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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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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説:“你別哭了,我錯了好不好。”彎彎曲曲的小河裏倒映着滿天的星星,倒映着升上來不久的月亮。

中年人臨走,想不通地説:“你男人有什麼好的,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來看他?”5隨着運動的深入,馬文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戴燕燕探親去農場,農場的造反派把她叫去訓話,讓她立刻和馬文劃清界限。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別處鬧得已經不厲害了,地處偏僻的農場,到這時候才剛剛來勁。談話是在農場的場部進行的,造反派歷數了馬文的種種不是。

戴燕燕可憐兮兮地説:“馬文是我男人,我怎麼能和他劃清界限?”造反派説:“我們看你出身好,是窮苦人,所以你每次來,都讓你見見馬文,你知道,我們照顧了你,就是照顧了馬文,就是照顧了階級敵人。”戴燕燕説;“我跟他都有了一個兒子。”造反派很認真地説:“為了你兒子的前途,你就更應該跟他離婚。”戴燕燕苦着臉説:“要和他劃清界限可以,我不離婚。”造反派又去找馬文談話,所謂談話,當然是訓話。造反派讓他主動提出來和戴燕燕離婚。馬文無奈之下,也苦着臉和戴燕燕説:“算了,省得麻煩,我們離婚吧。”戴燕燕就哭,説離什麼婚呀,我一趟趟來看你都不嫌苦,你幹嗎不要我呢?馬文説,怎麼是我不要你,現在是你不應該要我。戴燕燕説,算了,現在我們倆都不要嫌棄,誰都不要不要誰,好不好。馬文説,這當然好。戴燕燕又説,好歹我們也有了個兒子。馬文不吭聲了,把兒子接過去抱在手上,看着兒子那張和自己小時候極相像的臉,心裏一陣陣緊。他情不自地想起了自己任的幸福童年。

不僅是農場的造反派要勸她離婚,就是街道的居委會主任,也力主戴燕燕必須和馬文分手。居委會主任是個喜歡多事的老太太,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拉皮條做媒人。她直截了當地對戴燕燕説:“聽我一句話,老話説好女不嫁二男,你反正就那麼回事了,和那傢伙離了,再找一個出身好的,有什麼不好。你表哥也是,怎麼會給你介紹個右派?這不是害了你一輩子嗎?”戴燕燕的確也動過心,她並不屬於那種有主意的人,想到兒女的前途,想到自己的後半輩子,在居委會主任的唆使下,在馬文不來信的子裏,她已經一連偷偷地見了好幾個男人。她知道這樣做不好,是對丈夫馬文的不忠實,但是她還是身不由己地這麼做了,和她偷着見面的第一位男人,是個子死了多年的鰥夫,他顯然是隱瞞了歲數,急猴猴地想找個女人安度晚年。戴燕燕被他那一頭白髮嚇得渾身打顫,以至於對方結結巴巴説了些什麼全沒聽見。

接着的第二位第三位也都不理想,第四位也是一樣,肯找有兩個孩子又嫁過倆個丈夫的女人的男人,總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這些男人往往都是奔着最單純最原始的慾望來的,他們迫不及待慾火入焚,只想到找個女人幹那事。他們僅僅把燕燕當作個女人,因為她有兩個小孩,嫁過倆丈夫而更加看輕她。他們自己窮得要命,本沒能耐養活戴燕燕和她的兩個小孩。

一直到和第五位男人見面,才讓戴燕燕心猿意馬,方寸大亂。這第五位是西北迴來探親的老鄉,原來的老婆因為長期分居,耐不住寂寞,從偷偷軋姘頭髮展到公開鬧離婚,他吃夠了分居的苦頭。因此帶了一筆錢回來,只想找一個能帶得走的女人,人越老實越好,離沒離過婚死過沒死過男人,他不在乎,也無所謂。

這個男人花錢很大方,他拉着戴燕燕和蕾蕾一次次下小館子。在那心猿意馬分寸大亂的半個月裏,她覺得自己吃到的好東西,比過去的幾十年都多。戴燕燕知道自己有些愧對正在農場豬圈裏養豬的馬文,但是她沒辦法控制住自己在那個男人面前的失魂落魄。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身上足夠的錢,對她來説太有引力了。

“就憑我身上的錢,我在西北那鬼地方,找個大閨女都篤定,”那男人在窮夠了的戴燕燕面前大擺闊,下決心要把她到手“不過,我要找,當然還是找個家鄉人做老婆,千好萬好,還是家鄉人最好。”在小館子裏吃碗餛飩就像過節的戴燕燕和蕾蕾,越來越被這個男人的魅力所傾倒。在他偶爾不來的子裏,已經九歲的蕾蕾,總是一遍遍迫不及待地問媽媽,那個叔叔今天到底來不來。

“那個叔叔來了,我們再去吃餛飩好不好?”蕾蕾對那位樂意在她們母女身上花錢的叔叔充滿好“叔叔説了,什麼時候要為我買一個好看的書包。”

“是叔叔好,還是你爸爸好?”晚上睡覺前,戴燕燕要蕾蕾回答她自己也很難回答的問題。

“叔叔好,爸爸也好。”戴燕燕突然然大怒,説:“你嘴饞,這叔叔給你吃,又要給你買書包,你就説他好。不要臉的東西!”蕾蕾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戴燕燕要發這麼大的脾氣。自從有了小弟弟以後,蕾蕾一直覺得母親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喜歡她。打和罵是經常的事,因此對她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睬她。蕾蕾自顧自滿是委屈地睡了,戴燕燕一個人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她承認自己已經無恥地動了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正在猶豫不決,所以拿不定主意,與其説她是捨不得馬文,還不如説她是捨不得剛剛一歲多的兒子。

兒子是她的心頭,是她含辛茹苦的希望。這一陣,為了和那個男人一起出去,戴燕燕不止一次硬着心腸,把兒子寄放在別人家。她覺得自己這麼做,太對不起心愛的兒子。兒子早已代替了馬文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離不開自己心愛的兒子。

最後的分手仍然是在一家門面很骯髒的小館子裏。

那個男人最後攤了牌,他再一次表示可以帶蕾蕾一起去大西北,可是戴燕燕不到兩歲的兒子必須還給馬文。

“我不能為別人養兩個小孩,你説是不是?我不是那種硬心腸的男人,如果是我自己的兒子,我要和我老婆離婚,絕不會讓她把兒子帶走的,你丈夫有責任撫養自己的兒子。”戴燕燕充滿屈辱地向他訴説馬文的處境。

那個男人笑着説:“我無非是找個女人,我又不想辦個孤兒院。”戴燕燕站了起來,半天説不出話來,她硬拖起正依依不捨地把餛飩往嘴裏的蕾蕾,在那男人冷笑的目光下,眼淚汪汪往外走去。

6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戴燕燕沒去農場。文化大革命還在持續着,到處亂得不像話。馬文起初還來過一封短信,很快便什麼消息也沒有了。

兩名造反派突然出現在戴燕燕的住處,吐吐告訴她馬文自殺未遂時,戴燕燕着着實實地嚇了一大跳,立刻覺得馬文的死,有一半是她的不檢點造成的。兩名造反派一男一女,都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他們正悄悄地談着戀愛,想趁這次出差機會,好好地在這玩兒一玩兒。由於旅費不足,他們決定借宿在戴燕燕那裏。

戴燕燕恨不得立刻趕到農場去,兩位造反派卻説:急什麼,現在早沒事了,反正有人看着他,遲個一兩天有什麼關係。戴燕燕怕得罪了造反派有苦頭吃,不得不乖乖地依他們的主張。女的造反派説:“我們還有一些事要辦,辦完了,就一起回農場。”男的造反派説:“到時候,我們連你的車票一起報銷。”戴燕燕想到能報銷車票,省幾個錢也好。在馬文沒有消息的一年多時間裏,她只能靠出賣家裏的存貨和向別人借錢過子。所謂存貨,還是戴燕燕她爹生前留給她的一些首飾珠寶。戴老闆留下的首飾珠寶很有限,文化大革命中,這些東西賣給別人也不值錢。通常的辦法是,戴燕燕苦苦哀求向別人借錢,借了又還不了,能欠則欠下去,實在欠不下去了,便拿出首飾珠寶抵押。

那兩個造反派白天遊山玩水,飯在外面吃了,晚上回戴燕燕這睡覺。玩兒也是苦玩兒,到哪都靠腳走。戴燕燕就一間房子,於是只好在房間裏攔一塊布。那時候的人都很傳統,兩位造反派不逾雷池一步,男的那位打地鋪,女的那位和戴燕燕擠着睡。白天玩累了,上了牀就打呼。兩個造反派都是穿的軍用球鞋,又沒有天天洗腳的習慣,結果戴燕燕的房間,洋溢着濃郁的腳臭味。

幾天以後,終於踏上了去農場的旅途。她忐忑不安地趕到農場,見了朝思暮想的馬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馬文既然想到了自殺,肯定是吃了沒得了的委屈,她正想着如何安馬文,如何讓他想開一些,讓他想到他還有子兒女,沒想到馬文劈頭就説:“我當時要是從山上跳下去多好,也省得你來看我了,你來幹什麼?”戴燕燕看着蓬頭垢面的馬文,心頭一陣陣內疚,覺得自己對不住他。她畢竟揹着他和別的男人見過面,雖然一個也沒有成功,然而她不能不心裏有愧。她相信自己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掩飾有愧最好的一招就是哭,戴燕燕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想哭,太容易了。

馬文的心情卻不像想象得那麼糟,他看着戴燕燕完全被嚇壞了,反過來十分得意地安她。他沒有死,真的死了,戴燕燕再這麼哭也來得及。馬文狡黠地説:“你不要怕,人死過一回,就不想再死了!”戴燕燕還在想馬文真死了怎麼辦,哭着説:“你死了,我怎麼辦?還有蕾蕾和明明,怎麼辦,蕾蕾你可以不管,可明明是你的親兒子。”馬文説:“我死了沒有,你説這種廢話幹嗎?”戴燕燕説:“我嫁給你,就是想跟你過一輩子,你不要扔下我。”馬文不吭聲了。

戴燕燕更加傷心,哭得更兇。

馬文不樂意她這麼哭,他刻薄地説:“這是什麼話,你和你前頭的男人,原來是不想過一輩子了?我扔下你有什麼關係,你可以再找一個嘛。你哭什麼,説不定你還盼着我死呢,死了你可以再去嫁一個。我告訴你,我不死,你要想嫁人,沒那麼容易。”戴燕燕心裏虛,這一下彷彿讓他點到了要害,索也不哭了,想哭也哭不出來。更不敢和他多説,怕自己説着説着了嘴。馬文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是戴燕燕事先本沒想到的。物極必反,過去總是馬文見別人怕,起碼是做出害怕的樣子。過去的馬文總是低頭認罪,自從馬文戲劇地鬧了一次自殺,農場的造反派,好像反過來有些害怕他了。馬文真的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採取了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在農場裏神氣活現,在自家的小木房子裏更是耀武揚威。文化大革命的急風暴雨和他似乎已沒什麼關係。

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在設想馬文會不會再一次自尋短見,馬文的反常行為的確令人擔心。他到處表現出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在戴燕燕攜兒帶女來看望他的子裏,他開始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不僅不去豬圈喂飼料,而且連什麼早請示晚彙報,也一概不聞不問。他真的是豁出去了,他的所作所為,誰見了都有些吃驚和害怕。

造反派看不慣他的囂張氣焰,實在忍不住了,就要警告他一兩句,説:“馬文,你老實一點。”

“我怎麼不老實了?”他狡黠地反問。

造反派説:“你老實個!”馬文説:“我夠老實的。”造反派生氣了,説:“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馬文不當回事,一本正經地説:“我早就投降了,也差不多滅亡了。”7戴燕燕在農場一住就是兩個月,是她有史以來,在農場裏住得最長的一次。

這次來農場,因為還帶着蕾蕾和兒子明明,一向冷冷清清的小木屋子裏頓時熱鬧了許多。兩個月裏的白天黑夜,戴燕燕一直在着心,就怕馬文又有個三長兩短。馬文的行為比過去變得更為反常,他變得像一頭毫無情的動物,要麼整天一言不發,要麼不管三七二十一,青天白的也去糾纏戴燕燕,縱慾成了他賭氣的一部分,他毫無節制地發着,而且不止一次讓蕾蕾撞見。蕾蕾九歲,該懂的都懂了,不懂的一點都不懂。戴燕燕不止一次地喝斥蕾蕾:“死丫頭,你快出去,快出去,聽見沒有?”蕾蕾忙不迭地奔出去,有時候連門都不及帶上。

戴燕燕叫苦不迭地説:“要死了,你也是的,小孩子看到多不好!”

“小孩子懂什麼,”馬文本不當一回事,好像一點不知道什麼叫羞恥,他的羞恥心已經沒有了“她能看到什麼了,什麼也看不到。”戴燕燕拿馬文沒辦法,天一亮就把蕾蕾攆出去,吩咐她天不黑不許回來,女兒看到這種事當然不好。有一次,半夜裏,馬文和戴燕燕跌到了牀底下,乒乒乓乓的聲音將蕾蕾吵醒了,蕾蕾爬起來,摸到了身邊的火柴,點亮了小木房子的油燈。戴燕燕巨大的黑影子像只熊一樣地撲向蕾蕾,她一口吹滅剛點着的油燈,惡狠狠地罵着:“死丫頭,好好地睡你的覺,你點燈幹什麼?”蕾蕾什麼也沒看明白,她只聽見戴燕燕喋喋不休地罵着她,附帶着譴責馬文。馬文在黑暗中怪聲怪氣地冷笑,冷不丁地説一句什麼。蕾蕾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戴燕燕的過分慌張只是更加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蕾蕾久久不能入睡,她聽見戴燕燕輕聲問她,問她睡着了沒有。蕾蕾如實回答了一聲,憤怒的戴燕燕於是又把她好一陣臭罵。這以後,碰到同樣的情況,當戴燕燕再問她的時候,蕾蕾再也不敢吭聲。她知道不吭聲是對付戴燕燕的最好辦法。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什麼樣的怪聲響,她都堅決不作聲。黑暗中戴燕燕和馬文總是吵架,光吵還不夠,他們經常打起來。

兩個月以後,戴燕燕發現自己又一次懷了身孕。這真是一場雪上添霜的災難,她憂心忡忡地對馬文説:“要死了,怎麼又有了,這子,再添上一張嘴,還得了。”馬文也有點不樂意,説:“你也真是個老豬婆,一點不當心,就懷上了。”戴燕燕説:“這哪能怪我,你自己想想,你什麼時候太平過的?”馬文立刻有些得意,他眉飛舞地説:“當然不能全怪你,關鍵是我的身手不凡,我告訴你,就算你用了避孕藥,也沒用。”馬文談起這方面的話來,一下子就能變得神采飛揚,眼睛的溜溜地發亮。他對於戴燕燕又一次懷孕,可能引起的經濟上的嚴重後果,絲毫不加於考慮。

“我一個人,怎麼管得了三個孩子?”

“三個孩子又怎麼樣?”

“三個孩子就是三張嘴。”

“人家生五個六個的有的是,憑什麼你才有三個小孩,就喊着帶不了?”戴燕燕氣鼓鼓地説:“錢呢?”

“錢怎麼了?”

“你説得倒輕鬆,好像你有多少錢似的。”和馬文結婚以後,戴燕燕一直避免向他提到錢。她明知道自己缺的就是錢,錢這個玩意兒畢竟是不能缺少的,錦囊如果羞澀,一文錢也可以煞英雄漢。馬文給她寄錢從來就沒一定,高興時月月寄,不高興了,三個月半年全看他興致。戴燕燕嫁給馬文,就是希望能找一個靠山,找一個經濟上的後盾。事實上,馬文從來沒有盡過一個丈夫應盡的義務。他只是讓戴燕燕在心理或生理上,覺得自己有了個男人,這個男人對她本不負責任。

既然又要添一個小孩,戴燕燕不得不坐下來,面對面,認認真真和馬文談一談,他們必須談一談錢這個問題。她必須鄭重其事地告訴他,憑她糊紙盒子的那點微薄收入,不可能維持住家庭的生活。她告訴馬文,自從和他結婚以後,她的手頭不僅沒有變得寬裕,反而因為有了個兒子明明,較之過去的生活更加窘迫。她悲哀地告訴馬文,她身邊現在可以變賣的東西,已經賣的差不多了。再發展下去,除了出賣她自己,她實在沒什麼可賣的。

“要不然我去賣血,”戴燕燕近乎賭氣地説。

馬文不明白戴燕燕為什麼一定要離去,她為什麼不能和他一樣留在農場。戴燕燕在這一點上堅決不讓步,她有一個城市户口,而且因為她的緣故,她的孩子都是城市户口。據我國的户籍管理規定,子女的户口關係都和母親在一起。即使是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戴燕燕也不能接受將自己的子女,都變成農業户口的這種選擇。

戴燕燕和馬文整整商量了一天,商量的結局,是讓蕾蕾留在馬文身邊。這一年,馬文的繼女蕾蕾已經九歲,她實在是太能吃了,戴燕燕覺得自己已沒辦法養得起她。蕾蕾已經九歲了,可以自己照料自己,將她放在馬文身邊,戴燕燕覺得自己可以卸掉一個大包袱。她身上的包袱太重了,必須卸掉一部分,這也許是她現在的最好選擇。

多少年以後,戴燕燕終於明白,當初選擇把蕾蕾放在馬文身邊,是個太大的錯誤。

因為馬文是個畜生。

戴燕燕犯了個大錯誤,她不應該把蕾蕾放在馬文這個畜生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