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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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襖下來,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陽上到頭頂了,他才把套子解開。他朝小豹子歸山的方向偏着臉。再摸摸,套上夾着小豹子兩斷了的爪子。血腥氣慢慢散了。他説:“這貨,也廢了隻手。”天下了第一場雨。矮廟周圍的黃土上印着一個野獸的足跡,那足跡缺兩左前爪指。野獸的足跡繞着矮廟一圈又一圈。二大從來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圍着矮廟打轉,有時還會長嘯兩聲。
一直到好多年後,人們在河灘地上種了牡丹花,年年有本和南洋的客人回來觀賞,那個缺兩爪子的豹子還會來這一帶。那時它是老豹子了,來找那個救過它、餵過它、已不在世的白老獸。
這還是剛送二大上山的夜裏。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頭封了堵牆,把二大住的屋封在裏頭。只要把那牆捅開,裏面的屋還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種了一天麥,快黃昏回家煮了一鍋稠湯,湯裏攪進去四面大麥面,還剁了兩個大紅薯進去。她把湯盛到黃狗的瓦盆裏,想想,又去廚房端出一個小茶缸,裏面有點她一直捨不得吃的大油,哈得發黃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團大油,放進狗食盆。她看着那團油在滾燙的湯裏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兩個油珠子。可能吃出什麼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團。湯的熱氣把大油的哈味蒸起來了,黃狗在餵,這時哼哼一聲。她把缸子裏發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來,擱進狗食盆,湯麪上浮了一層黃黃黑黑的油珠兒,她這才用子攪了攪,一邊叫:“黃狗!喝湯來。”黃狗站了一次,沒站起來,讓吊在xx頭上的四個狗娃墜了下去。它眼睛半眯,回頭一個狗娃,再另一個。黃狗有張做月子媳婦的臉,眼睛甜着呢,舌頭軟着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們天黑前要來把黃狗拉走。他們説是這樣説,真想幹的事是搜出個人來。搜出個人來他們就把黃狗的命饒下了。黃狗什麼也不明白,以為這天黃昏和昨天黃昏沒什麼兩樣,就多了一盆漂着大油的麪湯。它喝得“咕嗒咕嗒”地響,尾巴在領情又在得意。
喝了湯,黃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兒去。葡萄説:“黃狗。”黃狗站下來,回頭看着她。葡萄説:“黃狗,過來。”它搖搖尾,不動。葡萄把聲音放得兇狠,嗓門憋,吼道:“黃狗!”黃狗慢慢地走過來。她腳邊擱着繩,大拇指那麼的繩。黃狗眼睛學信得過她,身子信不過了,勁留在後頭,眨眼就竄開的架式。它尾巴又開始變,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她對自己説:別去看它。它會裝孬着呢。她手抓起繩子,可是動不了。她又對自己説:甭可憐它,可憐它幹啥?也用不着它看院子了,多張嘴要喂。她的手還是抬不動,黃狗突聲細氣地哼起來。她要自己想開,黃狗正餵,一天要吃三兩糧,沒了它,省下糧給二大吃。她想着,就把黃狗的脖子拴上繩了。黃狗一掙,繩套鎖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來,民兵們進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樹下,一句話不説。狗給綁在磨棚門口。他們搜了屋裏屋外,又搜了紅薯窖。然後拖着發瘋一樣嚎叫的黃狗走了。
四個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窩外爬,嘴裏都是聲氣的呻,想知道它們的娘為什麼叫那麼慘。
民兵們把黃狗煮成一鍋好,打了幾斤紅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説這時吃狗吃對了時節。馬上要入冬,吃狗等於給他們添了件小棉襖。他們把黃狗的皮送給縣革委員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剛換,暖和過老羊皮。等狗在他們身上生起火時,那四個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誰家有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們。她陪着狗娃子們坐了半上午,狗娃子凍得啓程一堆,葡萄腳趾也凍麻了。見了推車挑擔的人遠遠走過來,她就躲到路溝下面的樹後面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他們聽見狗娃子聲氣的叫喚只是扭頭往葡萄的爛柳條筐裏看一眼。葡萄看看太陽都高了,便對自己説:留下它們也養不活,一天還得熬小米湯伺候,哪來的閒功夫?哪來那麼多小米!狗娃的叫喚還是跟了她一路,跟到地裏,跟她回到家,跟她睡着。第二天清早,她覺得狗娃的叫聲和當年的哭聲一樣,都遠了。
快下雪了,葡萄熬掉許多燈油給二大行出一件大棉襖,又趕出一雙棉窩子。她想天一黑就給二大送上山去。有人在院子外頭叫:“葡萄在家不在?”她聽出是史老舅的聲音。史老舅又喊:“葡萄要不在,老舅他還得再跑趟腿呀!”葡萄只好應了他。
史老舅拿個油紙包,站在台階上不下來:“葡萄,你舅老爺好吃豬尾巴,有人醃了一給他。還有一斤豬xx子,叫他閒磨磨牙。趁着還有七、八顆牙,磨磨吧。叫他多住住,咱這兒掏個就能住人。就説是史老六跟他説的。”葡萄不接他的話,只是叫他進來坐,喝口水。
史老舅又説:“我可沒給過你舅老爺豬尾巴、豬xx子。我家又不做生意。我們都割過資本主義了,你説是不是,葡萄?”史老舅往門外走,説着:“不送,不送。幹部們上各家打聽,娃子們見的白老頭到底啥樣。大人們都説:他們見啥了?啥也沒見。娃子們老膩歪,沒球事幹,個故事編編唄。”過了兩個月,葡萄到集上賣窗花。眼看要過年,葡萄剪的窗花很好賣。謝小荷遠遠就和她招呼“叫我也學學剪,葡萄姐,我這手老笨吶!”葡萄和小荷有二十年沒話説了,讓她一招呼,葡萄手裏的剪子也亂了。
小荷説:“這幾幅賣我了!”她掏出個裂口的塑料娃娃臉錢包,在裏面摳着。一會摳出一張一塊錢,疊成個小方塊。葡萄手伸進口袋去掏零錢。小荷尖起嗓子叫:“咋這麼外氣?還找啥錢哩!”葡萄叫她等着,她給她再剪一副“雙龍戲珠”小荷剁着腳取暖,一面説:“我這買了只燒雞,你拿上。”她把一個塑料包從她包裏拿出來,往葡萄腳邊一放,又剁着小碎步子剁到一邊去。她戴頂紅線帽子,把臉襯得更黃。
葡萄説:“不拿。”小荷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不是給你的。給你舅老爺的。你不拿,還叫我給你送家去?”葡萄説:“不拿。”她嗓子軟下來。
小荷一臉都是為難,説:“看你把人都難壞了!知道你今天趕集,專門從縣裏買的燒雞,沒功勞有苦勞吧?”葡萄看着她。小荷的黃臉細看也是有眉有眼,生孩子落的斑也不那樣花了。她説:“那也不拿。”
“是給你舅老爺的。”小荷聲音沒了,光有氣。
“我爹過世前説過,他對不住你舅老爺。昨天我和喜説了,葡萄來了個舅老爺,病害得不輕,我去送點東西給他你可不許管我。你看,他沒管我。”葡萄説:“舅老爺走了。”小荷説:“不走會中?知道他走了。”葡萄説:“這回可不回來了。”小荷説:“叫我説也別回來了。這隻燒雞,算我爹給他過年吃的。”小荷走的時候,臉在線帽子裏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沒有人。就在謝小荷順着史屯街的黃土路往東走時,街上的大喇叭響起來“侉”的一聲大釵,象是塌了什麼,趕集賣貨的人都一哆嗦。再聽,那是一支樂曲,又重又慢。再一聲大釵,剛才塌的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臟都挪動了,也跟着崩塌。然後喇叭裏有人説話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頭御。明白事的人大聲問:“誰死了?”五分鐘以後,集上的買賣恢復了,不過買的人和賣的人都相互説一句:“剛才聽見沒有?周總理走了。”過了兩小時,學生們出來了,頭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見集上還有人賣小磨芝麻油、醃豬臉、炮仗、剪窗花,都紅了眼圈説:“周總理都逝世了,你們還在這兒趕集哩!”街兩邊站着蹲着的人凍出的鼻涕,手往襖袖裏攏攏,看着學生們又悲又憤地喝斥他們。他們扭頭看看左邊右邊的人,見他們不動,還守着自己半筐雞蛋一擔掛麪,蹲着或站着,他們踏實了,也不打算動了。
又過幾天,學生們把禿樹枝上都掛滿白紙條,白祭帳,白紙花。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都低着頭,耷拉下眼皮,幾個二子吹口哨,被中學生們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沒聲了。史屯的不少知識青年不叫知識青年了,叫“二子”要在平時二子們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們,他們還一天到晚到處找個誰打打,或者調戲調戲。他們中間好的都走了,讓公社推薦上大學或招工了。剩的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邊上,見了誰就低聲嘀咕一陣,然後就扯開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們整天在講每個史屯人的壞話;每個史屯人在他們的故事裏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説城裏人太孬,把這些二子送來禍害他們。過了半年,街上大喇叭裏又出來一聲塌天似的大釵。這回是朱老總。學生們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紙花整理整理,再掛到葉子肥大知了鬧人的樹上。二子們嘴裏吹着哀樂,在街上邊逛邊啃着剛偷的黃瓜、西紅柿,見學生們啐他們,他們就比劃一些二子動作,笑得張牙舞斥、翻跟斗打把式。
女學生們嗓子哽着説:“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狗的有良心沒有?”二子們用她們的史屯口音,嗲聲細氣地學舌:“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嗎?!”學生們想,總有一天,要把這羣貨揍爛攆出史屯去。他們在秋天終於和二子們打了起來。那是哀樂響得最壯闊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個時辰響起大釵“咣!
…
”這回人們覺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長在脊樑上的主心骨。他們偏着臉聽廣播一遍一遍講主席逝世的事。他們站在窯外,下巴頦向一邊翹,一隻耳朵高一隻耳朵低,聽着這件大喪事。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背躲含,脖子向裏縮,在後在前,膝頭微微打彎,他們就這樣防守、躲讓、一步三思,未衝鋒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學會這個站相。他們這樣站着,想讓他們聽明白什麼,想讓他們相信什麼都難着呢。從中午又站到晚上,他們互相説:“吃了沒?”
“正做着湯呢。”
“主席逝世了,聽見沒?”
“聽見了——逝世了。”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鑼。趕集的人看中學生從這頭往那頭遊行,小學生從那頭往這頭遊行,他們對趕集賣東西的人吼叫:“還趕集呢!‘四人幫’都****了!”他們心裏説:那不還得趕集。過了好一會,他們相互咬耳朵:“主席的媳婦江青叫****了。”
“那不是皇娘娘嗎?”
“皇娘娘就不能****了?誰都能****。”
“説****就****。”到又一個年關時,村子裏的喇叭響起一聲大釵,史老舅帶着孫子正要出去賣滷豬頭豬大腸豬肝。他站下來聽。這回是公社知青閨女廣播的喪事:剛剛平反昭雪的地委丁書記因病逝世;受全地區、全史屯公社深深敬愛的書記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嚴重疾病,終於不治長辭,…
葡萄挑着還冒熱氣的豆腐走來。她想,不知是不是來過豬場的那個地委書記。她不記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誰。她看見史老舅偏着臉,馱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來,想和他打個招呼。喇叭裏哀樂和廣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孫子抓起獨輪車的兩個車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聲説道:“誰死只要咱兒子不死,就得趕集。”葡萄在想她剛剛送二大上山的時候,是史老舅給她出了個不賴的主意。他説“咱這兒那兒不能住?掏個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話聽懂了。他是叫她去掏個窯。這兒土是好土,掏窯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廟強多了,想暖和它暖,想涼快它涼。她把少勇叫回來一塊在廟附近的山坡上找了個朝南的地方,掏了個土窯。少勇花了四個星期,和葡萄把窯挖出來,抹上泥,又用樹杆釘了個門。她把二大安排在窖裏,三人在一塊吃了一頓年三十扁食。這一年裏,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幾回,每回兩人都説他們自己明白的話:“住着不賴吧?——不賴。就是點。”
“可不是。點石灰墊墊。”
“墊上了。”
“還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