊怎不聽招呼!是好的,將你那把刀放下,各用拳腳,一分勝敗。我如打你不過,立時就走,從此不再尋你師父晦氣。”鐵牛把頭一晃,笑嘻嘻道:“方才你不是叫我慢點麼?聽你的話也不好。你們倚仗人多,再四欺人,打我不過才一走了事,哪有這樣便宜事情!你怕我這把刀麼?如用手打,你這一臉大麻子就快長滿了。”説罷將刀好,方想動手,瞥見奚恆怒氣衝衝,滿面不平之容,似要起立,被商大叔攔住,微聞低語道:“這小娃兒是鬼靈,開頭幾招必能應付。他師父又在旁邊。等那婆娘來了我再上前,不必擔心。”鐵牛聞言心中一動,見商、奚二人歸座以後,劉氏弟兄和後來三同黨立在一旁,惡狠狠望着自己,恨不能活下去,心中好笑,暗忖:我自出山以來,除第一次被七指兇僧制住而外,兩次遇敵均佔上風。這麻皮神態兇惡,本領必比兩小賊高,先前得勝,多半仗有這把好刀,到底練武不久,本領有限。師父不知何故還不出面?商、奚二人好似拿話點我,刀又收起。莫要麻皮真有兩手,還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謹慎點好。主意想好,先不動手,笑道:“大麻子,你這大一個人,打贏了我也不光鮮。這麼辦,我師父傳了我許多刀法劍法,還有七禽掌和乾坤掌等好些玩意,你想必有的還未見過。你有什麼拿手玩意,何不施展出來我看一看?你如真是比我強,不用動手,馬上跟你走,等我師父尋來,將你們殺光,也倒省事。否則,我先將你這一張石榴皮剝去,與你和上一片爛泥,暫時雖然難看,等傷養好,包你紅彤彤地像個紅皮西瓜。就是沒有鼻子,不像是人,到底也比你這一臉大麻子好看一點,省得叫人噁心。你看好麼?”鐵牛是見天將晚,斷定師父隱身在旁,藉着説笑耽延時候,好引師父上場,一半怒敵人,以靜制動,引其先發,一面吹牛示威。
麻子哪裏知道?以為對方一個幼童,勝之不武,不願先自出手,又當鐵牛年少氣浮,勝後驕狂,必又冷不防伸手就打。自己早把真力運到雙掌之上,只要看準來勢,一出手便要將他打成殘廢。不料鐵牛遲不出手,説話又刁又刻薄,先聽對方小小年紀,竟然學會北天山狄梁公父子三俠和黃山蕭隱君的兩家獨門掌法。初遇黑摩勒時嘗過味道,方才又見敵人身輕力大,刀法神妙,劉氏弟兄全被打敗,還是手下留情,否則命已不保,聞言不由不信,心方驚疑。後來越聽越不像話,側臉偷覷,師孃走到半山忽然停住,正和女主人商大娘對立説笑,不曾走上。以為師孃好勝,昔年名望又大,得信趕來,見黑摩勒不在當地,一個幼童,如此勞師動眾,面子上講不過去,二子又被小賊打傷,惡氣難消,想等自己用殺手報仇之後再走上來。心念一動,怒極之下,更不尋思,怒喝:“小狗找死!我先動手,你就活不成了!”鐵牛暗中戒備,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反正真要把人打倒才算,單説狠話沒用。我又沒有真個剝你麻皮,氣大作什?”話未説完,麻子見他搖頭晃腦,神態滑稽,商、奚二人又在一旁不住嘲笑,好似自己這麪人已丟定,非敗不可,越想越氣,再也忍耐不住,連方才所想虛中套實的毒計都忘了用,呼的一聲,當頭就是一掌。
鐵牛早有防備,往旁一閃,覺那掌風又勁又急,知道厲害,不敢硬敵,一面小心應付,仗着身輕手快,專一閃避,空便回他一下,口中仍是笑罵不已。幾個照面過去,鐵牛忽喊:“師父!我已打敗他兩個,這班野人都不講理,打倒一個又來一個,車輪戰法,倚仗人多,實在討厭,你老人家再不出來,我把這廝石榴皮剝去,還有不少的野人。我不耐煩和他們打,只好溜了。師父莫要怪我臨陣逃,丟你老人家的臉!”語聲才止,忽聽空中大喝:“無恥鼠輩!以多為勝。徒兒下去,索叫他們一起上來!”聲到人到,暮蒼茫中,一條黑影突然凌空飛墜,身未落地,兩手一分,作勢往下便抓。麻子先和黑摩勒鬥過,見他飛身縱來,鐵牛喊了聲“我師徒決不兩打一,我先歇上一會!”人已縱退;以為敵人身子凌空,正好下手,忙用全力,雙掌齊發,朝上打去,滿擬敵人萬難閃避;不料黑摩勒近數月來連得許多高明傳授,又在黃山學了好些劍術掌法,天生異秉,身輕如燕,原因方才對敵,知道麻子練就鐵掌鋼拳,方才又遇一人,問出劉家來歷,不便傷害,但是先前中計吃虧,氣他不過,想在對方未把話説明以前,給他吃點苦頭。難得鐵牛連勝劉氏弟兄,又看出主人偏向鐵牛,心正高興,忽見麻子率眾趕來,知道麻子乃劉四娘門下能手,惟恐愛徒吃虧,早要上前接應,聽鐵牛説話刻毒,先不出手,分明有了準備,不致冒失受傷,有心使其多點閲歷,免其得意心驕,行又止,後聽鐵牛發話示意,分明見好想收,知難退。心想:此子用功勤奮,機智多力,小小年紀居然知己知彼,得勝不驕,越發欣。又看出劉四娘已在下面,成心想使對頭上當,本是頭下腳上,朝下飛落,一見敵人雙掌齊發,忽用蕭隱君所傳掌法,一個“風氈落花”之勢,不等掌風打到,身子一翻一斜,忽然連身翻轉,到了麻子後面,猛蜷雙腳,朝敵人後肩踹去。
麻子求勝心切,所有力量都在手上,下部未免空虛,哪得住黑摩勒神力一踹?當時肩背骨上奇痛裂,再也不能支持,一聲怒吼,往前躥去,猛覺眼前人影一晃,想起前面還有一個敵人,身未立定,如何抵禦?心中一慌,右臂已被鐵牛一把抓住,好似中了一把鋼鈎,堅硬如鐵,力大異常,又急又怒之下,人也就勢立定,剛剛掙,未及回手,忽聽耳旁笑道:“麻皮不要心慌,我不問過師父,不會剝你石榴皮的。”定睛一看,正是鐵牛;惱羞成怒,方要動手,忽聽前後兩面男女呼喝之聲,一條人影已由身旁不遠飛出,朝下縱去。剛看出是商大叔,便聽喝道:“鐵牛,快把那刀拿來!”跟着便見奚恆縱到面前,説道:“你們不要打了。大叔正和你師孃説話呢。”鐵牛也應聲走去。
原來黑摩勒剛由麻子身後朝下飛縱出去,忽聽一聲嬌叱,抬頭一看,正是劉四娘飛身縱來,一上一下,雙方几乎撞個對面。四娘剛怒喝道:“小狗欺人太過,今休想逃走!”黑摩勒心中早有成算,笑嘻嘻答道:“這是你大兒子恃強氣盛,能怪我麼?如不看你母子身世可憐,我還要不客氣呢。”話未説完,又是一條人影自空飛落,立在二人當中。四娘見是商大叔,急呼:“我方才已和大嫂説過,小狗欺人太甚,哪怕事後賠禮,今也決不放他過去。你何苦又要出頭,欺我寡母孤兒?”商大叔冷笑道:“我才不幫外人欺你呢。怎麼不知好歹?等你看完一件東西再打不遲,我決不管。”説時,鐵牛已自趕到。商大叔要過扎刀,遞與四娘道:“寒山七寶之一,你認得麼?”四娘拔刀一看,大驚説道:“此是何人所賜,怎會到這幼童手中?”大叔笑道:“你為報殺夫之仇,苦求此寶與寒山諸老下落,不知費了多少心機,三年前還曾託我和井道長代你留意。我雖不知此刀怎會落在這娃兒的手中,但這黑老弟的來歷卻聽説過。他便是昔年兩次助你丈夫險,並還救過你全家命的那位艾道長的惟一愛徒。此刀必是寒山諸老受了艾道長之託,轉送與他,他又傳與門人。如我料得不錯,你報仇之事還有指望。否則,你那仇人年近六旬,知道能活幾時?一旦惡貫滿盈,你不在場,昔年所許心願就無法達到了。”四娘忙道:“大哥,今之事原有誤會。那兩個奪劍人雖和我長子是朋友,並未明言底細,人又先走多時,無法出,以致這位老弟與大小兒發生爭執。如今事已過去,黑老弟既是艾真人的高足,斷無恩將仇報之理。好在他一人敵我母子門人十幾個,由於中計,被我困入石牢;現在他那門人又將我二子門人打敗,算起來,還是黑老弟佔了上風,並未吃虧。還望大哥大嫂代為和解,請他不要芥蒂,等我母子後準備停當,還要求他師徒二位相助呢。”大叔方一沉,黑摩勒已接口笑道:“你母子早要把話説明,哪有此事?這把烏金扎刀,小徒雖蒙一位老前輩傳授,因我不曾在家,並未留下姓名,他那來歷我雖知道,在未見面得他允許以前,須守當年寒山諸老信條,不能告人。你的事我已明白好些,我知這裏沒有外人,説話無妨。你那仇人本是我們公敵,不久就要尋他,可惜奪我寶劍的二人已早逃走,害我多費好些手腳。等我追上他們,或是趕到他家取回此劍,再繞往武夷回來“要耽延不少時候。否則內便往芙蓉坪,好歹也能探出一點虛實告訴你們,豈不也好?”商大叔道:“老弟噤聲!雖然這裏沒有外人,到底謹慎些好,底下的話不要説了。”又對四娘道:“你哪知道,不特黑老弟他們這一班老少英俠,便是我們隱居在此的一班好友,哪一個不是把老賊痛恨入骨?只為你那幾位令郎高足年少無知,心氣狂,不得不留點心。以前彼此又有過節,兩下生疏,有好些話均未明言而已。想報仇的人多着呢,輪不到你母子。再説,就憑一把扎刀如能報仇,諸位老少英俠,連那一班孤臣遺子,也不會飲恨多年,至今還未發動,費那許多心力了。雖然你那仇人不是老賊本身,他那地方重重埋伏,關口甚多,你母子翅也飛不進。令郎本領我已見過,小的兩個更是不行,如何去得?你雖下苦功,肯用心機,到處求人,將寒山七寶中刀叉用法先行學會,因是輾轉求教,並非原主,除卻這把烏金扎刀,人家念你苦心,盡他所知所能傳了十之七八而外,餘者都是一知半解,和仇人單獨動手還能應付,但是對方那多黨羽,個個厲害,能容你和仇人單打獨鬥麼?當寒山諸老和雁山六友昔年在西太華後山賞月被人發現,石鐵華老前輩獨掌力劈千斤石驚走皇四子以前,隔夜無事,説起諸老不久各自歸隱,以後難得相見,由艾老前輩提議,各把平生絕技當眾施展。彼時我還年輕,曾隨家師在旁侍立,這些寶刀寶劍神物利器的用法威力均經見過,與你上次所説好些不同。實不相瞞,今鐵牛來此尋師,我見他外表渾厚,內裏聰明,膽子更大,明知他師父遇見強敵,竟敢孤身一人到處探尋,生了同情之念;又見你那幾位令郎近年所為越發強橫,想起那年你説的話,意藉此警戒。先不知黑老弟已然身,還想夜來同往助他出險,恰值令郎尋來,雙方動手。我雖看出他身輕力大,武功得有真傳,到底年幼,還信不過,準備令郎打敗再有人來,便要出頭制止;後見他應敵沉穩,又亮出這把扎刀,認明寒山故物,知其有勝無敗,同時發現黑老弟伏在一旁,已然身,越知無害。本定雙方打過一場再行出面,後想你多年薪膽實非容易,溺愛少子也是人情,何況他們不過年少狂橫,並無大惡。寒山諸老多半歸真,雖有兩位尚在人間,也如孤雲野鶴來去無蹤。傳授剛柔烏金扎刀的一位老前輩,不是孔五先生,便是隨時變易新名、遊戲人間、從不肯以真相示人的那位老俠。”如其是他,還有一點商量,要是孔五先生,他親手傳授的後輩定必看重,決不容人稍為欺侮,萬一結怨太深,把事鬧大,你仇保不成,還要多出一場麻煩,豈不冤枉?為此趕前勸阻,你最好暫時不要妄動,等他師徒事完回來,同到你家。鐵牛雖然年幼,他那扎刀用法實是寒山嫡傳,只不知何故,內中加上好些劍法,互相變化。你老少兩人各以所知,互相指點練習,必有大益。等到學成,彼時那幾家孤兒在諸位老少英俠全力相助之下,必與仇敵一拼。你我事前自然得信,一同趕去,各尋自己仇人,一舉成功,永絕後患,豈不比你孤身拼命,就能如願,也難生還,要強得多?”四娘聞言,含淚喜謝,並説:“孀居多年,平溺愛不明,致多冒犯。以後對於門人兒子,定必嚴加管教,仍望井道長和商兄夫婦隨時教誨,彼此往來,和以前一樣,一切遵命而行。”並對黑摩勒説:“奪劍兩少年實是冒雨先走,並非故意放,也不姓龍。否則這兩人均是能手,本領比小兒要高得多,如其未走,斷無聽憑主人全家出鬥,自己膽怯逃走之理。”黑摩勒聞言也覺有理,只奇怪對方的姓,與卞莫所救少女説的不同,其中必有周折,便問雙方情深淺和那兩人姓名住處。
四娘忙道:“老弟不要多心。我只知這兩人姓伊,家住江西,與大小兒情雖厚,以前相識,原在後山打獵無心相遇;自稱弟兄二人,為受仇人欺侮危害,到處尋師仿友,想要報仇,彼此雖是至好弟兄,有許多話,暫時尚不能説。我們隱居在此,也有難言之隱,樂得大家不談,以免漏,由此越來情越深。小兒近十年從不離開本山,也未往江西去過。他又不曾説出地方,只説將來如其思念,可往彭澤小孤山尋一老年漁人,便可問出他的下落。由此每隔一半年必來住上些,並還教了小兒兩種暗器,一名天花蒺藜刺,放時宛如一蓬寒星花雨,上面並有無數鋼針,細如牛,隨同飛。我因此物雖太兇毒,可作他年報仇之用,並未止小兒學習,但不許其妄用而已。這兩人今來去匆匆,只在我家吃了一頓飯,話都未説幾句。那口寶劍用布包好,也未取出與人觀看。還是行時,小兒們看出他多了一口劍,向其詢問,才説此是鐵花塢賊黨手中奪來,萬一有人詢問,不要説起。又隔了兩個時辰,黑老弟便尋了來。小兒不知原主尋到,老弟又説由九華山到此,要尋兩個姓龍少年,不知名字,疑是賊黨,答話未免失禮。等到動手,老弟説出姓名來意,只知無意之中樹下強敵,還不知是恩人艾道長的高足。幸蒙商兄和解,得知底細,實是快事。至於伊氏弟兄的詳情下落,實在不知,望勿見怪。”黑摩勒知是實情,心又愁急起來,見商、劉二人語聲甚低,門人和二子早被四娘揮手遣開,分立四面,奚恆也在側面崖石上向外尋視,彷彿暗中戒備,防有外人窺聽神氣。猛想起談了好些時,還未請問主人來歷,忙先答道:“我只知這二人姓龍,不料姓伊。好在他住江西我已知道,不過多延時,總能追上。這兩人的相貌衣服,可能見告麼?”四娘照實説了。
鐵牛説:“形貌不錯,服與昨夜所見不同。”商大叔接口道:“人家不會換麼?這兩人形跡詭秘,他和劉家往來,我竟不曾見過。”奚恆正由崖上縱落,笑説:“這兩人必是去年天來此飲酒,大叔不在家,我代大嬸應客的兩個江西少年,大叔怎未想起?”商大叔略一尋思,笑道:“如我所料不差,這兩人恐與老南極兄弟一家一樣,都是詭詐非常,機警靈巧,本領腳程也必不弱。黑老弟不必夜窮追了,就是追上,也恐當面錯過,反而打草驚蛇,使其留心。別的不説,他連相貌都有法子改變,人又能剛能柔,詭計百出,上次到我店中飲酒,面作紫,內中一個還有兩粒黑痣。我事後得知,疑是敵黨派人窺探,料其必要再來,去往前面谷口守了兩,過時竟變作兩個白面書生。我已被他混過,等他走出半里來路,忽然想起這兩人相貌衣服雖與小醉鬼所見不同,所帶包裹卻是一樣,身邊又有兵器,腳程甚快,先是緩步走來,等我回頭不久,忽然加快,晃眼走出老遠。我追上去將其攔住,不料他們居然看出我非常人,不等開口,先説好話,並説前飲酒,事出無心,後知老前輩以開酒店為名,實是藉此消遣,點綴風景,賙濟往來山中的採藥苦人,自覺失禮,往賠話,又恐多心,偏又有事急於回去;今見老前輩在此,知已生疑,越發膽小,不敢明言等語。經我盤問,居然應答如,十分得體,連往劉家作客之事均未出。我聽出不是為我而來,警告了幾句便自放走。以前江湖上原有兩個著名大盜,本領高強,最善改變形貌,此人必與有關。你最好在此地歇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奔小孤山穩妥得多,也許能不動手將劍奪回,免得白趕一陣,被他驚覺隱藏起來,就有線索可尋,也費事多了。”黑摩勒乘機問道:“我知老先生世外高人,必與師門有,請教大名是哪兩個字?”商大叔笑道:“我並非寒山門下,只家師曾與諸位長老相識。你我乃是平輩。我名商逢,家師便是昔年隱居蘇州楓橋的古老人,已去世了。”黑摩勒驚喜道:“照此説來,不特商大哥不是外人,連井道長也是古老人的大弟子井秋梧了。諸位師兄在此隱居必已多年,用意我已知道。目前黃山斗劍,想早聽説。事完,陶、婁、司空諸位師長便要集眾商計,同助孤兒報仇,奪回舊業,事情至多還有一年。家師葛鷹現往芙蓉坪探敵。小弟奉命武夷尋人,事完也許趕去,不料中途將劍遺失,多了耽擱。你説江湖上善於改變形貌的大盜,只有兩面神魔伊商有此本領。此人去年已被司空叔和彭謙、凌風諸位師叔除去,本人勢窮自殺,黨羽傷亡殆盡,連他死黨兇僧大同和尚也同伏誅,小弟曾經在場。商兄可知道麼?”商逢驚喜道:“我們隱居此山,為了時機未至,輕不出山一步。偶然也有幾個好友路過,説點山外之事。大師兄雖常出山,輕不多言。伊商和兇僧大同惡滿伏誅之事尚未聽説,真個笑話!照此説來,遺孤復仇之事必不在遠。井師兄也真謹細大過,我們只他一人時常出山,這些事不會不知,並未聽他説起。”隨又回顧奚恆道:“你怎不去看看?近來常有人經過,形跡可疑,雖不一定是敵人黨羽,小心總好。”奚恆笑道:“大叔不必多慮,我師父回來了。”商逢還未及答,忽聽崖後有人接口道:“今夜並無外人蹤跡,前後都有山洪阻路,你們今巧遇,就要分手,不妨談上一會。我因有事,暫時不能與黑師弟相見,可代轉告:你説的活不錯,最好在此住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往江西彭澤小孤山,以免多生枝節。那姓伊的弟兄二人,正是神魔伊商嫡之子。為了乃父寵妾滅,隨母隱居江西原籍,雖奉母命不許與父相見,但知乃父被殺之事,母子三人決不甘休。黑師弟此去,最好不要提起前事,先往孤山將育笠老漁人尋到,好言相商,請其勸那兩弟兄將劍還。如其不允,必有原因,不可冒失得罪,可往湖口小菱洲,去尋龍、鬱兩家的長老,明言來意和師長姓名,十九可以如願。總之,能不動武才好。”黑摩勒忙應道:“你是井師兄麼?前聽先恩師當時説起師兄為人,久拜見,請來一談如何?”那崖後發話的,正是奚恆之師井孤雲,接口答道:“黑師弟,我早對你久仰,只是現有急事,必須起身,還有別的原因,不便相見,望勿見怪。事完我必尋你,再行暢談吧。”黑摩勒還想説時,商逢笑道:“井師兄就是這樣過於小心,但他對友最是熱心義氣,不久定必尋你相見,由他去吧。”底下便無聲息。鐵牛在旁,聽崖後人口音清朗,從未聽過,便留了心。
黑摩勒本想追去,因聽井、商二人先後勸説,再三挽留,情意殷勤,心想:師徒二人已二三不曾安眠,就往前追,路上也要覓地安睡。前途又有大水,與其路上受苦,不如在此吃飽睡足,明直赴江西。追上這兩人更好,如迫不上,便照所説行事。想了想,點頭答應。
商逢本請黑摩勒師徒月下對飲,再去廟內安歇;四娘一意結,早在暗中命二子回家準備,再三和眾人説,連賓帶主一同請去。商氏夫婦知其藉此解消前嫌,並和來客互練刀法,其意甚誠,便説:“別位弟兄無須同往。我夫婦帶了奚恆,代你陪客吧。”四娘只得應了。經此一來,化敵為友,彼此高興,一同起身。
到了劉家,吃完晚飯,談了些時,賓主雙方又練了一陣剛柔金扎,鐵牛才知自己並未學會。四娘招式雖比鐵牛會得多,但又不明變化和那最要緊的口訣,互一參考,彼此均有益處,全都欣異常,喜出望外。鐵牛因在間睡過兩三個時辰,急於想和主人一起用功,不肯就睡。黑摩勒知他體力素強,自己明還要趕路,只囑咐了兩句,命其練完就睡,自先安眠。商、奚三人也自辭別。天亮驚醒一看,鐵牛、奚恆同立牀前,正在收拾衣包糧袋。主人母子也在一旁。問知四娘,因見黑摩勒師徒衣服大少,又未帶有乾糧,仗着家中富有,百物皆備,連夜做了許多路菜糕餅,又把劉氏弟兄小時所穿衣服取了幾件,分贈二人。本來還要預備行李,鐵牛力言:“無須,包裹太大,走路累贅。師父一向空身上路,稍近一點,只在五六百里以內;連衣服都不帶一件。自己身邊,還有好些金銀,路上並不為難。”四娘方始中止。黑摩勒見主人十分誠懇,只得受了。
臨走,四娘垂淚説道:“未亡人十多年的深仇,卧薪嚐膽,夜悲苦盤算。只為仇敵勢力強大,無可奈何,徒死無益,飲恨至今。三年前遇見兩位老前輩,才把寒山七寶中的兩種兵器學會,知道仇人武功厲害,非這兩件兵器不能破他。那一雙月鈎,尤其是這烏金扎斷金斬鐵,是他剋星。無如寒山諸老只剩兩人,到處託人尋訪,不見蹤跡,正想照樣仿造,拼着一條老命,混進芙蓉坪賊巢,與那忘恩負義的老女賊同歸於盡,又恐一擊不中,反累門人小兒受害,進退兩難。不料諸位老少英俠將助孤兒報仇復業,我也可以追隨同往,雖然因人成事,倒抵了我多年心願。但我母子山居避禍,除卻瞎長老和商氏夫婦、井道長有限幾人,還是前年為了小兒爭執,受迫説出,誰也不知我們底細。平輕不出山一步,雖有兩個先夫所好友偶然送信,到底耳目不周,事又機密,還望老弟師徒格外關心,得到音信立時通知,以便同往賊巢,親報夫仇,恩不盡。”黑摩勒笑答:“那個自然。”四娘長子劉隆,武功比兩弟要強得多,弟兄三人平雖然驕縱,人並不壞,以前吃過商、奚諸人的虧,未免懷恨,昨又受了傷,本來恨極黑摩勒,立誓報仇,不料對方竟是恩人艾道長的門下,又問出許多關係,報仇二字自談不到。昨夜四娘再向三子門人,背後痛哭勸告,想起黑摩勒小小年紀,自己全家竟非敵手;鐵牛年紀更小,又是他的徒弟,均打不過,實在丟人太甚;再見對方人甚義俠慷慨,越發奮佩服,由此互相勸勉,努力用功,痛改前非不提。
黑摩勒由主人力勸,吃完早點方始起身。走過小山時,商逢正在等候,和奚恆一同送出十里之外,指明途向,方始別去。黑摩勒心想:伊氏弟兄雖然起身在前,斷無不眠不休之理,並且由劉家起身時雨下不久,還不甚大,中途遇見那樣大風雷雨,必要覓地躲避,雙方一樣耽擱,又不知身後有人追來,也許仍能追上,並未把井、商二人之言看得大重,加以一夜安眠,力恢復,才一上路便加緊飛馳。滿擬鐵牛見過此人形貌,已然問明,任其如何改變,只要追上,憑自己目力總能看出。為防被人識破,並將二人所穿黑衣面具換下,裝成兩個村童,又編了一套言語,意追上二人,相機行事。誰知昨這場大雨只在方圓二三百里以內,再往前去,離開那一帶山區便沒有雨。伊氏弟兄原因作賊心虛,算計鐵花塢三兇必要命人窮追蹤跡,只在劉家吃一頓飯,匆匆起身,趕出數十里雨勢便小,始終未遇大雨,腳程又快,早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