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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一百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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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風聲肆,嗚嗚狂嘯着穿過重重垣屋房舍。滿院陰沉肅殺,昔花草蓊鬱、綠意盎然的花園只剩幾株枯木,零星瘦石散落在牆角,薔薇花架簌簌搖動,虯曲的枯萎花藤攀附在枯木上,蕭疏冷寂。

天邊棉扯絮,雪花奔湧瀉,落在瓦片屋脊上,靜寂無聲。一轉眼,院內已經累起一層薄薄的積雪。

丫頭關好門窗,回到腳踏邊坐定。火盆裏的木炭燒得通紅,煙氣發出絲絲細響。拔步牀裏間帳幔低垂,連最不起眼的縫隙前都圍着幾道屏風,確保不讓冷氣侵入牀榻,火盆烘烤着狹小的病榻,牀前温暖如,丫頭在火盆前坐了不一會兒,鼻尖上冒出細小的汗珠。

帳內時不時響起一兩聲壓抑的咳嗽。

丫頭聽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眼圈微紅,大夫已經暗示過舅老爺和舅太太,讓舅老爺為小姐預備後事。小姐從小體弱,一直多災多病,大家早預料到會有這天。可姑爺去武昌府參加鄉試,一走就是幾個月,至今未歸,難不成小姐連姑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嗎?

那小姐未免太可憐了,生母早逝,生父冷漠,繼母不慈,繼姐跋扈,唯一的同胞兄弟夭折,也就這幾年嫁給姑爺後才能笑臉,可老天爺卻連這點小小的福氣都要無情收走!

有人推門進房,風聲裹挾着雪花灌入正堂,丫頭小心翼翼掀開帳簾一角,往外窺看。

來人身量高挑,劍眉星目,頭戴一頂絹布浩然巾,身穿一襲烏黑大袖直領鶴氅,披着滿身寒氣,入得正堂,低頭拍去肩頭雪花,回身關上房門。

他生得英武不凡,本該是個朝氣蓬、氣宇軒昂的男子,但他卻神情萎頓,眉頭緊皺,眉宇間愁難解,顯然是滿懷心事,舉止投足中,帶着揮之不去的抑鬱之態。

丫頭歡笑着蹦起來,驚喜道:“姑爺回來了!”一邊悄悄抹眼睛,一邊掀起簾子,將男人讓進裏間。

男人進去前猶豫了一下,先下一路踏着瓊珠碎玉走過來的髒污靴子,換上乾淨的布鞋,在火盆前將手心烤熱,摸摸冰涼的臉頰,等蒼白的臉上有了幾分血,才走入拔步牀內。

牀上躺着一個美貌婦人,皮膚白皙,鼻子纖巧,下巴尖尖,面容秀美,但因為纏綿病榻,雙頰已經瘦得凹陷,唯有那雙幽黑的眼睛,依然透着一絲鮮活勁兒。

“薔薇。”他輕聲喚婦人的閨名,語氣柔和而親暱,下鶴氅,坐在牀沿邊,握住婦人枯瘦的手,“我回來了。”金薔薇本在望着滿繡蓮池鴛鴦紋的帳頂發怔,聽到他的聲音,微微一笑,“表哥,你累不累?我讓荷葉給你燉了一盅魚頭湯,放在窗沿外邊,這會兒該結成魚凍了…”不知道石磊到底什麼時候能夠歸家,她天天讓荷葉燉一盅魚頭湯,擱在窗前晾涼——石磊喜歡吃魚凍。

她説着話,雙手撐在牀沿上,掙扎着想坐起,還沒起身,眼前一片暈眩。

心中頓覺無限淒涼,自嫁給表哥後,她纏綿病榻,不能侍奉公婆,不能友愛姑嫂,不能照顧表哥的起居飲食,她是表哥的子,卻本沒盡過子的本分,不僅什麼都做不了,還累得表哥為她四處奔波、求醫問藥,耽誤了讀書進舉…

淚水潸然而下,她從齒縫間吐出幾個滿含恨意的字眼:“表哥,我好恨!”恨父親無情無義,任由繼母田氏作踐她,恨繼母田氏陰毒狠辣,害死大郎,讓她落得一身病症,恨蒼天無眼!恨世道無情!

石磊輕嘆口氣,輪廓分明的臉上鬱更濃,把滿面悽然的子攬入懷裏,“薔薇,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舉人,等我有功名在身,金長史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誰都不能再欺負你!”金薔薇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表哥,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舅舅和舅母怕她傷心,讓丫頭瞞着她,可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她心裏明白,自己已經油盡燈枯,時不多。

石磊雙臂一顫,用力把懷中人抱緊,“不,你會看到那一天的。你記得嗎?小的時候,我和你説過,要帶你去觀海,賞奇峯,遊覽所有南地名勝古蹟,咱們坐船南下,一直走到最東邊的廣州府,看那些橫渡南洋的寶船到底有多大,説不定咱們還能和那些來自海外邦國,生着綠眼睛、黃頭髮的藩人朋友…”聽着石磊飽含深情的講述,金薔薇黑沉沉的雙眼迸出幾點閃爍的亮光,很快又迴歸於寂滅,“如果,如果有來世…”

“不!”石磊抬起頭,雙眼含着淚光,“沒有什麼來世,我現在就帶你走!”他不顧石員外和石太太的勸阻,堅持帶着病勢沉重的金薔薇遠行。

石家僱了條船,沿江南下,一路經赤壁,過庭湖,途中天氣愈發寒冷,眼看就要走出江西布政使司境內,金薔薇忽然陷入昏

石磊在牀榻邊守了兩天兩夜沒閤眼。

船艙外大雪紛飛,江面一片空茫。入夜後,雪勢稍減,雲層散去,幽黑長空捧出一輪皎潔孤月,如玉盤高懸,銀輝地。正值新年,岸邊萬家燈火,側耳細聽,隱隱約約能聽見歡鬧的爆竹聲和煙火在空中炸開的聲響。

在這家家團聚、祖輩同樂,權貴黎庶共慶佳節的寂冷冬夜,人人圓滿安定、户户歡聲笑語,神州大地,舉世喜樂,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子身上的生機一點點逝。

金薔薇睜開眼睛,雙頰騰起不自然的紅暈,瞳孔燃燒着不甘的火焰,“表哥,我幼年失母,七歲時沒了弟弟,多虧阿婆照拂,才能苟延殘,勉強撐到出嫁的年紀。在金府的短短十幾年,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嫁給你之後,我才知道活着是什麼滋味。和你成親的這些年,是我過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時候…”她每説一句,石磊的臉愈發蒼白,雙手將她抱得跟緊。

末了,她伸手輕撫石磊的臉龐,似乎想撫平他眉心的愁緒,悠悠道:“表哥…”短短兩個字,夾雜着刻骨情意,萬般不捨。

石磊擁緊金薔薇,低頭在她額前輕吻,耳鬢廝磨間,啞聲道:“薔薇,別忘了我,來世,咱們還做夫。”金薔薇仰頭看他,臉上綻放出一個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笑容:“好,表哥,我答應你,生生世世,咱們永遠做夫。”

“轟隆”一聲,遠處市鎮歡聲雷動,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爆響,奼紫嫣紅,璀璨奪目,淅淅瀝瀝的花影華光如天女散花一般從雲巔墜落,在無邊蒼穹之中,繪出一道道絢麗盛景。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淚水從腮邊滾落,很快打濕衣襟,石磊摟着面容恬靜、氣息全無的子,幽咽低泣。

屋外叮叮噹噹,一陣噼裏啪啦響,是綠豆大的雪籽砸在屋脊、窗前的聲音。風從廊前飄入,吹拂軟簾,綴有鈴鐺的蘇輕輕搖曳,奏出一陣清脆歡快的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