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角兒朱依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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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叫穗子,我曉得回頭那年,我兩歲。
把下巴頦壓在桌沿,在無線電裏聽戲,我五歲,然後我就會了“唉”地一聲嘆氣。
一天我從外面跑回家,一辮子齊給人剪了。
“給誰剪掉了!?”外婆問,我説:“革命小將!”我又説:“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對面樓的和平鴿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鴿一隻鴿蛋那麼大,要是那和平鴿下蛋的話)跳下來了。”
“你也去看了?難怪人家革命小將捉住你剪你小辮子!”外婆説。她拎着剩下的那辮子,不知拿它怎麼辦。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見李叔叔給人家搬走,肚皮也出來了。大家説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營養好,營養好’。大家都説自殺是‘活該’。”我從許許多多的腿看進去,看見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學大家那樣白白眼睛説“活該!”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裏難過,這樣講個“活該”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聽,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裏,你再也不會聽見“李叔叔”了。
把門牙屏緊,再拿舌尖去頂,嘴一放開,就説出了“自殺”來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那年我八歲。
外婆去世我九歲。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有時鄰居跑來偷看我爸,看他怎麼會自己和自己講三小時的話。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講話,求我喝羊,求我吃臭雞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會。鄰居們慢慢就習慣了,不來偷聽爸對着我這樣一團死靜的空氣講話了。
頭次跟韋志遠談話是外婆去世後。他是老門房的兒子。老門房退休了,就從鄉下換來了這個韋志遠。韋志遠跟他爸一點都不像,從不站在院子當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電話!邱振掛號信!”韋志遠總是跑到人家門口,指頭彈彈門,人家門一開他滿臉通紅地説:“電話電話!”我心裏的秘密是韋志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這個秘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説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只在我心裏。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志遠的模樣。
韋志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噗嗒噗嗒”地跑來了,只只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樑,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樑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志遠有數: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志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底子翹在上面,幫子給踩在下面。有一天韋志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韋志遠。”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説:“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沒拿,給賀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家一瓶。”
“韋志遠你看什麼書?”我問他。
他説:“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書的封面亮給我看。書沒封面。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面,封面給剝乾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户口的東西。在我們這裏住,連黃狗都有名有姓有户口;朱阿姨反動,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賊似的,順牆的黑影子溜,最後還是給人綁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樣遊街出風頭。沒名沒姓沒户口就什麼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麼辦了。現在我們這裏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看書了,書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資產階級還是封建主義,反黨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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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員,就不會給****。誰也不想****朱阿姨,就想****她的名字。誰也不想拖我爸去關“牛棚”大家拖的是寫劇本的邱振。韋志遠去掉所有書的名字,書就不是它們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讀的這些不是書的玩意兒叫什麼玩意兒,該拿他怎麼辦,所以我們大家鬧革命,只有韋志遠安安穩穩讀他手裏誰也看不清叫不明的東西。
“唉,韋志遠。”我這樣很乖地叫他,讓他從我的“滾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紅方格褲子,再看到我的手。我的兩隻手上長得花花綠綠的凍瘡。我外套前一片粥鍋巴閃閃發亮。然後他看到我再也長不齊的頭髮,跟綁強盜一樣狠狠綁出兩個揪揪。我看見他眼睛像瞎子一樣軟和,又大又黑,眼睫跟驢那樣長,鬥雞眼是鬥雞眼,不過樑山伯看祝英台的時候也鬥雞眼。
我沒話跟他説。他也沒話跟我説。
其實我天天都想跟他説:“韋志遠你等我長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渾身發熱就像突然過夏天了。他看見我笑的時候嘴裏缺兩個門牙。我曉得自己缺門牙是很有風度的。
這麼近了,我看得見他書上的字。全是戲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倉”現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劃什麼了。他在劃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煙、咯咯笑都有板眼。韋志遠的兩個手指頭還並得齊齊的,放在腿上。那條灰燈絨褲子有塊地方絨全禿了,給他手指頭劃板眼劃禿了。
我嘆一口深的氣。
原來還有另一個人喜歡朱阿姨唱過的戲文。
這時一個小老頭進來,背一繩子的肩膀上,繩子拴一個平板車。一會小老頭出去,他平板車上會堆滿廢紙。我們這個地方永遠有許多廢紙,因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這裏。過去作家寫書,寫劇,現在寫認罪書、檢討書、檢舉書,所以寫出許多廢紙來。穿假軍裝的革命小將也一會來一趟,往貼滿紙的牆上再糊一層標語,大字報。我們這個作家大樓原先是紅磚的,現在一塊紅磚也看不見了,糊滿了紙。風一吹,整個樓“嚓喇喇喇”響;一下雨,滿樓亂淌墨汁,人不能從那下面走,一走就滴一頭墨汁。等另一批革命小將來了,前一批剛貼的大字報就成了廢紙;不管糨糊味有多新鮮,更新鮮的糨糊就刷上來了,等到這小老頭一來,誰的紙都是廢紙。他只管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雙腳一蹦“嘶啦啦啦!”韋志遠的爸老門房一般不準這小老頭進來。有時小老頭連人帶車都給攆出去很遠了,老門房還要跑着再攆一段路。韋志遠誰進來他也不攆;賣醬油的,收購雞鴨的,補鍋釘鞋掌的,牙膏皮換糯米糖的,都可以邊走邊唱就進了這個作家協會大門。
小老頭很快就拉一車白花花的廢紙出來了。要不是這小老頭,我們大家早讓白花花的紙淹死了也靠不住。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後面去了。韋志遠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邊。外婆説那是大躍進蓋的豬圈,作家要自己養豬。豬給吃光了,就把豬圈蓋成了宿舍。
小老頭把拿不了的紙都堆在韋志遠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紙上壓幾塊韋志遠的煤餅,風吹不走。
我在同韋志遠談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着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們這裏。她小孩的第三個爸爸是我們這兒的副主席。我們這兒剛鬧文化大革命他就給革命小將不知拖到哪兒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長辮子,省得大家給她剪。我那一回給爸爸帶到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走過來,講話飛眉飛眼的,頭後面有個大蜂窩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動了!她是名聲很響的朱依錦。她名聲太響了,所以我們這些鄰居從來見不到她的。她手裏夾着香煙,跟我想像的名演員一模一樣。她笑的時候出長長的兩排牙齒,每顆牙四周有一圈咖啡,就像我爸從來不洗的茶缸子裏面的顏。她跟男的講話,老要説:“哎喲你氣死我了!”然後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臉上似的,大家看着她那條看不見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講話也那樣,先看看我説:“老邱你的千金啊這麼嗲,哎喲你氣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駕了雲霧,給她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樣,認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麼舞着水袖走遠了,一雙腳大大的,走起來倒像完全沒有腳,乘船一樣。
下一個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台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台太小,給批鬥的人只好輪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拼命往蹲在那裏等着上台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麼你?”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隊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裏。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