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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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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我難看透了的鳥形容,一覽盡底。有個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許並不比我今天這把年紀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邊,請我喝酒,頻用他佈滿關節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解。他沈默是金,偶爾才釋出一句話説,都是這樣,你會習慣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來不見傑,慌張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説傑跟一人走了。我陷入情狂,大醉離開吧,高瘦子帶我回他家。我直捱到進浴室裏,吐了一馬桶。

高瘦子一邊先放浴缸水,一邊幫我把衣褲掉,拿蓮篷頭將我澆濕,打肥皂。

我聞見冷冽檸檬香,到他大骨節的手很熨貼,練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細的洗了一遍,是又不是‮撫‬之意。既使半昏醒狀態,我亦自知偉岸立於室中,無贊凸腹之虞而放膽任其處置。

我想他定要親此昂然物了,倒也沒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熱水澡,絞了巾抹淨我臉。有一晌,他坐缸邊看我的身,手輕撥水上藥草袋蒸盪出柚橙味。他凝視的目光,温柔,傷,久久不離。隨後他起身,收拾一地骯髒衣物扔進洗衣機裏洗。

我躺在牀上,不久他爬上來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驚,抱空的,再抱緊些,就沒了。何等虛無氣的皮囊,攀著我頸跟膛。我摩挲這皮囊,心底翻騰起對傑渴念的萬丈海濤,傑那清瘦,有力,無悔的命定狂熱啊。我使這皮囊發出似乎痛苦似乎快樂的哼嗚,他很快出來,我卻在高但沒有到達的酒醉中睡去了。

我起牀,打量周圍。太過整潔的屋子裏,別無裝飾,家徒四壁之像是機關招待所。我的衣褲已洗曬摺疊好,放在沙發凳上。快中午了,厚窗簾深掩,囚暗不知時辰,我迫不及待想離開。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現在卧房門口,説吃點東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煎得漂亮極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裝著的白瓷盤上燒印著一棵青花建築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麼單位敬贈。我抬眼瞧高瘦子,這是我清醒時看見的他,在灰昧陰影裏我們首度碰著了視線,立即移開,自今爾後,只此一眼。

他還給我烤了兩片柔酥吐司,金銀可口,一杯柳丁純汁。他是那樣絕望的想留住我久一點,顫搖著置杯於桌,潑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現榨柳丁。我説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邂逅以來,這是我首度對他發出了人言。火速吃畢,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頭。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們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物擦身而過。

我與無數計一面之的男人,由於談都不必,如狗們觸嗅鼻子互換氣息,我們所用詞彙僅需及於上牀,以及在牀鋪上發出的詠歎,便是我們全部的語言。

我所以記住高瘦子,因為他縱慾過度早早衰醜的軀幹,他那彷佛被瘟疫犁過的滿面疤坑,他毫無,毫無機會。只除了,漫蕪的泊浮中或許撈到一個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揀回家,光,悼賞之,呵多麼鮮澤的身體遭受著煉獄之苦!不要多久,這個身體就會磨礪出厚厚繭皮,結成難以攻堅的保護殼。不再付出情,免得受到創傷,陰界法刖之一。他留戀著這個身體鈣化化之前的臨別一瞥,牢牢擁抱其沸騰多汁的靈魂,而這一切都將失去。他被這種亡悼催情,銷魂蝕骨。他上了癮,夜夜出巢尋覓此類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妝師,然後擺渡靈魂劃越過死河抵達陰界,銘刻我心中不能抹滅,終至一與阿堯重疊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還是想起了好遠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堯。

我漸明白,從前從前,放學時才走在一塊的阿堯,轉眼不見。我獨自坐車,回家太早了,寥落黃昏。偶爾,我會跟對門陳哥借了單車騎去阿堯家。阿堯媽媽十分抱歉説阿堯出去了,延我進屋等。除非阿堯在家,我羞怯從不入內,緩緩蹬著車在阿堯家附近繞,説不定會碰到他回來。他有時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連絡不著。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認我是,因此他把這一面對我模糊掉,儘管他也並不避諱跟我狎膩在一起。我,或媽媽,家人找不到他的時段,他去了哪裏?沒有線索,沒有可聯結的點,直到他自己出現。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歷歷然就顯影出愛麗思的鏡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囂囂眾聲向我宣揚著,享樂主義者有福了,孤獨的人有罪了。

kisslabocca,吻在寂寞蔓延時,享樂主義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則,無生殖約束,無親屬關係,因而無人際網絡。慾的單細胞自陽界佚出來,羣集於此,袒程納,領取一份總也嫌不夠多的永難飽足的慾大餐。

於是我再回來陽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動,社。但我已染長年不愈的遊離,無。越老,越難適得其所。陰界的召喚,同戀者無祖國,即便形體上我很少再涉足,神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體制的傾向。置身社會,心理的非社會化,註定了我將一生格格不入,孤獨罪人。

當阿堯消失復出現,那次,在他臉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獲得情報,來學校逮我,摩托車載我趕赴美國學校,小閲覽室正放映一部布紐爾的十六釐米黑白片。放完,燈亮前他不見了。我一直等他,待這班影痴依依不捨皆散光了,燈熄,門亦鎖了,他才從漆黑裏噓噓跑出來。他逕去牽車子,我、跟後,聞見他走過之處曳著騷味。他把車給我,渾身塵土,鞋印斑斑。我説怎麼搞的?他用力清撣了一翻,問我乾淨沒。我指示他臉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幫他擦了。他自知臭髒,車讓我騎,載他。坐在我後面,他儘量隔開距離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車,他再騎回去。我們都沒講話,沒討論布紐爾。夜風糊糊刮塗我臉,我心臆阿堯大約是去幹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樣子擾亂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嗎?或是待?被凌的他痛快嗎?

細節,細節,我太想搞懂細節。千百種幻想,夢魘纏繞我,幾至我甘願降服於這股強大求知慾,以身試法在所不惜!

此事,晚了數年才實現。至我遇見傑,愛上傑。阿堯將出國,我通過了論文,剛剛結束助教生涯。

至傑已不愛,而我不相信,島嶼南北,奔波求證。漸漸,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撈拾。

我仍有傑的房屋鑰匙,幾番不請自入,不過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簡直成了被待狂的只要他還肯跟我講一句話,哪怕一句惡毒咒罵,都好。終至,我懇求他,親吻我一下,最後一吻,我就走了,永遠,永遠,不再來找他。我講到永遠二字,凜於其字之真實,泫顫不已。

傑把頭一偏向牆,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屍體發狂要把他抱活熱回來的,枉然。大理石大衞啊,我抱住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藍筋脈的腳丫板,愛人,永別了。我履行諾言沒有來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馳返。短短週末,有時夠坐火車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遠離台北。

我依然無目的走極長極久的路,結果總是走到傑家巷子。不再動,仰望傑家,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會有奇蹟了。我只是被自己內部的深淵所驅使,溯游至此,產著膠稠的苦謬之卵。

我鴣立太久,覺到居民將我當神病患之類可能報警來抓了,才走開。

“我的怨戀之情如此執拗深,即使已無泥土附著,亦無營養供給,它依然頑固求生。”後來我讀到傑的私淑大師的信件,這樣説。我整夜踞坐新公園亭池邊,一件薄夾克渡過起霜的夜晨也不覺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經。這個痛苦,不是陣發,鋭錐的,它是沒有休歇不會間斷一直持續下去的痛苦,所以時稍常後它就變成了遲鈍。我不到餓,困,口渴,不會疲累。不會看,不會言説。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裏,辨認是水是路,一片黑,較黑的是樹木石頭,更黑的便是移動獵索的人們。我跟過肥軟若泥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過老漢,香港衫出臂膀上一輪青天白黨徽刺青,正如小時候村裏頭負責接電話廣播的老李,我頗受驚嚇,這批人還活著!

我的遲鈍自閉,只有在,我記得是漢諾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結實肌的擁抱裏,我想起傑。於是,何處裂開了一條縫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塊綿延不絕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壓來。

以及在,我督管兵們勞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機場廣垠的南方天空下,蒼藍,莽綠,透著振振金屬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喚起隨之無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時間,我是遲鈍的。

服著預官役,除了旅途,跟行為,我與世界斷了連繫。冰封於自掘的墓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揚起我的活動力。不錯只有痛苦,活之慾望,這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