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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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時差，無法入睡，大壁鐘敲十二下，她的意識就愈清楚，趁萬籟俱寂人初靜時，好好整理這睽違一年的房子。

由卧房、廚房、餐廳到客廳，有太多舜潔留下的回憶。她們去歐洲玩的紀念品，她給的生禮物，她生病時最愛的書…她死後，曾清理一部分，只是每每做到一半，就心痛難續，所以屋內大都保持舜潔生前的樣子。

舜潔雖是的養母，卻是與她相依最深的人。兩年前當她撒手人寰時，內心的空虛真難以形容，而她竟以為自己夠堅強了，原來全是舜潔的緣故。舜潔是比親生母親還親的人，她一走，掩藏在內心十多年的不安全又跑出來，若沒有云朋大哥的幫忙，她真不知要如何度過那些裏外夾攻的難關。

活動許久，試着躺在牀上，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櫃子上，方形透明玻璃盒裏裝着的洋娃娃，洋娃娃身穿粉紅有‮絲蕾‬邊、珍珠鈕釦的漂亮洋裝，粉白髮亮的皮鞋，頭上戴一頂綴滿花朵緞帶的粉紅帽子。她第一次看到這娃娃是在五歲時，在舜潔大而明亮的辦公室中，是她記憶中第一次對生命的驚豔，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美麗緻的東西。

舜潔笑着把洋娃娃放在的桌前。那天舜潔穿着黑絨鑲深藍緞邊的旗袍，燙成內卷的齊耳短髮，出一張粉白細緻的臉和小巧的藍鑽耳環，雖然她早年過四十，在童稚的眼中，仍如仙女般高貴美麗。

“你喜歡嗎？你可以抱抱它。”舜潔笑着説。

看着自己骯髒又帶着疤痕的小手，搖搖頭，整個人縮進大藤椅中，與漂亮娃娃對望着。一個下午，她看娃娃，也看忙碌着與人洽談辦公的舜潔，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中，她悄然地睡着了。

洋娃娃給温馨美好的回憶，也同時提醒她微寒的身世及悲慘的童年。

的生父是隻身在台的軍人，在她兩歲時病筆。生母林秀平是逃家的養女，愁出一身病來，在舉目無親又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把女兒寄養在明心育幼院裏。

明心育幼院就是舜潔的慈善事業之一。院童來自四面八方，年紀有大有小，還記得有一年聖誕節，北一女學生來發糖果、唱聖歌的情景。

院童們對舜潔又敬又怕，老師和保母們最喜歡拿“何姆姆”三個字來嚇他們，與虎姑婆有異曲同工之效。在院中半年後，才見到方由歐洲歸來的舜潔，只覺她高高在上如女皇，雖和藹卻是不可親近的。

緣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個孩子中，舜潔特別疼愛，常誇漂亮聰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時就要司機來載到自己城內的辦公室作陪，舜潔處理公事，就靜靜看書，沒一絲不耐。

六歲時，秀平再婚，帶着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兒，來接回家團聚。才第二天，一輛漆黑晶亮的大轎車就停在巷口，引起眾人圍觀，舜潔穿着淺藍銀線的絲質旗袍及白高跟鞋，在司機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進那排污水橫、低矮頹亂的違章建築內，她站在幾塊腐板堆着的小屋前，忍着臭味皺着細眉，看着坐在地上端着破碗吃飯的，碗內一點米飯、一塊蘿蔔乾，而一身不合的衣裳，臉上猶有淚痕。

“何姆姆！”如見親人，高興地向舜潔。

“怎麼一下就變個樣子了？！”舜潔拉着的手，對司機説。然後又轉向秀平“江太太嗎？我是明心的院長，昨天你來帶的時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況，留在院中不是比較好嗎？”

“不！我有一個家了，也有家可歸了。”秀平語氣很堅持地説:“我不會讓她在孤兒院長大。”

“是本質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這種環境真是太辱沒她了。”舜潔説:“回到我這兒，我會好好栽培她，對她而言是比較好的，你説是不是？”

“還有什麼比自己親生母親好呢？！”秀平不以為然地説:“我自己是養女，深知寄人籬下之苦。我再窮再累，也不會放棄親生骨，很謝謝你對的關愛，但還有誰比我更愛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經地義的事。”兩個月後，舜潔由美國回來，又來看。光着身子躲在竹子制的娃娃車後面，設法躲開繼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還用力猛推娃娃車，把夾擠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牆壁，早已哭得啞不成聲，全身淤血、紅斑，累累傷痕，極度恐懼的小臉上是一條條竹子壓印的血痕。

“天呀！”舜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會對一個無反擊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間地獄！

舜潔當場將帶走，並請了警察、律師，放下狠話，終於得到了的扶養權，從此江芳就成了何，在花草扶疏、綠樹成蔭的陽明山別墅裏靜養。

傷口快好時，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有千萬個不捨，但她實在無法保證女兒不受。

“，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這對你最好，相信你的養女命會比我好上千百倍！”記得那哭聲，也記得那些話。反而是秀平的模樣，在歲月中漸漸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聲一過，再也撈不着了。

舜潔沒有將她送回孤兒院，就留在身邊當真正的女兒養。以後的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潔給買了一堆專由委託行進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讓她念私立學校，學鋼琴、芭蕾，四處旅遊，待她像小鮑主一樣。而在漸曉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運不是一點點的改變，而是天差地遠的大翻身，由泥濘中躍至雲端。

因為富有的舜潔非普通有錢人，所承的何姓，在政經界很有名，是豪門貴胄的上人士，舜潔夫家王氏一族，亦是顯赫一時，在外界揚名立萬。只可惜逃謔良緣，這對人人誇羨的金童玉女並未地久天長，舜潔的丈夫王錫因死於癌症，讓舜潔卅五歲就守了寡，因為沒有生育又無心再嫁，舜潔將全部神放於事業上，成了當時少有的女強人，所以何王兩家的產業都和舜潔有很大的關連。

在何王兩族裏是十分靜默的，因為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就當她像外頭撿回來的孤女般，不聞不問。不在乎，對生命她總抱着惜福及恩的心，她懂事有禮，努力做個小淑女，在學校品學兼優，樣樣第一，進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願，看來就像舜潔嫡親的孩子，優秀出眾，光芒四，讓舜潔引以為傲。

這一切都是為了舜潔。在大學上了半年，舜潔因身體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國靜養，很自然地捨棄一切，二話不説地隨行。還是舜潔顧慮周到，為了讓能完成大學教育而為她申請了柏克萊，其實不再上學，也不會有異義的。

她們一來就住在這半山西班牙式的紅瓦白牆房子，前面巧的黑鏤空雕花小門圍着一個修飾雅潔的花園，後面則是一大片草坪，可以遼望整個柏克萊，及茫茫白霧後的一處海灣，視野非常美麗。

在這兒的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管家、護士，只在學校、醫院、家裏三處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校園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國同學的友善熱情，全在的來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無怨言地讓青的歡樂由指間溜走，因為若非舜潔，她什麼都無法擁有。

舜潔在世的後兩年，個愈趨孤僻，多半生活在回憶裏，她最愛提的是在重慶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就靜靜地聽，適時奉茶，直到夜深人靜。偶爾情緒深時，舜潔會提到亡夫王錫因，邊漾起悽美的笑容，她説:“我永遠記得嘉陵江畔初見他的那種悸動，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識、幾世尋來的喜悦。後來我們在香港二度相逢，內心覺未變時，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愛的人？刺ㄍ搴螅業娜兆湧蠢捶綬綣夤猓涫擋還惺呷猓惺畢氲轎揖苟闌睿骰盍素ノ迥輳媸強膳卵？”不懂愛情。高中、大學都有許多熱情的男生追她、寫情書；甚至到這兒，也有美國男孩表示愛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絕，她一心都在舜潔身上，舜潔的痛苦與快樂才是她的責任。的心沉浸在舜潔那悲傷的描述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呀！竟能穿年越，纏綿不絕，至死方休。

舜潔也會提到小時候，眼內閃着滿意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