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妞妞小詞典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一妞妞醒了。她側着臉,睜着眼,一動不動。陽光照在窗户上,屋子裏很明亮。她是個小盲人,已經看不見這一切。但是,這無礙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謐的快樂。她靜靜躺着,品味着復甦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開放,情不自地喃喃自語起來。
孩子醒來的第一陣話語,恰似早晨的第一陣花香,多麼清甜。我常常虔誠地守在她的牀邊,惟恐錯過這個珍貴的時刻。妞妞覺察到我在場,輕聲喚:“爸爸。”然後甜甜地笑了。有爸爸接她返回人間,她到高興。
妞妞説話比較早。八個月,她會喊“爸爸”九個月,會喊“媽媽”一週歲,會自呼“妞妞”一歲一個月,會説二、三十個詞,包括若干雙音節和三音節詞。一歲二、三個月,會説包含二至四個詞的完整句子,會説“不”因而能夠相當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一歲四個月,會準確地使用人稱代詞“你”、“我”、“他”和疑問代詞“誰”幾乎能自由地表達她想表達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體現在語言中。”對妞妞來説,當代解釋學的這個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實的生存境況。她一無所有,只有語言。生活在一個沒有亮光、彩、形象、表情的世界裏,她從語言中聽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鮮豔的彩,最生動的形象,最豐富的表情。每當她聽到一個新詞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對語言的這種不尋常的新奇,使她有了幾乎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平時大人不經意説的話,她往往不知不覺地記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個被她掌握的詞都和她息息相關,牽動着她的情緒,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裏,詞不是概念,而是實體。她對詞的這種關切和比她的語言能力更使我吃驚。
我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從妞妞咿呀學語開始,我就時時守在她身邊,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揀起來,藏進我的保險櫃裏。在追蹤她的語言發展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所謂大人教孩子説話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對語言的覺。對孩子來説,每一個新學會的詞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觸摸得污跡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詞,一旦經孩子咿呀學語的小嘴説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復活,重新閃放出了生命潔淨的光輝。
就在妞妞視力趨於消失的時候,她的語言能力覺醒了,這使她的終被封死的屋宇透進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個詞,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户。許多詞,許多窗户。當我看到她越來越能夠自由地表達她的意思時,我確實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於常常忘記了她是一個盲人。也可以説,每一個詞是她的一盞燈,當她自得其樂地哼唱着“燈燈亮了,燈燈滅了”這支她喜歡的歌謠時,她確實是沉醉在她的萬家燈火的美麗世界中呢。
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經敞開許多窗户,點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裏,自由快樂。我們走進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宇,連忘返。可是,就在這所屋宇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二親人們和妞妞自己[爸爸]妞妞詞典裏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説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裏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裏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干天后,雨兒抱着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裏?”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裏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面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了。我心裏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不管怎麼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牀上,説:“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的聲音:“爸爸。”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裏。她在我懷裏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迴響着妞妞喊“爸”的嬌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只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説:“爸爸,小心肝。鏡,鏡!”説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説:“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我抱她到走廊上。夜朦朧中,她臉朝我,彷彿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説:“爸爸,喜歡爸爸。”她穩穩地站在大牀上,我對她説:“喂,妞妞真!”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説:“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説:“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藥。她摸着了,説:“爸爸疼。”我問:“怎麼辦?”她答:“妞妞哭。”接着馬上説:“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説。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説。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説:“上!”阿珍説:“你到爸爸身上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説:“爸爸疼死了。”這些天她老説:“爸爸疼。”説着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説:“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着她,在走廊裏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着走廊來回走呵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裏,睜大着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彷彿在深思着什麼。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着了。”我説:“爸爸心疼妞妞。”她説:“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説:“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着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
“磕着了,”她又告訴我。我説:“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説:“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着醒着,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説的一句話,一開始是遊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説着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媽媽]妞妞説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説“爸爸”之後,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後,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