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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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無法習慣於這種間歇的災難。每一次,猶太區的結構總遭到徹底破壞。樂觀的情緒和信心黯淡下去了。死亡的覺又上升起來。雖然誰也不知道“東方”實際上是什麼意思,但它是一種恐怖的名稱。不幸的人們驚恐萬狀地四下奔走,向親友辭行,把他們無法收進一隻手提皮箱去的那一點點物件分送掉。中央秘書處受到瘋狂的申請人的包圍,他們想方設法、無孔不入去取得豁免。然而數字這座鋼鐵舞台註定了這出悲劇:五千名。五千名猶太人必須搭上火車。要是有一個人獲得豁免,另一個人就必須去替代。要是有五十個人給放過了,另外五十個自認為安全的人就必然象觸電那樣收到灰的徵召通知。
主管遣送組的猶太人是一夥傷心苦惱的人。他們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員和救星,又是他們的劊子手。猶太區裏有一個笑話,説到頭來特萊西恩施塔特會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組。人人都對他們賠笑臉,可是他們知道,自已受到人家咒罵和鄙視。他們具有自己從來沒想要的生殺大權。他們是特別司令部的職員,用鋼筆和橡皮圖章就處置了猶太人的活軀體。
應該責怪他們嗎?許多不顧死活的猶太人隨時隨地都準備奪取他們的職位。遣送組的這些官僚中,有些人屬於共產黨或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地下組織,把每天夜晚都白白地費在策劃起義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命外,本就沒想到什麼別的。有少數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最殘酷的待。有些卑鄙惡劣的人徇私納賄,公報私怨。
人遭到了德國人殘酷行徑的摧殘;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人能説自己適合呆在哪兒呢?當時不在場的人又有誰能判斷長老、中央秘書處和遣送組人員的是非曲直呢?
“上帝寬恕受到脅迫的人,”古代的猶太人從幾千年的苦難中得出了這麼一句諺語。
含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央秘書處仿效着德國人的周密細緻作風,把灰的徵召通知發到了各處。猶太人用六七種不同的編目制度,對其他猶太人編了一套又一套相互叉的索引。不論何處有個人體可以躺下過夜的地方,那塊空地就給編人了目錄,還寫下據有那塊地方的那個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點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從卡片上很整潔地用筆劃掉。新來的人一到達,邊受到掠奪,邊就給編製成索引。一個人只有通過死亡或是“上東方去”才可以從目錄卡片上給劃去。
在黨衞軍的管制下,特萊西思施塔特的實權不是在愛潑斯坦、三人執行委員會或是長老市政委員會的手裏,而是在中央秘書處的手裏。然而秘書處並不是一個你可以找他談話的人。它是由好些朋友、鄰居、親戚或者只不過是其他猶太人組成的。它是一個辦事處,遵照着官場手續執行德國人的命令。秘書處的接待組,坐在辦公桌後邊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猶太面孔,是一個不起作用的嘲笑對象,不過它卻提供了許多工作。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大大超出了實際需要,因為它是一個藏身之地。然而這一次,灰的徵召通知甚至發到了秘書處人員的手裏。這個怪物開始咬齧自己的內臟了。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總有少數人當真申請離開。他們的配偶、父母或是兒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經走了。他們到很孤獨。特萊西恩施塔特並不是一個他們會不惜任何犧牲想要呆下去的安樂鄉。因此他們願意冒險試試那個不可知的去處,希望在東方找到他們的親人。有些人收到過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們知道,他們尋找的人至少還活着。甚至在雲母工廠裏,特萊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幾個女工也志願申請上東方去。這是德國人向來寬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項要求。
下班以後,娜塔麗在幼兒園外面遇見烏達姆時,他把接到的灰徵召通知拿給她看,使她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到秘書處去過了。他認識愛潑斯坦的兩個副手。遣送組的組長是布拉格來的一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老夥伴。銀行經理也進行了干預。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也許,黨衞軍對他的表演已經到厭倦。無論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們最後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點鐘,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兒,上車站去。
她最初的反應是,驚嚇得心都涼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會不會有一張灰通知也遞到她的房間裏去呢?烏達姆看到她臉上的神。忙告訴她他已經問過。並沒徵召通知送來給她。她和傑斯特羅享有級別最高的豁免權。如果“往後有些同胞從東方和西方到來”時,沒別人在這兒,他們也會在這兒。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一杜鵑國})中的應時的新笑話。他們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後這場表演演得很彩。
他抬腿朝裏走去時,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議把演出取消。傑斯特羅的聽眾不多,他們也沒心情歡笑。或許,沒一個人會來。埃倫的講題《伊利亞特衝的英雄人物》學術大濃厚了_點兒也不鼓舞人心。埃倫要求演出木偶戲,因為他始終沒看過,不過娜塔麗猜想,教授的虛榮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實在是想引一羣聽眾。這是自從他成為長老之後發表的第一篇演講;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人心了。
烏達姆不肯取消演出。幹嘛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們走進屋子,上孩子那兒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裏,以通常那種狂喜的心情來接她。吃飯的時候,烏達姆很樂觀地談到“東方”説到頭“東方”又能比特萊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子大約每月寄來一次的明信片,始終是簡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張明信片拿給娜塔麗看,期僅僅是兩星期以前。親愛的:一切安好。馬撒身體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們倆。這兒常常下雪。
愛你的,希爾達第二乙號營地,比克瑙“比克瑙?”娜塔麗問。
“這地方在哪兒?”
“在波蘭,奧斯威辛郊外。只不過是一個小村莊。猶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國大工廠裏幹活兒,領到了很多的糧食。”烏達姆的音調跟他説的話不很相稱。幾年以前,娜塔麗跟拜倫上梅德捷斯去參加班瑞爾兒子婚禮的途中,曾經路過奧斯威辛。她僅僅記得它是一個單調沉悶的鐵路鎮市。猶太區裏很少有人談到“東方”、那兒的營地以及那兒所發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處決人那樣,這些都是避而不談的話題。雖然如此“奧斯威辛”這個詞還是散發出使人震顫的恐怖意味。娜塔麗並沒多問烏達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們在地下室裏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夥伴一塊兒玩耍,過了今晚他就看不見這個遊伴了。除了涉及那個波斯女奴的片斷外,烏達姆新編的笑話全死氣沉沉。寒霜一杜鵑國的大臣買了這個女奴來,是供國王取樂的。她走進宮會,是一個戴着面紗、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麗為她和的國王的情調戲謔做出了一種沙啞的、賣風情的嗓音。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羞答答地不願意説。他硬纏着她講了出來。
“晤,我是用家鄉城市命名的。”
“那叫什麼呢?”她格格笑了。
“德一德。德黑蘭。”國王尖聲叫了起來,冰柱從他的鼻子上落下——這是娜塔麗創造出的一個彩的鬼把戲。國王用一子把女奴趕下了舞台。這會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蘭會議的消息已經使猶太區裏的人們心情十分振奮。
排演結束以後,娜塔麗匆匆地趕回新住處去,仍舊擔心家裏會有一張灰的通知書。本來,有誰比烏達姆更安全呢?誰有更多的內部聯繫?誰能夠到受着更大的庇護呢?她從埃倫的臉上登時看出來,並沒有灰通知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説,只從那張很有氣派的書桌旁邊抬起臉來望望,點了點頭,他正在那兒用筆把演講筆記的重要段落標出來。
他們很奢侈地佔用了兩間屋子和一間浴室,這仍然使娜塔麗到不安。自從傑斯特羅改變了看法,接受了長老的職位和特權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相當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絕。他始終沒解釋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是他從前愛舒服的那種自私情緒支配了他嗎?當黨衞軍的工具似乎壓兒並不叫他煩惱。唯一的改變就是他現在虔誠信教。他戴起經匣來,在猶太教法典上花上許多時間,並且退縮進一種沉默懦弱的恬靜狀態裏去。她心想,也許這是為了擺她的不滿和他自己的蔑視。
傑斯特羅知道她心裏是怎麼個想法。他對這件事一點辦法也沒有。解釋未免太可怕了。娜塔麗已經生活在痛苦的邊緣;她還年輕,又有孩於。自從他患病以來,他已經準備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死。他已經作出決定,讓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壞的情況。如果黨衞軍想要猛撲下來,她的信口謾罵的演出已經給她定了罪。現在無非是跟時間競賽。他的目的就是堅持下去,等候救援從東方和西方到來。
她把烏達姆的事告訴了他,並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請他去説説情。他淡淡地回答説,他並沒什麼影響,又説拚着不顧聲望、地位去提出一個十之八九會遭到拒絕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們一塊兒出發到埃倫將在統樓上發表演講的營房去之前,他們幾乎沒再講話。
一大羣沉默無言的聽眾終於聚集起來了。通常在晚上的娛樂之前,總有一陣很活躍的嘰嘰喳喳的談話。這天晚上卻並沒有。前來聽講的人數令人驚奇,但是情緒卻跟參加葬禮時一樣。在糙的讀經台後邊,偏向一邊,是那座掛着幕布的木偶戲台。娜塔麗在烏達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這使她到象刀割一樣難受。
埃倫把講稿放在讀經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鬍鬚。他以一種單調乏味的上課姿態用正規德語悦耳動聽、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
“莎士比亞似乎覺得《伊利亞特》通篇故事無聊已極,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劇本《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裏重述了整個故事,並且把自己的意見借那個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説了出來——‘問題不過是為了一個忘八和一個子婊’。”這句引文埃倫。傑斯特羅用的是英文,然後他十分拘謹地微笑了笑,把它譯成了德語。
“莎士比亞筆下的另一個更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象埃默森一樣,也認為戰爭總的説來只不過是週期的發狂。‘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我們猜想莎士比亞同意他這個不朽的胖子的意見。他寫的關於特洛亞戰爭的戲《特洛伊羅斯》,並不具有他最出的悲劇的特點,因為瘋狂並不可悲。瘋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戰爭文學也是如此;《好兵帥克》也好,《西線無戰事》也好。
“但是《伊利亞特》是一部史詩般的悲劇。它寫的跟《特洛伊羅斯》是同一場戰爭的故事,不過具有一個決定的差別。莎士比亞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亞特》壯麗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為荷馬的赫克託耳和阿喀琉斯捲入了希臘諸神的一場爭吵。神明各助一方。他們降臨到塵世間的戰場上來進行干預,把直接扔過來殺傷的武器招架開,喬裝改扮地出來製造麻煩,或是把他們寵愛的人從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場光榮的真刀真槍的較量,變成了一場嘲的事情,變成了超自然的、無形無影的魔法師之間的一場鬥智。戰鬥人員全成了僅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娜塔麗側過臉去瞥了聽眾一眼。從來沒有象這樣的聽眾!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缺乏娛樂,缺乏光明,連一丁點兒安也沒有,所以他們全神貫注在一次文學講話上,就象別地方的人聚會神地聽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獨奏會,或是看一部扣人心絃的電影似的。
傑斯特羅以同樣平穩、迂腐的口吻回顧了《伊利亞特》的背景情況:帕里斯為了美把金蘋果贈送給了阿佛洛狄忒;奧林匹斯聖山上接下去發生的戰事;帕里斯被海倫——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許給他的酬勞——所誘惑;以及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因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臘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雙方都是傑出的人,一點兒也不在意忘八、子婊或是枴子,他們全捲了進去。就他們來説,一旦打起仗來,榮譽就受到了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