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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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打得很好嗎,帕姆?”
“您收聽下午的新聞了嗎?”
“我通常不大相信廣播。”她朗地大笑起來。
“哦,那是柏林廣播。天啊,跟您談談太好啦。都是真的。今天我們把他們打垮了。可是他們還要來的。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值班,現在我正趕着點東西吃。我聽一位軍官説,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順便説説,要是您有機會參觀的話,記住我在第十一戰鬥機隊,大隊作戰指揮所工作。”
“一定,你的未婚夫好嗎?”
“台德嗎?好極了。現在正在地面上。今天他很忙。可憐的人,剛滿二十九歲,已經是中隊裏的老頭兒啦。喂,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您?台德的中隊下星期不值班。我們肯定會一起上倫敦來。你在這裏呆多久?”
“下星期我還在這裏。”
“那好極了。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給您打電話。您來了,我真高興。”他出去散散步。這天傍晚,倫敦沐浴着金的光輝,這是夕陽透過清新的空氣出的光輝。他沿着曲折的街道,沿着城市一排排雅緻的房屋信步走去,然後穿過一座翠綠的公園,一隻只天鵝在公園寧靜的湖面上緩緩遊動。他來到特拉法加廣場,經過白廳政府的許多建築物。然後沿泰晤士河走上威斯斯特大橋。他漫步來到橋當中,停下腳步,注視着延伸在河兩岸的這座安然無恙的著名古城。
倫敦的紅雙層公共汽車和飛馳的黑出租轎車夾在熙來攘往的私人小轎車中,川不息地從橋上駛過。柏林的車輛很少,大部分是政府用或軍用汽車。他覺得,儘管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倫敦仍然是個平民的城市。這裏沒有高炮。英國的海軍和皇家空軍好象是一桌豐盛的宴席吃剩下來的殘羹。現在卻必須由這支用殘羹裝備起來的軍隊守衞防線。他的任務就是估計一下他們能否守住;再有,還要看看他們的新電子設備是否真正先進。望着這一派和平富裕景象,他心中到懷疑。
他獨自在一家小飯館裏吃晚飯,吃到了在柏林只有在夢裏才能吃到的美味的紅烤牛。他回家時,寓所黑暗而安靜。他聽過新聞才睡覺。這天宣佈擊落的飛機數字記錄是:德國一百三十架,英國四十九架。難道這是真的?
一位個子不高、禿頂、留着小鬍子的將軍,穿着剪裁很合身的卡嘰軍服,一邊開車,一邊着一支短的煙斗。他那通時務、帶着皺紋的面孔出嚴肅的神情。在電話裏談過以後,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很可能就是寫軍事著作的作家梯萊特,他很欣賞他的作品。果然是他;梯萊特多少與他作品封皮上的照片相象,不過封皮上的照片顯得年輕二十歲。帕格不想跟這位難於接近的學者攀談。梯萊特開着他那輛伏克斯豪爾牌小汽車沿着公路行駛,隨後又回到馬路上,始終幾乎一句話也不説。帕格憑着太陽,知道是往正南方向行駛。他們越往南走,英國就越象是處在戰時。路標已不知去向,地名也被塗抹掉了,有些市鎮荒無人跡。帶有倒鈎鋼杆的大鐵圈高懸在沒有路牌的馬路上。梯萊特用手指着説:“這是阻止滑翔機着陸的。”説罷又默不作聲了。最後,維克多-亨利對這番沉默和不斷變換着的美麗景物到厭倦了。他説:“我想,德國人昨天捱了一頓好打吧。”梯萊特噴着煙,直到他的煙斗發紅、噼啪直響。維克多-亨利以為他不準備回答。他卻突然説:“我告訴過希特勒説,麥施米特109式的航距大短了。他同意我的意見,説要跟戈林研究一下。但由於德國空軍的官僚作風,這件事石沉大海。獨裁者萬能這種看法是絕大的錯誤!他們與一切政治家一樣,被文牘主義者困住了手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因為害怕,有的想拍馬,大家都對他説謊話。阿道夫-希特勒被諂媚和虛假數字織成的網包圍着。照説,他的工作還是了不起的。對於事實,他還是的。這是他天才的標誌。您想必見過他吧?”
“見過一兩次。”
“我跟他一起開過幾次會。他説,他很欣賞我的作品。他的理解力鋭而深刻。有才能的外行人一般都這樣。戈林設計戰鬥機作為輔助地面的工具。我説過他在戰鬥機上犯過法國人在坦克上同樣的錯誤。輔助地面的機械無需行駛遠距離,因為油箱經常在手邊,易於補充。那些法國坦克是最好的戰鬥武器,他們又有好幾千輛。可是這些可憐的東西一口氣只能跑五六十英里。古德里安的坦克一天跑二百英里。差距多麼大!法國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坦克應該集中起來,獨立作戰。天知道富勒、戴高樂和我費了多少口舌解釋給他們聽過。”汽車駛過水泥的龍齒標誌①和一堵石牆,嘎登嘎登地沿着迂迴曲折的泥濘道路駛去,繞過封鎖公路的鐵絲網。戴面具的工人們用汽錘和風鑽揚起陣陣灰塵。
①龍齒標誌:山路轉折處標誌危險的記號。
“您看這種做法多麼愚蠢,”梯萊特用煙斗指着一個坦克陷阱説“想用這個來阻擋入侵者。這些廢物實在只能把我們後備軍的作戰能力減低到零。好在布魯克現在管事了。他會把這些一掃而光。”帕格問:“是阿蘭-布魯克將軍嗎?”
“是的,我們最了不起的人。戰場上的天才。敦刻爾克撤退就是他負責。我在他的司令部裏呆過。我只見過一次他情緒不好。那是司令部從阿爾芒蒂埃爾向利爾撤退的時候。”梯萊特把煙灰倒在汽車裏儀器板上的煙缸裏,把他那冷淡的灰眼睛移向帕格。
“當時,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們的指揮車全都動彈不得。阿爾芒蒂埃爾瘋人院被炸燬了。瘋人都逃了出來,路上大概有兩千多,都穿着肥大的褐燈絨睡衣,低着頭走,嘴裏胡言亂語,有時吃吃地笑。他們圍着我們的車,朝車窗裏望,着口涎,做鬼臉,搖晃腦袋。阿蘭對我説:‘這是潰敗,台德,’他説,‘我們完了,英國遠征軍全都完了。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於是説:‘阿蘭,不要緊,德國那邊瘋子更多,包括他們的頭子在內。’這句話使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笑。在這以後,他又恢復了常態。正如《聖經》上説的:‘話合其時①。’”①見《聖經-舊約-箴言》第15章第24節。
“您認為希特勒瘋了嗎?”亨利説。梯萊特咬着煙斗,眼睛望着路上。
“他是個神分裂的人。有一半時間,他是一個有理的、機智的政治家,但內心深處卻神秘、傲慢而愚蠢。他對我説過,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一道河障礙,如果他要強渡,德國空軍只要起炮兵作用,海軍起工兵的作用就可以了。多麼幼稚。總的説來,我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動人的地方。他看起來誠懇而孤僻。當然,現在只能把他消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幾乎忘記轉彎啦。我們去瞧瞧這個機場吧。”這是帕格在英國第一次見到與戰敗的波蘭和法國相似的景象。飛機庫裏被炸的飛機上面橫七豎八地懸掛着彎曲的、燻黑了的梁桁。地面上停着一排排烏黑的、被燒燬的飛機殘骸,壓路機在廢料堆和被炸壞的跑道周圍吼叫。梯萊特興奮地説:“乘我們不備,德國佬可在這兒大幹壞事!”滿目瘡痍的機場,橫在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田野上,牛羣吃着青草,嘩嘩地叫。除了被焚燬的房屋。空氣竟象花園裏一樣清新。梯萊特駕車離去時説:“戈林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目標指向了飛機場和飛機工廠。他費了整整一個月對海港進行血腥轟炸,追逐護航艦隊。這個笨蛋到秋分才明白過來。英吉利海峽有九月十五以後就過不來啦。他的任務是掌握制空權。不是去封鎖。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他象個教師似的怒衝衝地對維克多-亨利説:“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不要放鬆!”梯萊特引證了滑鐵盧之戰,説這次戰役失敗是因為一個軍官忘記他的任務,沒有帶上幾把鐵釘和一打鐵錘。他説,納伊元帥的騎兵沒有作好準備就突擊威靈頓的中心,英國炮台措手不及,果被佔領。於是他們得到一個住炮門的極好機會。但是沒有人想到帶上鐵錘和鐵釘。
“如果他們把大炮火門堵死,”梯萊特咬牙切齒地説,怒氣衝衝地着緊握在手中的煙斗,一隻手轉動着駕駛盤,神振奮,面孔緋紅。
“只要納伊元帥記住他擔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五千名法國兵當中只要有一個想到自己的任務,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如果我們的大炮打不響,另一支騎兵會突擊打垮威靈頓的中心。那末法國就可以在歐洲再稱霸一百五十年。德國也不會在這種真空狀態中飛揚跋扈了。我們在一九一四年跟德國皇帝打仗,現在又跟阿道夫作戰,都是因為納伊這個笨蛋在滑鐵盧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的話。”
“因為缺少鐵釘,結果使國家滅亡了,”帕格説。
“一點不錯!”
“滑鐵盧之戰,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種説法。我只記得布魯克率領了普魯士士兵在落時來到,扭轉了局勢。”
“如果納伊記得帶上鐵錘和鐵釘,他們就什麼也撈不着。落時,威靈頓會徹底潰敗。早在三天之前,拿破崙已經打垮了布魯克。他要再一次把布魯克打垮是毫不費力的事。”汽車攀登到一座小山頂上。一片空曠的綠牧場前面,蔚藍的英吉利海峽橫陳在陽光裏,法國海岸線細如髮絲,沿地平線延伸着。他們下車,站在高高的野草和盛開在涼海風中的紅罌粟花叢中。只有鳥鳴打破這令人難忘的靜寂。過了一會,梯萊特説:“瞧啊!您現在看到希特勒的法國啦。”他們輪用梯萊特從車廂裏取出來的望遠鏡仔細觀看對面海岸。遠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很小的房屋和船隻。
“德國兵已經離得很近了。”梯萊特説。
“簡直近極了。”
“不久以前,德國人把所有中立國家的武官帶到法國去觀光一趟。”帕格説。
“一直把我們帶到海岸上。那邊也有罌粟花。我們看見你們陡峭的山峯和對準你們的馬奇諾大炮。現在我看到那些大炮的另一頭了。”梯萊特説:“它們沒什麼了不起。它們打出幾顆炮彈嚇唬人,可是都落在田野裏。誰也沒有被嚇倒。”他們沿着海岸向西駛去,穿過一些用鐵蒺藜重重圍住的靜寂的村落,家家户户門窗都被釘死了。一座座小山和村鎮附近,偽裝的碉堡林立。帕格看見兒童遊戲的旋轉木馬,着的木馬平台下面出炮口。平坦的石灘上,釘着纏鐵絲的鐵。奇形怪狀的鐵管隨着海濤起落,出水面。帕格説:“啊,你們並不是毫無戒備的。”
“是啊。阿道夫夠得上禮貌,給了我們息時間,我們也充分利用了。那些伸出水面的鐵管子正是古希臘的火攻之計。我們用汽油使海面起火,油炸那些我們沒有溺死的德國佬。”許多阻氣球闖入視野,飄過座座小山頭向西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