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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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不是説聽到了嗎?”諾耶斯·芬納蒂説話了:“他聽到的只是響亮的咔嗒聲。”他走上前來,靠近去仔細觀察埃利奧特。他上前來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出於醫療的。埃利奧特的反應也是醫療的,就好像有一個很好的醫生,正在用一束亮光人他的眼睛以發現是否有東西。
“他聽到了咔嗒聲,夥計。夥計哎,他確實聽到了咔嗒聲。”
“你説的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呀?”查理問他。
“但我們現在不在監獄。”
“我們現在又不是在監獄裏。”
“這種東西並不是監獄裏才有的。雖然在監獄裏,你不得不越來越多地用耳朵聽東西。你在監獄裏呆久了,你的眼睛就瞎了,你就得全靠耳朵。這個咔嗒聲就是你要留心聽的東西。你們兩個———你認為你們是非常親近的嗎?假如你們真的親近———這並不是一定就是説你一定喜歡他,不過就是了解他———那麼,你隔一英里之外就會聽到他的咔嗒聲。你瞭解了一個人時,而且知道在深處有着某種東西老是攪得他不得安寧,對這個東西説不定你永遠也搞不清楚它是什麼,但是它就是促使他去做他所做的事的東西,它就是使他被看上去眼睛裏存有秘密的東西。你對他講,‘鎮靜,鎮靜,放鬆些。’或者你問他,‘你怎麼老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幹同樣的瘋事,而你也知道,這些事只能一次又一次給你帶來麻煩?’你只知道,你和他爭辯沒有什麼意義,因為這是內部的東西促使他幹這些事的。它説‘跳’,他就跳。它説‘偷’,他就偷,説他‘哭’,他就哭。除非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或者他什麼事情都是如願以償,不出大的岔子,他內部的東西才會像發條玩具一樣走鬆下來。你在監獄洗衣房和這個人並排工作。你認識他已有二十年了。你正在幹活,突然之間,你聽到了發自於他的咔嗒聲。你轉身看着他。他停止幹活了。他完全平靜了。他似乎完全傻了。
他看上去非常可愛。你注視他的眼睛,秘密消失了。此時,你就是問他的姓名,他也説不出來。他繼續幹活,但是他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那個攪得他不得安寧的東西再也不會咔嗒作響了。它死了,它是死了。那個人的那部分生活,就是使他不得不有點瘋勁的那一部分,就此完結了。”諾耶斯,開始的時候毫不動情,現在則是十分嚴峻,全身是汗。他兩手發白,死勁掐着掃把柄。按常理,照説他也應該平靜下來,以表現出在洗衣房裏在他身旁工作的那個人是多麼的平靜,但是他卻不能裝出那個平靜的樣子。他手掐掃把柄的動作變得極其可憎,同時那個不肯消失的情使得他幾乎説不出話來。
“完結了!一切都完了!”他一個勁兒地叫着。現在主要是那個掃把柄使他怒火中燒。他想在大腿上斷它,他對於這個掃把的主人查理,他吼道。
“這個子婊養的不肯斷!它不肯斷!”
“你這個好運的混蛋,”他對埃利奧特説,一面仍在努力斷這個掃把“你享受了你的一大份!”他大罵了埃利奧特一氣。
他一下把掃把扔得老遠:“這個他祖宗的不肯斷!”他叫着,猛地衝出門去。
埃利奧特似乎不動聲。他很温和地問查理,此人為什麼對掃把生這麼大的氣。他還説了,他還想最好是去趕上他的公共汽車。
“你———你沒有事吧,埃利奧特?”
“很好。”
“是嗎?”
“這輩子還沒那麼好過,我到好像———好像———”
“呃———”
“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有某種奇妙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那一定很好口羅。”
“那是當然!肯定的!”埃利奧特一直保持着這種心情,信步走到造鋸城肯迪食堂。
街上是一片不自然的寂靜,似乎很快就要發生一場槍戰,但是埃利奧特並沒有注意這個。全城都知道他是一去不復返了。那些特別依靠埃利奧特的人,已經聽到了這個咔嗒聲,像開炮一樣的響。他們曾經想了許多異想天開的,傻里傻氣的關於送別儀式的計劃———一次消防隊員的檢閲式;一次舉着標語牌的遊行,上面寫着全部最要緊的話,一次用消防水管噴水組成的凱旋門。計劃全都破滅了。沒有一個人去組織,沒有一個人出頭。大多數人都為埃利奧特的離去而大受挫傷,以致他們沒有這個能力和勇氣去站在一大堆人羣的後面,甚至簡單地揮揮手,道個再見。他們知道他將要去哪條街。大多數人都有意地躲開了。
埃利奧特走過烈當空的人行道,到了巴台農神廟的陰影裏,沿着運河漫步。一個退休的造鋸工人,大約如參議員一般歲數,正在用竹竿釣魚。他坐在一張輕便凳子上,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放在人行道上,在他的高統靴的中間。收音機裏《老人河》正在播放。歌詞唱着“黑人在工作,而白人則在玩樂。”這個老頭不是一個酒鬼,也不是什麼反常或別的。
他不過就是老了,一個鰥夫,一身都是癌,而他的在戰略空軍的兒子從來不給他寫信,他人品也不是很好。酒使他很難受。
羅斯瓦特基金會免費給了他些嗎啡,這些是醫生開的。
埃利奧特跟他打了個招呼,卻忘了他姓名。埃利奧特深深地了一大口氣。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子裏是不值得考慮這些傷腦筋的事的。
在帕台農神廟的遠端,相距十分之一英里遠,有一個小商亭,出賣鞋帶、刀片、軟飲料和《美國調查者》。那是一個叫林肯·愛瓦德的人辦的。在二戰期間此人是個狂熱的納粹同情者。在戰爭期間,他設立了一個短波無線電台,以便向德國人報告羅斯瓦特造鋸工廠每天生產的東西———當時是傘兵刀和裝甲鋼板。
他的第一份電報(其實德國人本就沒有要求他發什麼電報)的大意是:如果德國人能夠轟炸羅斯瓦特,整個美國經濟就會崩潰垮台。他並沒有為他的情報索取一文錢。他蔑視金錢,説他痛恨美國的緣由就是錢即皇帝。他想要一個鐵十字勳章,用簡單的包裝寄給他就行。
他的電報被火雞河國家公園的兩個看豬員在步話機上響亮而清晰地收到了。這兩位看豬員不小心把這件事漏給了聯邦調查局,他們據鐵十字勳章將要送達的地址,逮捕了愛瓦德。他被關在一所神病院,直到戰爭結束。
基金會幾乎沒幫過他什麼忙,除了聽取他講述他的政治觀點,而這件事是沒有什麼人願意幹的。埃利奧特給他買的唯一的東西是一台便宜的留聲機和一套德語教學唱片。愛瓦德極想學德語,可是他總是過於動,過於憤怒了。
埃利奧特也記不起愛瓦德的名字了,而且在走過的時候幾乎沒有看見他。他的那個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惡的小商亭,在這偉大的文化遺蹟中,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希特勒萬歲。”愛瓦德用鷯哥式的嗓子喊道。
埃利奧特停下來,友善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愛瓦德的商亭被《美國調查者》組成的簾幕全部遮滿了。簾幕看上去像圓點花斑似的。而這圓點花斑就是那個封面女郎蘭迪·赫拉爾德的肚臍眼。她在那裏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有一個能同她生一個天才兒子的男人。
“希特勒萬歲。”愛瓦德又喊了一聲。他並沒有撥開簾幕。
“希特勒萬歲,先生,”埃利奧特微笑地回答道“再見。”埃利奧特走下巴台農神廟,炎熱的太陽把他的頭烤得發暈。他一時被得發花的眼睛看到兩個無業遊民站在法庭的台階上,像蒙在蒸汽霧水中的燒焦了的死屍。他聽到貝拉從她的美容院裏在大聲叱責着一個女人沒有很好注意她的指甲。
埃利奧特在好長一段時間裏,一個人也沒有碰到,不過他確實看到有人從窗户後面在偷看他。不管看見誰,他都眨眨眼,揮揮手。他走到諾亞·羅斯瓦特紀念高級中學的時候,這個學校已因為放暑假而關了門。他停在旗杆前面,陷入了輕度的憂鬱之中。他被旗繩上的硬東西沮喪地輕輕敲打和拂擦空心鐵旗杆而發出的聲音所引住了。
他想要對這種聲音發表點意見,同時也想要別人來聽這種聲音。但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兩條狗一直在跟着他。所以,他對狗講開了:“美國的聲音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嗎?不是學校放了假,旗也降下來了嗎?這是一種哀傷的美國聲音啊。夕陽西下,傍晚的微風吹了起來,全世界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是可以偶而聽得到的。”一塊東西哽了他的喉嚨,他覺不錯。
埃利奧特走過盛諾科車站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從兩台水機中間爬了出來。他叫羅蘭·巴里。他在本傑明·哈里遜堡的陸軍部隊入伍宣誓後的十分鐘發作了一場神崩潰。他領取了全額殘疾年金。他的神病是在接到命令和其他一百個人同時去沖淋浴時發作的。這筆年金倒是實在的。羅蘭説話的聲音超不過耳語。他每天都要在這些水機中間呆好多小時,對那些不知情的人,裝出一副他正在忙着幹什麼事的模樣。
“羅斯瓦特先生———?”他輕聲地説。
羅斯瓦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請你原諒——我忘記了你的姓名。”羅蘭的自尊心很淡薄。他對自己在去年這一年內每天至少要拜訪一次的這個人,竟然把他的姓名給忘了,而且絲毫也沒有到驚奇。
“謝你救了我的命。”
“什麼原因?”
“我的命,不論貴賤,羅斯瓦特先生,是你救的呢。”
“你也太誇張了吧。”
“你是唯一對我的遭遇並不覺得滑稽可笑的人。或許你不認為這首詩可笑。”他把一張紙進埃利奧特的手裏。
“我是一面哭一面寫的。它對我來説就是這樣滑稽可笑,萬事萬物對於我也都是這樣滑稽可笑。”他跑開了。
埃利奧特莫名其妙,把這首詩看了一下。詩這樣寫道:“湖泊,鐘琴,水池和小鈴,橫笛和暴水,豎琴和水井,長笛和河涇,溪和巴松,噴泉和小號,鐘聲和瀉湖。
聽着音樂,喝着涼水,我們這些可憐的羔羊,全都走向了屠場。
我愛你呀埃利奧特,再見啦,我哭喊着。
眼淚和小提琴,心兒和花兒,花兒和淚兒。
羅斯瓦特,再見吧。”埃利奧特到達造鋸城肯迪食堂,一路上再沒有什麼問題出現。裏面只有老闆和一個顧客。這個顧客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美女,她給繼父大了肚子,繼父現在關在監獄裏,基金會一直在給她付醫藥費。這位繼父的罪行也是基金會向警察局報告的,而後又為她請了一位用錢僱得到的印第安納州的最好的律師。
這個女孩子名字叫做唐妮·温萊特。當她帶着她的問題來找埃利奧特的時候,他問她近況如何。
“啊,”她説“我的覺還不錯。我想這個覺大概同一開始就當電影明星差不多吧。”她正在喝一瓶可口可樂,同時看着一本《美國調查者》。
她瞟了埃利奧特一眼。這是最後一次。
“買一張去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票,勞駕。”
“是往返票還是單程票,埃利奧特?”埃利奧特毫不猶豫地説:“單程的,勞駕。”唐妮差點把杯子打翻了,她及時地一把抓住。
“單程去印第安納波利斯!”老闆大聲説着“先生,你的票!”他死勁地在埃利奧特的票上蓋上圖章,遞將出來,飛快地轉身離開。他再也沒有看埃利奧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