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讓妞妞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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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好吧,”你的確是個孩子,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快他説“我好好練身體,咱們明年懷孕,後年再生一個妞妞。”妞妞死後,我們都有好長時間到眼睛脹痛,視力急遽下降。每當眼痛時,你就會想起妞妞眼病發作的情景,苦嘆不止。
後來,你牙痛,醫生用光治療,造成牙齦經久不愈的潰瘍,痛得更厲害了。一天夜裏,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來,愈哭愈傷心,泣道:“妞妞,小妞妞,那時候她多痛呵…”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擴散到口腔時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體覺相聯繫,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着時所遭受的體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熱水燙了一下,哇地叫了起來,馬上説:“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燙了一下,這麼的小,多疼呀。”你在向女伴説妞妞的往事,説着説着,扯起女伴的衣服問:“你這衣服真好看,什麼料子的?”我一再發現,你説起妞妞來就好像妞妞還活着一樣。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對死亡的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憑官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對於不存在是無法有任何覺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經是一個鮮明地作用於我們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傷總是越過妞妞的死而執著於妞妞的病痛,呈現為栩栩如生的回憶,甚至是體的回憶。我對不存在同樣無所覺,可是,正是這覺的空缺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始終暴在我的意識中,足以沒任何生動的回憶。反過來説,當妞妞活着時種種生動的小細節從我的記憶中突然閃亮時,它們的光芒把妞妞不復存在的深淵照得更加觸目驚心了。譬如説,現在我一聽到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會頓生淒涼之,這固然是因為勾起了對妞妞病痛時哭聲的記憶,但更是因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妞妞的哭聲已經永遠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經如此悽慘無助地不復存在。總是這樣,無論憶起什麼,立刻就響起同一句畫外音:妞妞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天外飄來她的脆亮的聲音,如同孤鴻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無處着陸,剎那間又飄走了,飄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風怒號,我從夢中突然驚跳起來:妞妞怎麼辦?馬上又明白:沒有妞妞了。妞妞已經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災人禍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這個地方在哪裏?天上地下,何處是死亡的空間,何處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謬,人怎麼能不為自己發明天堂和地獄呢。
三寬闊的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着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勢很像我們一個鄰居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比妞妞小一個月,很早就會走路了,我心中一直為妞妞而羨慕他。我真糊塗,怎麼就沒有發現妞妞學步也學得這麼好,還以為她沒有學會走路就死了呢。
當我這樣想着的時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見了,立刻又在別處出現。我明白自己有了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移物。這麼説,妞妞沒有死,我隨時可以把她移回來。
我又抬手,可是,這回妞妞不但沒有移位,反而緩緩地轉過身來,站住不動,盯着我看。我意識到妞妞的確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後是什麼樣,仔細端詳她,發現她還是活着時的模樣,但我同時能覺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彷彿覺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撲倒在地。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臉上蓋了厚厚一層土,面容模糊。我失聲痛哭,哭醒了…
我買了一塊地,準備給妞妞蓋一座房。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地,一路上興致地跟我談論房屋的設計。我聽着聽着,突然想起妞妞已經死去,便痛哭起來:“妞妞死了,蓋這房有什麼用呵!”朋友説,他今天還在託兒所裏看見妞妞,樣子非常可愛。我若有所悟,彷彿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個特別的託兒所去了,那是死亡託兒所。這麼久了,她一直遠離爸爸媽媽,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傷心,朋友便帶我去訪問一個奇人,問他有沒有辦法把妞妞從死亡託兒所救出來。那人不説話,只是搖頭。我哭喊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哭醒了,滿面是淚.醒後還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妞妞死後,我常常夢見她。夢見一個死去的人的覺是異樣的:夢見她活着,同時也隱約知道她已經死去。當後一種意識變得清晰時,就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夢見許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親時,也總是在夢中就明晰他們已死。復活是短暫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陰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夢中始終是活着的,但必定會可怕地發病。有一回,你夢見自己在睡覺,牀緊挨着一面牆,牆上有兩隻貼牆扁花盆,每隻花盆裏蹲着一隻可愛的小貓。它們忽然跳到牀上,鑽進你的被窩,和你逗玩。你抓住它們的爪子,發現是嬰兒的小手。再一看,兩隻小貓變成了兩個妞妞。原來是雙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夢也想要一對雙胞胎女兒,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妞妞親呢地偎着你,用小手撫你。正在這極其幸福的時刻,你突然發現兩個妞妞的眼睛都變成了貓眼,很快化膿腐爛,成為不愈的傷口。你伸手到傷口裏往外拉,拉出長長的蟲子,四個傷口輪拉,拉出一條又一條蟲子,怎麼也拉不盡。你邊哭邊拉,又噁心又傷心,哭醒過來了小早晨,我已醒來,躺在牀上。你還在睡夢中。突然,你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妞,不要傷心。”我不住地喚你,拍你。
“妞妞,妞妞,夢見妞妞了。”你説。
我已經猜到了。
你繼續哭訴:“她又長大了一點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水了,我想怎麼又犯了,知道壞了,這病還在,這回躲不過了。”説着説着,你又慟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場,因為心疼你,也因為想妞妞。
平靜下來後,你説:“還會遇見的,隔一段子遇見一次,每次都長大一點。她還在長。”
“是的,她還在,一定還有一個世界。”我表示贊同。
可是,我心裏明白,再也沒有妞妞了。為此我哭無淚。
四從普陀山下來,天已晚,我和雨兒吃過晚飯,散步到海邊的一座亭子裏,坐在那裏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綴着黝黑的雲影、島影和點點帆影。
“以後我有了孩子,一定經常帶她出來玩,讓她在大自然中成長。”雨兒説。
我凝望着朝港口方向緩緩移動的帆影,沒有説話。
“妞妞活着該三歲多了。不過,不讓她活下來是對的。”她又説。
我仍然沒有説話。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見的那個殘疾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態度中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合邏輯。她那麼同情那個怪物,卻不能忍受妞妞作為一個盲人活下來。我鄙視那個怪物的生命求,但不論妞妞怎樣殘廢,我都不願她死。
“你説我還能不能生孩子?”她問我。
“當然能,你還年輕。”
“我這胃病老不好怎麼辦?我吃的那些藥都是孕婦服的。”醫生囑咐,剖腹產後三年內不宜懷孕。好容易等到這期限快滿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潰瘍。
“不要急,會好的,我們還有時間。”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説:“我有一個心病,我一直沒有對你説。”
“現在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自從妞妞死後,我們之問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她不理我,繼續説:“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實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説罷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來找你。不過,我這人簡單,不願在痛苦裏陶醉。我自己結束痛苦,離開這個世界比別人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把她摟在懷裏,輕聲説:“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説罷了。”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着説:“人家都説共同受難的經歷會加深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擔的,説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你對妞妞的思念和哀傷,我不能幫你緩解,反過來也一樣。”
“你説得對。有人統計,喪子夫婦的離婚率高於百分之五十。苦難未必是紐帶,有時反而是毒藥和障礙。所謂共同受難其實是表面的,各人所受的內在的痛苦都是獨特的,不但不能分擔,而且難以傳達。期望對方分擔,落空了,期望就會轉變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擔,而是對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對對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別把它們攪在一塊。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好了,不會發生太大的危機了。
“那會兒你躲起來寫作,我真的覺得很孤單,有一種被遺棄的覺。”
“我寫妞妞不也是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為我不會寫。我覺得我一無所有。”
“你這樣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出我訂〕倆的共同體驗和懷念,作為我們對妞妞的共同紀念。可是,寫着寫着,我就發現,我至多隻能表達出一個天悲觀者的憂思,卻無法測量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天快樂者的傷痛,這傷痛往往是隱藏得更深的。歸到底,我們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壇前,各人獨自面對已經死去的妞妞。”
“你畢竟還有一個文字的祭壇,我什麼也沒有。”
“其實我心裏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徵的復活和一切復活一樣是虛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安自己呢?”
“你真的不覺得我們倆疏遠了?”
“當然不,鬆動一下是必要的,否則我們都會不過氣。”
“我一直偷偷想,沒準你覺得我多無情呢,因為我反對給妞妞動手術。”
“我仔細想過,全部分歧在於我們對死的態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賴活,你是賴活不如好死。還是我想不開。”
“你這人連生死都想不通,還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還會和你廝守?”
“我看你來不及實現這英雄壯舉,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實現。”
“還生什麼孩子,沒有爹的!”
“我離全通還早着呢,急什麼?”我有意改變話題:“你在法雨寺許的第三願,那個愛你的人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實很簡單,也包括你,我不是單指哪個人。年輕漂亮時被人愛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會老了,我希望到那時愛我的人仍然愛我。”
“我以為你心中真有個什麼人呢。”
“嗨,有也罷,沒有也罷,好也罷,壞也罷,到頭未還不都是一個空,什麼也留不住。”我驚詫她今天盡放悲聲,忙提議回旅館休息。夜幕己降,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港口方向散着模糊的燈光。起風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説這些沒用。其實誰都懂,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洗腳,睡覺,第二天早早起牀,刷牙,擠車,急急忙忙上班去。”説完這話,她站起身,順從地跟我向山腳旁的旅館走去。一路上,我挽着她,默然無語。零星的雨點飄打在臉上,真的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