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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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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燕燕去馬文的那間小木屋,幫他收拾房間的時候,馬文正孩子氣地半躺在牀上看小人書。收集小人書是馬文在農場落魄後養成的一個怪病。他把工資的多餘部分統統都變成了小人書,東一本西一本地到處亂。前一天,老魏頭燒了幾樣菜,讓馬文去做客。馬文一向懶得和人打道,然而這一次卻很樂意,去了也不客氣,叫坐上座就坐上座,叫喝酒就喝酒,叫吃菜就吃菜。

酒足飯飽,老魏頭這頓飯不能白請,他請馬文來,是有目的的。他意識到馬文對戴燕燕並不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現在似乎到了攤牌的時候,然而他害怕馬文會再一次拒絕戴燕燕,得戴燕燕下不了台。他是好心要給馬文介紹對象,萬一這人不知好歹,大家都不愉快。話到嘴邊,老魏頭臨時換了詞,他嘆地對錶妹戴燕燕説,馬文那兒邋遢得不像話,有空幫他去收拾一下。

馬文大着舌頭連聲説:“用不着,髒就髒吧。”老魏頭説:“你他媽神經病,收拾收拾,像個人住的地方倒不好?”小木房裏果然充斥着一股難聞的氣味,空氣彷彿是凝固的。戴燕燕沒想到自己會去,馬文也沒想到她會來。兩個人都緊張,戴燕燕為了掩飾驚慌,索走進了房間,這樣起碼外面的人看不見。她看着亂糟糟的房間,想好的話已忘了,想笑也笑不出來。她越來越緊張,緊張得不過氣來,口一陣陣亂跳,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馬文用另一種辦法掩飾自己的驚慌,他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把小人書放下,説:“怎麼會是你,你來了,有什麼事?”戴燕燕説:“我來幫你收拾收拾。”馬文想了想,説:“其實也用不着。”

“你看你這房間,太亂了。”

“亂就亂吧。”説了幾句話,大家的緊張情緒消失了許多。戴燕燕開始大動干戈着手收拾房間,馬文卻顯得無動於衷,好像這事壓跟他沒任何關係似的,又好像戴燕燕天經地義就應該這麼幹一樣,當他發現自己在房間裏有那麼點礙手得腳,便捧着小人書,坐到門口的小凳子上去看。終於磨磨蹭蹭看完了那本小人書,戴燕燕袖子卷得多高地還在大幹,馬文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問:“要不要我幫忙?”戴燕燕説:“你幫我去拎水吧,省得我一趟趟跑了,對了,先幫我把桌子搬出去。當心別把桶踢翻!”馬文去井邊打水,井邊有女人在那洗衣服,追問他小木屋裏忙得不亦樂乎的女人是誰。

“馬文,你是該找個老婆了!”井邊的女人,衝着他大聲嚷嚷。

“喂,那女人就是你老婆了?”馬文只當什麼也沒聽見。他害怕和女人説話,來到農場以後,什麼女人和他開玩笑打哈哈,都會把他搞得很狼狽。他一趟趟地打着水,忙得顛顛的。戴燕燕的所作所為,讓馬文想起了小時候他家裏一位能幹的媽陳媽。高高大大的陳媽有一對很結實的大子,馬文記得自己那時候已經不小了,還解開陳媽的衣襟,‮摩撫‬陳媽那對像活蹦亂跳的小兔似的子。陳媽不止一次摟着他説:你吃了我的,你就是我的兒子。天天晚上入睡,他都必須‮摩撫‬着陳媽的大子,只有這樣他才能入睡。

“老馬,差不多了,水不用再拎了。”戴燕燕直了直説。正在走神的馬文,一時真不知道戴燕燕喊的“老馬”是誰,從來沒有人對他用過這個稱呼,大家都叫他馬文,連剛學會説話的孩子都這麼叫。不過馬文很快就明白戴燕燕是在和自己説話。

“你説什麼?”他有些尷尬地問。

“不要水了,我們把桌子搬回去吧。”於是兩人一起搬桌子。兩個人的勁,怎麼也用不到一起去,馬文笨手笨腳瞎用力氣,戴燕燕笑了,把桌子放下來,説:“你真是個書呆子。”馬文更不好意思,也笑,呆笑。

小木屋裏果然煥然一新,戴燕燕説:“馬馬虎虎就這樣吧,累死我了,下次有機會,我再來幫你收拾。今天就這樣,我走了。”馬文站在那發呆,心裏有點不捨得她走,她既然提出來要走,又不敢強留她。他偷偷地盯着戴燕燕的口看,想象着她會不會有陳媽那樣一對碩大無比的子。戴燕燕怔了一會兒,見馬文發呆,也不説讓她留下來坐坐,便真的走了。馬文見她真的走了,跟在後面一言不發地送她,一直送到老魏頭家門口。

戴燕燕説:“好了,謝謝你送我。”馬文説:“沒關係。”戴燕燕又説:“其實你用不着送我。”馬文仍然是那一句:“沒關係。”馬文掉頭回自己的住處,一路上,若有所失。回到家,看着已經整個變了樣的小木屋,他才突然想到竟然沒有對戴燕燕説一聲謝謝。

2一個星期以後,馬文十分嚴肅地去找老魏頭。老魏頭告訴他,三天前,戴燕燕就回去了,馬文的臉立刻變了。他沒想到她會説走就走。這一個星期裏,他夜夜都在想戴燕燕,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可是沒想到他鼓足勇氣來到老魏頭家的時候,戴燕燕竟然離去了。

老魏頭因為戴燕燕受到了冷落,自己也跟着丟了面子,恨不得把馬文一頓臭罵。他悻悻地説:“馬文,我跟你直説了,你也不用搭那個臭架子,就憑你頭上那右派的帽子,我表妹未必能看上你。”馬文説:“我現在想找她,我有話跟她説。”老魏頭説:“有的話要説!”馬文説:“真的有話。”老魏頭來火了,説:“你他媽早幹什麼?”馬文呆頭呆腦地説:“我真的有話跟她説。”

“她人都走了,我有什麼辦法,”老魏頭很奇怪馬文怎麼會突然變得急不可耐,不過,他好像已猜到這個書呆子要和戴燕燕説什麼“我寫信叫她再來,要不然,你不是秀才嗎,你直接給她寫封信。”神恍惚的馬文從老魏頭那裏,要到了戴燕燕的地址,他沒有給她寫信,而是連夜走了十里路,搭了第二天的頭班長途車,一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才風塵僕僕趕到戴燕燕家。終於見到了戴燕燕,馬文不問青紅皂白,迫不及待開門見山地便向她求婚。突如其來的求婚,把老實巴的戴燕燕嚇得驚慌失措。

戴燕燕自從丈夫死了以後,一直在一家街道辦的繡衣廠做事。繡衣廠專做唱古裝戲用的戲裝,文化大革命一來,才子佳人帝王將相通通不許演了,繡衣廠也被迫關門。戴燕燕失業在家,靠糊紙盒子維持生活。子過得已不能再苦。為了自己能活下去,為了自己快上小學的女兒,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着嫁一個合適的男人。

馬文的如此戲劇的求婚太出乎她的意料。

“這又不是什麼小事,你讓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好不好,”戴燕燕心口怦怦直跳,不明白這位曾經一口回絕過自己的男人,現在怎麼會急成這樣,硬着她立刻表態“讓我想想,好不好?”馬文説;“那好,我等你,你快想。”戴燕燕説:“你總得給我一點時問。”馬文沮喪地説:“我等不及了,你乾脆説吧,你到底要多少時間?”戴燕燕哭笑不得,馬文還是死皮賴臉着她表態。

“你不能太急。”

“我怎麼能不急?”馬文嚴肅地説“你答應了,我們就結婚。你要是不答應,我也不想活了,還回農場幹什麼,我索找個地方去死了算了。”戴燕燕更加哭笑不得,幸好女兒雷蕾從外面回來,兩個人礙着小孩的面,許多話不能再説。蕾蕾馬文是見過的,她因此也不覺得陌生,只是奇怪,這個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她的家裏。戴燕燕開始心不在焉地忙晚飯,馬文心不在焉地哄蕾蕾,為她講故事。

蕾蕾説:“我媽媽説,你那兒有許多小人書。”馬文説:“我那兒全是小人書。”蕾蕾又説:“你都是大人了,還看小人書?”吃了晚飯,好不容易等蕾蕾睡着,馬文繼續毫不含糊地糾纏戴燕燕。戴燕燕心神不定地説:“我若不答應你,你真的要去死?”馬文説:“真的去死。”

“你瞎説的吧?”

“我瞎説,你不信,我死給你看好了。”戴燕燕急了,説:“你千萬不要這樣。”馬文近乎耍無賴地説:“我就這樣,我吃毒藥,我跳樓,反正我不想活了。”戴燕燕被他得沒辦法,只好答應他的要求。天這時候已經很遲了,蕾蕾在牀上打着呼嚕,睡得正香,戴燕燕就一間屋子,就一張牀,不知道如何安置馬文。馬文説:“不要緊,我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好了。”戴燕燕説:“這怎麼行,要坐,我陪你坐一夜,索大家都坐。”兩人一人一張椅子,在昏黃的燈光下對面而坐。夜深人靜,馬文説:“對了,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戴燕燕不太好意思地報告了自己的年齡,馬文又説:“想不到你比我還小三歲呢,我真是白活了。”戴燕燕問他怎麼白活了,馬文一本正經地説:“我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麼回事呢。”戴燕燕聽了,也到馬文怪可憐的。

馬文頓了頓,更加一本正經地説:“我成天和畜生打道,畜生的那東西我倒是經常見到,女人的那東西是什麼樣子,我都從來沒見過。”

“女人的什麼東西?”馬文孩子氣地又解説了一遍。

戴燕燕臉紅得像是血要湧出來,她做夢也想不到他一個文縐縐的書生,竟然在此時此刻説這種話,這種純粹的下話,然而她知道他畢竟説的是大實話。只有他這種書呆子,才會説這樣的大實話。

“説是女人那東西也長?”馬文就像談什麼正經事一樣,很認真嚴肅地問戴燕燕。

“是不是?”3戴燕燕從沒懷疑過馬文是個童男子,毫無疑問,是她首先使他從一個什麼都不太懂的大男孩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野氣十足的男人。從一本正經的談話,到手拉着手,走到牀邊,跌倒在牀上,這中間幾乎沒有任何禮節的過渡。一切都太順理成章,一切都太自然。戴燕燕明白自己太成了,成得像一隻透的蘋果,像一包紅腫以後盼着要擠掉膿的癤,像一頭正在發情的小母馬。她的微弱的拒絕和反抗還不如説是最好的邀請。馬文笨拙的動作,害怕把蕾蕾吵醒的緊張,不僅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反而更刺了她壓抑已久的慾。她突然意識到所有這一切,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她一直在等待這一時刻。

牀板在突然之間,劇烈地振動起來,他們忘卻了羞恥,滾在一起,放肆地做着動作,不止一次差點把睡的蕾蕾擠到牀底下。這一夜因為漫長而變得短暫,戴燕燕盼着一次次的地動山搖,盼着一陣陣的風狂雨驟,盼着呼由輕到重,又由重到輕。他們像中了一樣,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力竭,好像永遠不知道什麼叫作夠了。他們一次次地踏上征途,剛剛結束就重新開始,這一夜又像是世界的末

馬文和戴燕燕的婚禮,以最快的速度草草舉行。新房就設在馬文的小木房子裏,來慶賀的都是農場的同事,也沒什麼儀式,炒了兩大鍋花生,大家説説笑笑,沒完沒了地吃花生。一地的花生殼踩在腳底下咔咔直響,就像是鋪了一層厚地毯。蕾蕾被安排住到老魏頭家去了,鬧新房的故意遲遲不走,一直拖到天快亮才離去。臨走時,話裏有話地説:“快睡吧,馬文憋得急死了。”馬文説:“知道我憋死了,你們還賴着不走!”大家看馬文真急了,把大實話都招了出來,快活地哈哈大笑。整個婚禮過程中,沒聽見馬文説什麼話,很快馬文説的這句“我憋死了”的笑話,傳得全農場都知道。人們都知道打光的馬文原來早想女人想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