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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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後是昏暗的路燈,一種蛋黃般的顏。蘇鬱的身上灑滿了月光,有種温涼的覺。而陳某則蹲坐在這座城市的角落,沒有丁點光亮能夠照耀到他,就像是他的生活,一片漆黑。
他嚥下嘴裏的飯,問我説:“其實你才是心理醫生吧?”我點頭,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俺雖然是鄉下人,但是俺不傻。”他説:“你説的沒錯,俺就是怕死,要不才不會來江城!”説完這句話,他突然擼起衣袖,出胳膊上的圖釘還有密密麻麻的針眼,説:“俺在醫院的時候就想,為什麼老天那麼不公平,有人得病,有人不得病。有人得病有錢治,有人得病卻沒錢治!”他越説聲音越大,到了最後幾乎已經是咆哮了,“俺就是不明白,憑什麼生下來就分個三六九等!俺家世世代代只能靠黃土地吃飯,年頭不好連飯都吃不上!而你們城裏人要什麼有什麼,扔的垃圾對俺來説都是寶貝!”蘇鬱強忍着眼淚,説:“陳大哥,你冷靜一點。”陳某壓低聲音,繼續説道:“別以為俺不知道啥叫神病,俺們村裏有個寡婦就得了這種病,平常瘋瘋癲癲的,時不時就站在村子門口唱大戲。可是鄉親們都知道,她那是盼漢子盼的!俺跟你説,俺沒病,就是沒病!要是俺也有錢去醫院吃藥扎針,你以為俺會傻到拿釘子扎自個啊!”
“俺永遠都忘不掉,俺小時候就看到俺娘拿釘子扎自個,她説這是俺們家才有的針,比醫院的大針管子還好使!其實那都是放,俺每次用釘子扎自己的時候,壓就沒覺得頭不疼了!俺頭疼的很,疼的想死!”我蹲下身子,直勾勾的看着陳某的雙眼,看到了一雙渾濁不堪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才剛剛三十多歲,眼角處就已經有了細紋,額頭上也有着刀割般深刻的皺紋。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經受了多少痛苦。
我輕聲説:“你得了腦瘤?”陳某説:“俺知道你去醫院是打聽俺是不是撒了謊,俺實話跟你説吧,俺就是得病了,腦瘤!”我掏出口袋裏的冒藥在他面前晃了晃,説:“我也跟你實話説吧,俺沒工夫調查你是不是撒了謊,因為那對我沒意義!”他頓時愣住了。
我繼續説道:“你腦子有瘤,或者沒瘤,我都幫不了你,因為我不是醫生,不會開刀!但是無論你腦子壞沒壞,只要你往自己的胳膊上釘子,這事兒我就管定了!陳哥,你仔細想想,你孩子看到你傷害自己的時候是啥表情?你仔細想想!”陳某用手輕輕摸着胳膊上的圖釘,説:“他們…開始的時候在哭…後來就躲着俺…”我説:“你想沒想過,你這樣做會嚇到他們?”他忽然眼眶發紅,哽咽着説道:“是啊,俺對不起他們啊!”説着説着,他突然站了起來,“都是這狗孃養的狗世道,對俺那麼不公平,要不俺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在心裏發出一聲輕嘆,陳某明顯有着極強的反社會心理,他此時此刻的狀態,真的很危險。
他説:“憑什麼俺要這麼早就死,俺就是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一邊説着,他還一邊用手使勁的扣着胳膊上的圖釘,轉眼間就把所有圖釘都扣了出來,出一隻血跡斑斑的恐怖手臂。
蘇鬱伸手想要抓住他,説道:“陳大哥你冷靜一點,千萬別做傻事啊!”可是陳某沒有理會蘇鬱,拔腿跑向了遠方,很快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之中。
在陳某離開之後,蘇鬱終於留下了眼淚,她跺着腳對我喊道:“古奇,快去追啊!”我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問道:“追他幹什麼,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樣?”她説:“可是如果你不追上他,萬一他做傻事怎麼辦,如果他真的殺了人,那一輩子就全都毀了啊!”我説:“他是一個父親,懷裏揣着家裏的全部家當來江城求醫。他之所以放棄治療是因為要把錢留給家裏的孩子,為了省點錢,他甚至吃垃圾桶裏的剩飯。蘇鬱,你覺得這樣一個人會做出危害社會的事情嗎?就算他做了,你相信嗎?”蘇鬱的眼淚終於止住,她看着我説:“我不相信!”
“別擔心了,或許他説得對,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公平,而且偏偏所有壞事都落在了他的頭上。”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宿沒睡,躺在牀上翻來覆去。
我在想,那麼多人的命運似乎在出生的一刻就註定了,有的人在天上,有的人在泥裏。因為有了這些不公平,所以才會有人想盡一切辦法往上走,當一個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人”
“超人計劃”或許就是源於這樣的想法,一部分人想要通過變成“超人”來打破現有的社會制度,即便是出身不好也能成為人上人。然而還有一些理想主義的研究者希望通過這樣一個計劃使所有人成為大同,這樣一來就不分貴賤,能夠構建一個“完美”的社會。
然而理想終究只是理想,就像是我在夢中見到的沃爾登鎮一樣,最終總會消逝,成為歷史的塵埃。…第二天,我和蘇鬱很早就趕到了心理診所,結果看到陳某就躺在診所門外,睡的正香。
他半倚着冰冷的牆壁,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外衣,讓人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心疼。
蘇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説:“陳大哥?”陳某一下子就醒了過來,一看面前的人是蘇鬱,趕緊站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説道:“蘇醫生您好!”我打開診所的大門,讓他有話進來説。
但是卻被拒絕了。
陳某就站在診所的門外,説什麼也不肯往裏踏進一步,他忽然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説:“這位醫生,俺昨天跟你説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是俺不對,您別往心裏去。”我擺了擺手,説:“無所謂,其實你説的都對,只是我們無力改變這種情況。”他説:“俺昨天真的頭腦不清醒,在江城裏面到處逛了逛,還真像找幾個人一起死來着…可是俺看了一眼那些高樓大廈,突然就沒了這種想法。”我問:“為什麼?”他説:“俺沒啥文化,字也識不全,但是俺知道有一個詞叫‘萬家燈火’。俺在鄉下的時候,無論白天多苦多累,只要晚上回家看到村子裏的燈光,就覺得特別舒服。俺尋思你們就算是城裏人,也有自己的老婆,也有自己的娃,如果俺真的傷害那些普通人,那才真的是豬狗不如啊!”蘇鬱微笑着説:“陳大哥,我為你驕傲。”陳某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説:“昨天給你們添麻煩了,俺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我看着他吐吐的模樣,開口説道:“其實你還有其他問題,不是嗎?”他有些驚訝的看着我,結結巴巴的説不出話來。
我繼續説道:“其實我也是昨晚上才想明白這件事情,一開始我説你來江城找醫生是因為怕死…實際上,你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吧?”他低下頭,忽的攥緊了雙拳。
我説:“如果我猜的沒錯,你母親患有腦瘤,但是因為經濟緣故並沒有治病,反而是用所謂的‘釘頭神術’自欺欺人,於是年幼的你看到了這一幕,將其深藏於心。直到後來,你也患上了腦瘤,也使用這種方法…”陳某開口打斷了我的話,他説:“沒錯,俺娘能為了家裏忍住疼,俺也能!”我又説:“可你現在開始擔心,你害怕你的病是遺傳的,以後孩子也會遭受和你一樣的痛苦,所以你才來到了江城…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花錢給自己治病,而是想給孩子找條生路,對嗎?”他的眼中已經泛起了淚花,他説:“俺沒法給倆娃娃一個好的出身,只能儘量給他們留點錢了…”當他説到這裏的時候,蘇鬱已經泣不成聲。
和我料想中的一樣,陳某的確是一位稱職的父親,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父親。
他説:“俺已經活了三十多年,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孩子不一樣,他們年紀還小,以後的路還長着呢。”這時候,蘇鬱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厚厚的紅包,把它遞給了陳某,然後轉身跑進了屋裏,看樣子是找個角落抹眼淚去了。
陳某頓時一愣,趕緊將紅包回我的手裏,還説:“不能收,不能收啊!”我笑了笑,將紅包接了過來,然後從兜裏掏出來另一個更厚的紅包了回去,我説:“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孩子的。如果他們真的不幸患上了腦瘤,切記讓他們來江城看病,這座城市雖然看起來很冰冷,但其實好心人很多。”我知道,男人的自尊心會讓陳某拒絕我和蘇鬱的饋贈,但是孩子永遠都是他的軟肋。
這個只有三十歲的“老男人”眼眶通紅,他重重的鞠了一躬,説:“謝謝,你們是好人。”我説:“不客氣,希望你的孩子能夠健健康康。”陳某仍然彎着,嘴裏反覆説着:“謝謝你…謝謝你…對不起…對不起…”他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突然有些疑惑,隨後到手上一陣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