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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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村裏的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全縣很有名氣,經常被縣裏去各地巡迴演出。我大姐長得漂亮,算是裏頭的頭牌演員。他們自編了一出歌舞,叫《秧舞》,很受社員喜愛,公社幹部也説演得好。後來,省裏要從各地調演優秀節目,《秧舞》被作為上報節目候選。縣裏有位領導親自審查節目,卻發現《秧舞》存在很大問題。這位領導還沒看完節目,就拍着桌子然大怒:你們這節目是丟社會主義的醜!中央説了,一九八o年中國農村將全面實現機械化,你們還在這裏表演原始的人工秧!我們快進入共產主義了,你們還在搞原始社會!
《秧舞》這個節目上面已經知道了,仍要上報,但必須重編重排。歌舞我一竅不通,但總覺得人工秧儘管原始,用歌舞表現起來很有美。用歌舞表現秧機,就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了。倒是秧機的工作場面我是見識過的:一台秧機得十幾個人伺候,除了駕駛員外,還得有人不斷往上面放秧苗,後面還得跟着很多人補蔸、將禾苗扶正。我見過的秧機,技術從來就不過關。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家鄉還偶爾有過拖拉機耕地,現在早就只有牛耕了,用的仍是古老的曲轅犁。我從中學歷史課本上知道,曲轅犁是秦代發明的重大農耕技術。兩千多年過去了,中國已經可以把人送到太空去了,而農民仍在使用曲轅犁!一個通行的説法是人類近百年的科技發明超過以往幾千年的總和,怎麼就不見農耕技術有半點兒進步呢?
伊渡:我小時候也還看見過拖拉機耕地,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就似乎慢慢絕跡了。我們的成長經歷,確實收到過太多的空頭支票,再要我們相信什麼承諾,的確有些困難。
王躍文:説到拖拉機耕地,我又想起件事來。大概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家鄉建了個拖拉機站,一的鐵牛拖拉機,有好多台。可能是學大寨虎頭山上的鐵姑娘,拖拉機手全部是年輕女子。她們大多長得漂亮,開拖拉機的樣子很驕傲。我上學天天要從拖拉機站門口過,經常看見那些漂亮的拖拉機手得意的模樣。有回不經意間聽拖拉機站旁邊的大人説,這些姑娘白天開拖拉機,晚上幹部把她們當拖拉機開。我不知道拖拉機站是公社辦的,還是縣裏辦的,也就不知道晚上開拖拉機的是公社幹部還是縣裏幹部。有些幹部的壞,也是有時代特的。當年的工作以整人為中心,幹部就犯人的錯誤,當然是搞女人;現在工作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幹部違法亂紀就在經濟領域。不是説那時候就沒有貪官,其實也是有的,只是當時物質普遍缺乏,再貪也貪不了什麼。記得當時有一種進口素,包裝袋是尼龍布的,質同當時免費的棉綢差不多,就有人拿它來做褲子穿。此風盛行,素袋子就被幹部們貪掉了。當時很多公社幹部都穿這種素袋子染黑之後做成的褲子,居然很時髦。那會兒有個順口溜:大幹部小幹部,一人一條素褲。屙在本,放加拿大。原來進口素要麼是本的,要麼是加拿大的,一條素袋不夠做條褲子,得用兩個國家的素袋拼起來。
伊渡:我倆是同齡人,你説的很多事情,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記了。你童年和少年的記憶為什麼這麼清晰?
王躍文:可能同我的有關。因為從小在一種受歧視、受屈辱、受冷遇的環境中長大,對外部世界就格外,又不善於發,凡事都放在心裏。父親被社會孤立起來,肯定十分痛苦。我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就能體會到這點。我小時候生怕別人不要我玩兒。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在離家兩三里的甘蔗地裏見着一株野香瓜苗,回來告訴遠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説我肯定是騙他的。我賭咒發誓,硬説真的見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卻怎麼也見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罵罵咧咧的,當然説我騙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責。三坨為這事好幾天都不理我,我難過極了。照説他比我還小,他應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可是我倆的位置完全顛倒過來了。
伊渡:你小時候在家裏受寵嗎?
王躍文:我家鄉有個傳統,爺爺疼長孫,爸爸媽媽愛滿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是這麼一種風氣。我家本來有兄弟姐妹七人,夭折了一個大姐、一個四哥。活下來的五個兄妹當中,我排行老四,肯定是最被大人忽略的。現在被我們叫做大姐的其實是二姐。那時候大人也沒能力心照顧每一個小孩兒,我們都像野草一樣長大。我放學之後就在村子裏野,沒誰管我在幹什麼。突然聽説哪家小孩兒在水塘裏淹死了,或是爬樹摔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看熱鬧,説些毫無意義的安話。沒誰真的當心再出危險。大人們仍做自己的事,小孩子仍只顧自己玩兒。只有吃晚飯的時候,大人站在門口連叫帶罵高聲叫喊:野路鬼,吃飯了!野路鬼,就是書裏説的孤魂野鬼。早飯是不用喊的,小孩子起牀後隨便吃點兒,就上學去了。中飯沒吃的,更不用喊。村子大了,大人扯着喉嚨喊幾聲,小孩子未必聽得見,仍只顧玩兒着。天快黑了,我突然想起要回家了,就嚇得大氣不敢出,摸回家去。我肯定得吃殘飯剩菜,還得低頭捱罵。大人罵小孩兒無非是説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兒,吃飯都要人喊!我們父輩並不懂得玩兒是孩子的權利。小孩子聽大人罵得多了,也覺得自己玩兒心太大,真是罪過。吃殘飯剩菜我不怕,早習慣了;捱罵也不怕,反正只當耳邊風。我最怕的是二姐和弟弟在旁邊搗蛋,故意説髒東西。我從小怕髒,吃飯時想起什麼髒東西,馬上噁心,吃不下飯。二姐和弟弟落井下石,見我捱罵,幸災樂禍,故意説些屎、鼻涕之類,我就吃不下飯了。三四歲的時候,吃飯時見弟弟屙屎屙,我就會哭,不吃飯。可弟弟好像總是在吃飯時屙屎屙,我就每飯必哭。家裏人就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哭鬼。長大些了,吃飯時二姐和弟弟再故意説屎之類,我們就打架。吃飯時家裏最是熱鬧,小孩子的哭鬧聲、打架聲和大人的叫罵聲響成一片。
大人的罵罵咧咧讓我自小就有種負罪,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消五穀的,沒有任何用處。
“消五穀的”這是我們家鄉罵小孩兒和懶漢常用的話。星期天,學校不上課,大人也通常在這天出門趕集。我可以在家裏玩兒,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會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大人馬上就要回來了,而我在家裏什麼事都沒做!我馬上拿起掃把掃地,然後擦桌子、去井邊挑水。忙過之後,見家裏乾乾淨淨,水缸裏盛滿了水,我才安心下來。沒多時,大人回來了。我偷偷瞟着他們,想讓他們發現我的勞動成果,然後表揚幾句。但我多半會失望。他們不會發現我努力做了事,該罵的照樣罵。小孩子不可能萬事周全,大人們永遠都有罵人的理由。
我也沒有理由埋怨父母。他們揹着政治壓力,又十分貧窮,生活太艱難了。我沒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樣夭折,已是萬幸了。
伊渡:心理學認為,童年缺少愛,會影響到成人之後的人格健全。人都是有多面的。我們作為朋友相處,見你總是樂觀、向上,甚至有些嘻嘻哈哈。不知你有沒有人格的另一面?
王躍文:誰的人格都有多面,這是常識。總體上講,我是積極向上、樂觀通達的,但內心也掩藏着很多痛苦、孤獨、蒼涼、灰心,有時甚至是絕望。有醫學研究認為,抑鬱症患者的病在於嬰兒期缺少撫摸。我不能確認自己是否患有抑鬱症,但我似乎有周期的情緒低谷。當我的情緒陷入低谷時,我易怒、孤僻、冷漠,耳聞目睹,索然無趣。我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嬰兒期得到過多少撫摸,但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我沒有過被大人愛撫的經歷。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有種撒嬌的衝動,但我怎麼也不敢撲到父母的懷抱裏去。我甚至為自己這種心思而羞愧。
我小時候在情上能享受最高待遇的時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媽媽就會温柔些,問我想吃什麼。我永遠能夠想起的,就是吃麪。面是那時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換來的。不過就是碗光頭面,幾點油星子,幾段香葱。就是這碗光頭面,還得躲在灶屋裏偷偷吃,怕弟弟看見了也吵着要。我現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裏卻總盼着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寵稱嬌。
我小時候偏偏多病,哮、貧血、缺鈣、失眠、風。我經常額頭脹痛,其實是因為貧血,大腦缺氧。缺鈣容易形成過體質,就會犯哮病。可大人判斷我是否生病,就是摸摸我的額頭是否發燒。我身體不舒服了,哼哼着。大人扯我過去,摸摸額頭,並沒有發燒,就一把推開,説我裝病。所以我覺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欣喜之餘,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額頭,期待着發高燒。真發高燒了,興許就有碗光頭面吃。
我的身體是十八九歲以後慢慢強健起來的。少年以前,我的身體一直很孱弱,常常連拳頭都捏不緊。上中學的時候,放學回家通常已是黃昏了。因為飢餓和虛弱,趕着十幾裏的路程,覺肚皮越來越往背上貼。就不由得往下彎,最後只能躬着身子走路。我們家鄉人形容飢餓,會説“肚皮餓到背膛心了”真是太生動了。
伊渡:我從你有些寫親情的散文中看到,你很敬重你的父母和祖父母。
王躍文:我説自己從小缺少愛,卻並不等於説我不敬重長輩。他們屬於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養育兒女的方式同別人沒什麼區別。那時我們村裏的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父母那代,信奉子底下出好人,小孩子捱打是家常便飯。我母親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大哥成家當爹之後,還被她打了一頓。
“他嶄新一件背心衣,被我扯得稀爛!”媽媽現在説起這事,還眉飛舞。一家人拉家常,媽媽説起自己當年打小孩兒的事,我們兄弟姐妹聽着,只是笑笑。媽媽是頗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説自己到王家幾十年,就是同別人鬥過來的。媽媽能説會道,子剛烈,不怕事,不信。父親捱整那些年,的確搭幫媽媽撐着。家裏風雨飄搖幾十年,也多虧媽媽敢於同別人爭鬥,不然家人會遭遇更多的災難。可也正是她幾十年的鬥爭生涯,讓她養成了好鬥的格,有時候心硬如鐵。母親越到老年,越是不可理喻。她有許多似是而非、稀奇古怪的做人和治家理念,半新半舊、半通不通、半開明半固執,那是不允許任何人違抗的。我們做兒女的,只好順着她,或者陽奉陰違。闔家老小越是敬重她,順着她,就越讓她的控制慾膨脹。村裏人也都尊敬她,幾乎把她尊為祖婆了。恰巧她在村裏宗族裏面輩份也很高。別人家的家長裏短,擺不平的,搬她出馬,她幾句話就能讓人家信服。但是最瞭解她的,畢竟是她自己的兒女。有時候,她説的話在家裏不靈驗,她就怒火萬丈。除非兒女們佯裝順着她,不然家無寧。老人家的自我覺越好,家裏人的子就越不好過。媽媽這些讓人難以適應的格是慢慢形成的,她年輕的時候並不如此。但當眾人擁戴她並肯定了她的地位時,她漸漸異化成了家庭暴君。暴君有時候或許就是眾人養虎為患的惡果。幸好她只是我們的母親,而不是別的什麼。這讓我聯想到可怕的老人政治。我自己身為人父之後,常引父母為戒。
伊渡:我童年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快快長大。大人們有很多讓我眼饞的事,都是小孩子不可能享有的。
王躍文:我也有這個願望。我從大哥身上,看到了很多當大人的好處。比方説他可以煙。可以煙了,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在父母面前就可以有些反抗了。我老家的習慣,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麼管。做父親的,自己喝着酒,總喜歡拿筷子往酒杯裏蘸蘸,進兒子嘴裏去。那兒子通常只有兩三歲。説是父親不讓兒子學會喝酒,自己老了就沒有酒喝了。煙就不同了,小男孩兒得偷着。偷學煙的孩子,被大人發現幾回,打罵幾回,就不再多説了。這時候,一個成年的鄉下男兒就呷着煙,在村頭村尾轉悠了。
我還沒被允許煙時候,被一種盒子上印着魚兒圖案的香煙蠱惑着。有人給我表姑介紹了一個對象,供銷社的職工。那時,一個農村姑娘,找個吃國家糧的,應該算是前世修來的好福份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長得不好,滿臉絡腮鬍子,脖子下面着長長的。那時候並不免費渾身長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銷社職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裏,掏出那種盒子上印有魚兒的香煙,遞給我父親。父親了幾口,只説這煙好。供銷社職工説,這煙難得買到手,要票。他説下次想辦法條來,送給我父親。供銷社職工走後,父親對母親説,這人不錯。沒過多久,這個供銷社職工就成我表姑父了。
我猜想那人終於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幫那魚兒香煙。他口袋裏揣着那包煙,走訪了表姑的所有親戚。親戚們都説這年輕人很好,表姑就沒話説了。但是,從來沒有哪家親戚收到過年輕人答應送的魚兒香煙。我長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煙。
但我的第一口煙,卻是父親自種的老旱煙,喇叭筒。上中學時,有個暑假,我參加生產隊勞動。社員們忙過一會兒,就有男人打喊,呷煙呷煙!於是偃旗息鼓,男人們坐在田頭,着口水捲了喇叭筒,雲吐霧。女人們就在一旁説笑,你們男人真懶,功夫不見做多少,喊着要呷煙了。男人們説,女人又不呷煙,坐着幹什麼呢?做事去!女人又説,修個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煙呷,還有酒喝,喝酒還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興自己是個男人,回家找了塊白塑料紙,拿鐵絲當烙鐵,燙了個煙袋。第二天,我把父親切好的煙絲偷了一把,裝進煙袋裏,還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們為什麼要繫帶,也跟着樣兒學了。家裏沒有多餘的帶,我就找了條浴巾,捆在間。那個煙袋,就別在帶裏。
出工時,沒有人在意我捆了帶。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煙。終於有人喊呷煙了,我從間掏出了煙袋。不料男人女人們都笑開了:人沒有卵子大,卵子沒有香大,學着煙了!
別人再怎麼説,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親。父親也正望着我,張開大嘴,笑得只見滿口白牙。我的父親長得很黑。
我了平生第一口煙,辣得喉頭像嗆了魚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們笑得更歡了。我偏要充男子漢,剛緩過氣來,又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