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櫃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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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到牆邊,慢慢捲起褲腳,見小腿肚翻起了一塊白皮,隨即滲出血來。母親跑過去,彎身一見,頓時老淚婆娑,哭喊:“阿虹,拿巾來,快,阿虹…”他低頭看着母親跟姐姐兩顆蓬鬆的腦袋蹲在他跟前,忙亂的擦藥敷傷,也沒有疼痛的覺,只是發現母親頭頂心一叢枯燥的斑白髮,仰起臉倉皇瞅他一眼,額上刻出三道四道橫紋,讓他簡直痛恨自己,想趕快逃離這裏,跑得老遠老遠。
阿清離開那天,大清早,從窗子可以望見母親已在後園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學校了。屋裏幽明半分,光影中飛着微塵。靜寂的屋中,聽見爐上壺水開了,撲嘟撲嘟打響。父親在牀上遲緩的翻了個身,還未起牀,搖椅空空的佔據着它自己的空間。他在撕下的月曆背面空白處留言,寫道:媽,哥,我和阿榮他們去高雄做事。阿清。
他拿走了母親在榻榻米底下的藏錢。揹着簡單的帆布包走出門,回頭望望屋子裏,一切如常,他也沒有太多的留戀,走了。
阿榮的姐姐美惠在鳳凰歌舞團踢大腿,阿榮家翻修的兩層樓房就是他老姐混出來的,過年過節迴風櫃,大包小包朝家裏帶,出手大,閲歷多,也不過一點點家鄉親人的熱鬧就夠叫她活得了。他們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時,美惠正在衝速食麪吃,都傻了,張大嘴巴問:“你來做什麼?”
“我們來想找事做。”阿榮是一副誠心無辜的鳥樣子。
美惠把三個打量了一眼,放進屋裏,劈頭先罵阿榮一通。阿榮摸清了老姐的脾氣,光是很誠懇的讓她罵,罵得阿清在旁邊真想走了算了的當口,美惠説:“吃過飯沒?”阿榮説沒有,美惠嘆口氣,也不吃速食麪了,拾了皮包帶他們出去吃飯。
他們在大統頂樓快樂的吃甜不辣和蚵仔麪線,美惠已咕咕噥噥開始盤算手上這三個棘手貨,阿榮只管在走道那頭蹦跳,叫嚷他們去打電動玩具。剩下阿清一個覺得美惠蠻慘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塊錢銅板給他:“去打幾局玩嘛。”接下來幾天,他們先在美惠房子裏窩了幾晚地鋪,美惠一通通電話打出去,連絡他們的住處跟工作,白天就給他們錢去看電影逛街,打小蜂,怕他們不認路,找了舞團裏一個癟三陪他們。這個癟三比他們還無聊,諸如看電影叫他們買學生票,卻在給票時收票跟小姐喳呼起來:“他們不是學生買學生票!”看他們只好巴巴去票口補十塊錢的倒楣相,涎着臉笑得亂門的。
他們聽癟三吹某某街專門有拉人看x級的地方,決心去碰碰運氣,頭下沒計劃的亂走亂走,農業時代的走掉一下午,走走怎麼陷到一大隊車陣裏了,嘰嘰夾夾的腳踏車洪水似的把他們衝得支離破碎,原來是什麼鬼加工廠下班,車上飄飄騎過的女孩,一個個賽小白菜。
最後他們在一處僻巷裏被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
“少年人,要不要看?好東西喔。”三人一知半解,可都不願被看成是呆子,各自端出一派頗曉人事的冷臉。
“兩百塊,一人兩百塊就好,便宜咧。”男子親狎的跟他們挨挨撞撞,講了地點跟暗號,伸出手討錢。他們便不置可否,漠漠的各自把錢如數出。
生平第一遭,好奇而緊張,反而安靜的彼此無一句話,按那男人指示的秘密地方,登登,爬了七層樓,暗中只聽見息聲咻咻咻的,像三座蒸汽火車頭。到了,不準按電鈴,敲門。阿清朝門上敲了三下,半天,沒聲息,輕輕試推一下門,門竟就開了——本是棟沒蓋好的空房子。空仃仃的窗户外一盞霓虹招牌,燈光明明滅滅打進屋子裏,一下變青,一下轉紫。阿清衝到窗口望下去,萬丈紅塵平地起,不遠就是高雄港,千條萬條,紅的綠的,岸上燈,水中影,雜雜跳亂一片,真要一跟斗栽下去,不是蓋。
不再是澎湖的碼頭,這裏。遠遠的空中有一簇火舌一跳一跳的着天。
“那是什麼東西啊?”阿榮怔怔自語着。
“煉油廠吧。”美惠那間半舊公寓靠愛河,牆單壁薄的,入夜了,整棟樓仍然是紛紛嘈嘈雜吵不休,他們打橫睡在磨石地板上。一夜是被揪揪揪的電鈴叫醒,拿不定去不去開門“我來…”燈亮,剛回來妝才卸了一半的美惠走出房間,裙襬蓬蓬的跨過他們七坐八躺的肢體之間去開門,是個男人。美惠阻止他進來,講着什麼,回臉朝地板上的他們望望,那個男人伸進腦袋張一眼,很敗興的樣子,打美惠一記股,踢踢踏踏下樓去了。他們挪出一條通道給美惠過去,燈關了,又躺下,嗅見空氣中滯留着一股窒息人的脂粉香。
一夜是屋子門被撞開,跌進一個女人,三人一驚,坐了起來,望着立在屋當央的女子,背門外樓梯燈,畢的曲線湮出絲絲水蒙的光暈。後來知道是跟美惠同住的女友。美惠把她提到浴室裏去,他們睜睜躺在客廳的半暗中,聽見嘔吐聲,沖水馬桶刷啦一衝,煤氣喀達開了,放洗澡水,熱水器轟轟的打響,浴室門關,門開,美惠丟進換洗衣物,淅瀝淅瀝的潑水聲…又熱,與浮躁而濕的情緒,溶成一片嗡嗡囈語的夢魘。
“我們回去吧。”一種失敗的覺像蛇一樣,涼涼滑滑爬上阿清的身體來。
美惠幫他們找到萬老闆的樓上,沒想到卻是跟黃錦和又做了鄰居。之後,錦和就把他們都帶進加工出口區工廠上工了。
他們搬來的那一天,下大雨。萬老闆樓下一半開雜貨鋪,一半住家,他們出入走後門樓梯,昏黃的雨裏亂糟糟的搬東西上樓,發現堆滿雜物的院子,有個女孩禿禿的站在雨光下淋得透濕。正奇怪,樓上古冬古冬跑下一個男的,撐把雨傘跑到女孩旁邊,先是並肩站着,老半天,轉過身面對女孩,陪不是,替她擦去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是雨,傘一斜,把兩人遮住了。
阿清他們還在傻看,戲已結束,男女打着傘走來廊下,一照眼,果然是黃錦和,寒喧時,女孩低着頭先上樓去了。
“女人,唉!”黃錦和撇撇嘴笑嘆。
錦和説:“美惠姐聯絡到我,一聽是你們,我真高興,光這個房子就住過好幾個澎湖人。沒想到大家在這裏碰面了。阿榮,美惠姐真算我們澎湖幫的大姐頭嘍。”阿榮亂有面子的,想拉他一起去吃飯,錦和匆匆一望手錶,得上夜校去了,也不多話,擺擺手就走。
樓上中間是客廳,客廳那邊一大間錦和住,再過去是陽台,他們三人分租兩間甘蔗板隔成的斗室。不一會兒,阿榮神秘兮兮的捧着臉盆跑來,説剛才那女孩好像跟錦和住一起,看她換了一身長睡袍在錦和屋裏擦頭髮,拉他們去看。郭仔興趣缺缺,只管把他那架寶貝收錄音機拿出來放在牀頭,聽他那些一輩子也聽不煩的沈文程。
阿清隨着阿榮經過錦和房間門口,繞到外面陽台,兩人坐到陽台水泥牆欄上,隔窗望見亮着橙黃燈光的屋裏,這時不見人,最醒目的是靠牆一張鋪着向葵大花大葉罩單的雙人彈簧牀。
晚上錦和從海專下學回來,買了滷菜跟啤酒,四人圍坐茶几上吃着聊天。錦和忽然朝屋裏嚷道:“小杏,出來噢,見見我的朋友。”到他們快吃完收攤了,錦和忽然又想起來,跟他們説:“大概睡了…我女朋友,唐秋杏,叫她小杏就好。”小杏也在工廠上班。每天早晨得搭渡船從旗津過海到市區,多半他們出門的時候,小杏跟錦和已經走了,他們下樓來,總是看見陽台曬架上晾着伶伶一條手帕,有時蘋果綠的、鵝黃的、水藍的、茄紫的,像方方的一個夢,蕩在過堂風裏跟人招手。小杏習慣把手帕綁在揹包肩帶上,也不大睬人,不對工作有勁,閒閒散散的去,閒閒散散的回,拎回一袋香瓜葡萄什麼的。碰巧他們出來進去,錦和在,都會熱絡的招呼他們來吃,小杏淡淡的連正眼不看他們,讓他們覺得自己真是一羣討嫌的蠢蛋。
後來他們見過一次,小杏的姐姐從嘉義來看她,兩人在房間裏講了半天話,聽得一言半句,大概是勸小杏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早做個決定對她有利。差不多錦和放學要回時,小杏便送她姐姐下樓回去了。小杏眼睛紅紅的,走下樓,走上來,低着頭穿過客廳回房間去。他們很替錦和不平,想辦法要拉攏小杏對錦和的向心力。第一次發薪水,硬把兩個請去吃夜市,阿清跟郭仔在攤子上拉着大嗓門劃司機拳,活像兩隻鼓着翅膀跳舞的大公雞,小杏笑倒在錦和身上,叫他們津津樂道吹了好幾天。
星期天,錦和跟小杏約莫要睡到快中午才起牀,阿清洗好髒衣服到陽台曬,錦和房間厚厚的布簾垂下遮着窗户。阿清對着一株株小盆景把濕衣服的水扭幹,聽見萬老闆的小孩在樓下玩耍的笑聲。忽然窗簾刷地扯開,小杏向窗外嚷叫:“好好的天氣喲。”看到他了,拍拍窗框表示跟他招呼。
“中午我們做咖哩飯吃?”小杏一旋身,背靠窗,望着還賴牀上的錦和。即使背向着看不見,阿清也能覺到小杏眼睛裏閃着那種橫橫的,不許別人拒絕的光芒。
錦和從牀上跳起來,一看手錶,忙忙換掉衣服褲子“完蛋,生意泡湯了。”出來進去刷牙洗臉什麼的,不知要發誰的脾氣,得砰砰亂響。走時,從牀底下拉出一個紙箱,把箱裏的電器器材裝進旅行袋裏。
小杏説:“你一定要這樣!”錦和沒理她,鼕鼕冬跑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