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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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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阿累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説“死亡是一種解”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之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頭還要清醒地領略到這句話的意思。

砰的一聲!

好像一個麻包被推倒,裹在被子中的小青直地撲倒在通鋪那又冷又硬的牀板上。

三角眼掄起手中的木頭板凳,準備照着小青的頭顱再次砸下。就在這時,黑暗的囚室裏像被扔進了一顆照明彈一般,突然被炸亮,所有人都如同被扒開的鼴鼠,呆呆地眯縫着眼,不知所措。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開鎖聲,還有一個女管教嚴厲的呵斥:“6號監舍的所有人,都面對牆,蹲下!”女囚們像簸箕裏的豆子,嘩啦啦地都滑到了牆邊。三角眼也不例外。她把板凳往茅坑邊一扔,對着牆蹲下,手指尖耷拉在腳後跟旁邊。

鐵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管教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通鋪上的被子裏裹着個人,上前把被角拉開,出小青血淋淋的一張臉,不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她打成這個樣子的?號長呢?!”三角眼轉過身,舉起手説:“報告李管,我是號長。這新收的‘炸號’,大家才動手調教她一下,可能下手重了一點…”

“這是下手重嗎?這是下死手!”李管生氣地説“誰打的?自己站出來!”沒人吭聲。

李管冷笑道:“都跟這兒裝啞巴是吧?等我把她揪出來,一準兒讓她站籠子。”三角眼低聲説:“李管,當時黑燈瞎火的,大家一擁而上,誰也沒看清啊。”那個不等式忽然湊過來説:“報告李管,我看這女孩兒被打得不輕,還是先給她止血吧。”李管這才想到當務之急是別出人命,對不等式説:“你,把她背到醫務室去。”然後惡狠狠地對三角眼説:“今晚你們6號都別睡了,集體背監規!”鐵門哐啷一聲被鎖上了,燈卻沒有關。三角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醫務室的醫生給小青檢查了一下,她身上傷痕累累,這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額頭上被開了個口子,先給她包紮,又打了破傷風針。小青漸漸清醒過來,從嗓子眼裏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

李管讓不等式先回號裏,然後自己扶着小青在病牀上躺下,問:“是誰打的你,為什麼打你?你跟我説,別害怕,要説實話。”小青看她雖然年輕,但目光很正,於是把三角眼怎麼騷擾自己,自己反抗後遭到了羣毆的情形細細地説了一遍。李管越聽臉越難看:“你右臉太陽上好像有塊燒傷的地方,也是她們燎的?”小青搖搖頭:“那個是以前留下的…”李管給她蓋上被子説:“那還好,不然就要徹底搜查監舍了,窩藏打火機可是大事…今晚你就睡在這裏吧,其他的事情我會處理的。”説完關上燈,走出了醫務室。

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依舊不能入睡。

額頭劇烈地疼痛着,有如一把大號改錐開了被鮮血染紅的紗布,在傷口的中心不停地鑽着、鑽着,殘酷、冷峻而富有節奏地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小青咬緊牙關忍耐着,閉上眼,腦海裏回想着剛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圍毆,雖然她什麼也沒有看見,但她能想象出那些女囚瘋狂的拳腳和變形的嘴臉。本來她以為自己會被活活打死,特別是昏死前的一刻,在聞到了口鼻中噴出的鮮血的腥氣時,她的舌尖還到了口腔裏濃淡不一的鹹味。她想,這下我可以死了。她唯一驚訝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反而到無比舒暢。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渴望着被這樣殺,她記得阿累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説“死亡是一種解”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之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頭還要清醒地領略到這句話的意思。

但她還是沒有死。

一切,都像夢一樣,恍惚地開始,惆悵地結束,中間有無數或模糊或清晰的片段,一律不堪回味…

馬路邊上,有一具小狗的屍體,和皮上都沾滿了巧克力醬似的血漬,從它攤開的情形看,很顯然是被車子軋死的。小青慢慢地蹲下,看着它,想象它活着時歡快、可愛的樣子,喜歡奔跑,喜歡搖尾巴,甚至能用兩條後腿站着打圈兒討主人的歡心,但是死神被車輪挾帶着,風一樣呼嘯而來,一秒鐘之後它就成了血模糊的一團。

而它的主人卻拋棄了它,任由它躺在這裏,自然地腐爛。

“死亡是一種解。”阿累説。

“你真殘酷。”小青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看着小狗的目光,完全不像他的語氣那樣平靜和理,而是充滿了哀痛。

他真是個怪人。

“走吧。”阿累向前面走去。

小青站起身,匆匆地跟在後面,兩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説話。

深秋的天空,沉甸甸的。一眼望去,樹木無一例外地光禿禿的,像一羣排着長隊,伸出瘦弱的手臂,向上天乞討的乞丐。

“你知道嗎?”阿累忽然説“對於鏡子而言,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過客。”

“嗯?”小青沒聽懂。

“我們家可能是國內收藏銅鏡最多的家庭了。”阿累説“從小我就好奇,我爺爺、我爸爸成天拿着那些鏽跡斑斑的鏡子翻來覆去地看,到底是為了什麼?上面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痴的地方?翻開一本銅鏡專著,也許會講銅鏡承載着的文化博大深、豐富多彩,其形制特徵、類型特點、紋飾發展、銘文演變當中藴涵着豐富的歷史文化…但是這些話太冠冕堂皇了,就好像一層漂亮的包裝紙,而我關心的是,具體到個人——比如我自己,一面鏡子究竟能讓我戀它什麼?

“後來我爸爸病死了,我媽媽總捧着他生前最喜歡的一面銅鏡,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鏡面上。我開始以為她是睹物思人,漸漸地我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因為那面鏡子裏曾經留下過我爸爸的身影、面容,而我媽媽拿着它的時候,她的身影、面容也會映照在上面。這是他們兩人唯一在陰陽永隔之後,又能重合的空間。

“那以後,我也開始喜歡上了鏡子,尤其是銅鏡,你有沒有計算過,一面2000年前的漢代銅鏡,曾經映照過多少人的多少種生活。想一想就會令人心旌搖盪。特別是在閲讀史書的時候,身邊擺着一面銅鏡,你能想象,昭陽舍的連弧蟠螭紋方鏡中,趙飛燕在水晶盤上翩翩起舞;你能想象,李白望着蟠龍紋鏡,誦‘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你能想象,22歲的辛棄疾對着湖州鏡整理自己的盔甲,然後昂首走出軍帳,策馬揚鞭,直入敵陣,端個氣萬里如虎;你能想象,深夜,長着白鬍子的蒲松齡坐在簡陋的茅舍中,沐浴着蒼白的月光,望着一面古老的捉鬼圖紋方鏡,腦海中浮現出了聶小倩、嬰寧…”説到這裏,阿累不由得喝醉酒一般微笑起來,輕輕地搖着頭。

小青從小歷史就學得不好,對“端個”是什麼意思也不大懂,可是看阿累這麼高興,她的心裏也快樂的。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我開始害怕銅鏡了。”阿累突然説。

“害怕?”小青困惑地望着他。

“沒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