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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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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運行在無邊的黑暗中,渾渾噩噩,實在算不上是一個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開竅——“上帝説,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開了。”這是創世的開端。通過創造光,上帝開始了他的創造萬物的活動,從而使自己成為了一個上帝,即造物主。同時,也因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開,晝夜才發生替,事物才顯示出差別,世界才成其為世界。

上帝創世的最初靈來自他對黑暗的厭倦和對光明的渴望,他親手造出的光又起了他從事進一步創造的衝動。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發現了世界的美麗和自己的孤獨。於是,他又造各種生靈,最後造人,來和他一起賞看這光。

所以,眾生都有眼睛,連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雙黑亮美麗的大眼睛。令人到神秘的是,這雙眼睛常常那樣專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處,目光中略含驚訝,彷彿看見了一個常人看不見的世界。那個時候,她的白淨的小臉蛋便透出一股靈氣,如同一朵珠晶瑩的小百合花在悠揚的搖籃曲樂聲中靜靜開放。也許,這樣一雙眼睛原本就不屬於塵世?

於是,即使在她朝一般短暫的生命中,這雙眼睛也只是暫時屬於她,她註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牆死死罩住。

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妞妞卻沒有。

人在憂愁時,走到窗户邊極目遠眺,會獲得片刻解。妞妞長大了,她憂愁時的窗户在哪裏呢?

所以,在這個好人不免憂愁的世界上,妞妞註定長不大。

妞妞已經回到那個看不見的世界裏去了,那雙神秘凝望的眼睛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塵世的天空,閃爍着悲傷而美麗的幽光。

二上帝看光是好的。妞妞也看光是好的。她的生命,那短暫的一瞬間,如此欣喜而執拗地追逐光明。

快滿月時,雨兒説,我們該鍛鍊妞妞的視覺和智能了。這個年齡的嬰兒,視網膜發育正趨於完成,開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搖籃的上方懸掛了許多彩氣球。我們哪裏想到,妞妞的視網膜上有腫瘤,使她的微弱的視力對此不可能有所反應了。那些氣球毫無生氣地懸掛了許多子,始終未在妞妞的視野裏彩繽紛起來。

但是,妞妞會看光。她那麼喜歡看光。她滿月了,我們已經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帶她上醫院。每回乘車,她總是從我懷裏使勁仰起頭來,看車後窗的光亮,一路上這樣看了又看,樂此不疲。當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裏踱步時,她也總是抬起那雙烏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佈滿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轉身,她的小腦袋就立刻隨着掉轉方向,繼續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時還發出一聲輕輕的歡呼。一天夜晚,她躺在牀上,在她頭頂後方的天花板下懸着一盞吊燈。她抬起眼睛,朝燈的方向注視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彷彿回味無窮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歡,笑出了聲。然後,又使勁抬眼看,又笑,又歡呼…

其實,她看到的不過是普通的電燈罷了。可是,她那麼快樂,彷彿看到了難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對於她,這的確是一個新發現,她不僅看到了光,而且也許看到了形和。世上有這麼一團桔黃的圓形的光亮,這個世界多麼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裏,太好了!當她暫停看而自個兒笑了又笑時,她確實在回味,心中追想這一團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覺得有意思,於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從此以後,這盞吊燈成了她的快樂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這個位置上,她格外歡欣愛笑,並不時抬眼去看這團心愛的光。

趕在失明之前,妞妞從一盞燈發現了一個曇花一現的美麗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後,我們天天給她洗澡。她喜歡洗澡。當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裏,水是她的故鄉,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條條提在手裏,她自個兒就抬起‮腿雙‬,擺好入澡盆的姿勢。一到水裏,小身子立刻輕鬆舒展開來。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條大巾裏,擱到牀上。她的潔淨的小臉蛋神采奕奕。燈光下,閤家圍着她,這是一天中最歡樂的時刻。

“別看咱們有病,咱們還是那樣健康,是嗎?”雨兒一邊給她穿衣,一邊自豪地説。

每天這個時候,妞妞活潑極了。她的確健康,飽滿的小身體裏充滿活力,飽脹的活力湧向四肢,驅使她歡快地舞動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牀上,飛快地輪伸出兩隻小手,在前造成一片歡騰。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説話”啊啊歡喊。她還常常咧開沒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樣甜;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格格的笑聲,笑得那樣瘋。世上沒有人能抵抗一個嬰兒的笑,我們被她的笑聲帶入忘憂之鄉,也和她一起縱情歡笑。

“真是愛煞人哪!”雨兒常常不住嘆道。

可是,當我們隨她一同歡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見了那不祥的“貓眼”

我站在窗前,俯視樓下,看見阿珍和雨兒推着童車,朝樓宅間那片小花園走去。她們帶妞妞去曬太陽了。

雨兒的腳步是否有些遲疑?

那片小花園是母親們的天下,她們喜歡帶孩子們去那裏,白天曬太陽,傍晚乘涼,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悉了。妞妞是這些嬰兒中年齡最小的,又長得可愛,每每招來好奇的圍觀。

“這孩子的眼睛怎麼啦?”我彷彿聽見一聲驚問。不,我確實不止一次地聽見有人這麼驚問。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個證據,證明她像別的嬰兒一樣出來曬太陽和乘涼乃是一種僭越,因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經失去了目標和意義,因而也失去了權利。生下一個活不久的孩子,這不僅是一個災難,而且是一個失敗。因而我所到的不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兒邊走邊和阿珍笑談着,談的一定也是有關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車裏,舞動着小手小腿,轉動着腦袋,東張西望,顯然為户外的環境而歡欣。

三事實上,我們從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經不是“貓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腫瘤了。六月下旬以來,我們眼睜睜看着左眼內病灶發生變化,以前只在燈光下從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貓眼”現象,漸漸在任何光線下都能看到,有時還可依稀辨認腫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腫瘤越來越清晰,我們眼睜睜看着它一天天擴大,腫瘤表面顯出密佈的細小血管,靠鼻側的局部瀰漫着絮狀的白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開始膨大凸出,常含淚水,眼瞼發紅。我們眼睜睜看着,只能眼睜睜看着,看着死亡的陰影一步步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潑着,笑着,至多不過常常用小手去難受的左眼罷了。

一天晚上,來了三個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廳。他們一齊站起來,三顆腦袋形成一個包圍圈,把妞妞團團圍在中間,驚詫的目光匯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燈光下,腫瘤暴無遺。妞妞在這包圍圈裏不安地扭動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