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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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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吃了──吃了幾件衣服。”華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來,想奔的典故這麼快就傳開來。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鳳仙,黑長褲,黑衣;對襟領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鑲上吉祥紅鈎花寬邊,那一排瀏海更是中國的蘇了,一種東方的華麗深邃。

華秀玉遞來一本書:“老師,未央歌”

“你們現在,這本書,很popular,嗯?”

“噯。”他翻一翻,書中有些眉批圈點,似乎下週工夫讀的。他那一代讀詹姆斯跟福克納,誰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來,學校竟然風行起這本書,連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夢二十年,醒來見竿上都給易換成星條旗。華秀玉原要説些什麼的,似到他眉之間不大同意,一時噤住口,臉便有點訕紅着。

“銷好幾版了。”他只好把書再翻一翻。

“噯…”跳探戈約兩個下來,大家喝采不停。癆病鬼竭力掩飾住興奮,將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佔了一場便宜,亞當蘋果在他細長頸子上咕嚕的一大塊,那角有笑意沒笑意,愈發顯得一派憤世嫉俗。跟着幾人又在掌聲中囂叫起來:“兒──海誓山盟。”

“我在夕、陽、下──”不知哪個男生學了一聲,下巴頦都要掉了,歌詞嗲得只聽見“也也噎、也、也”眾人爆笑出來:“兒,兒。卡緊啦…”他重新坐正來,書還給華秀玉,笑道:“喜歡裏面的誰?”

“嗯──喜歡小童。”她這才被鼓勵了;又是那一分頑皮的腔調。

“我也是。”

“那──老師呀,那我們禮拜四晚上座談會,老師來參加好不好?我知道,查過老師禮拜四下午有課。晚飯我們請老師,好不好!”華秀玉這段話一氣呵成,講完竟有些氣吁吁。

他聽了好笑,還在考慮當中,便先問:“topic呢?”

“未央歌帶給了我們什麼。”這個女孩的瀏海濃而且長,眼睛藏了一半在裏頭,好像煙柳重重中一對戲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漣漪湮開來。

兒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樂股長出面調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兩組,一組先開始唱:“綠油,綠油,爸爸愛用綠油…”他放大了喉嚨問清時間地方,約好在餐廳碰頭。兩人便靜靜聽着對面那組唱完“氣味芬芳綠油”他告辭出來,喬治送至門口道了再見。校園裏的路燈已經燃起,一盞一盞照向天際;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會是個好子。沿着石子路走,腳下沙沙響着,走遠了,還聽見他們一波波聲:“白濤濤我不怕…嗨喲依喲依喲嗯嗨喲…”他心底生出悲意來。

前些子吉米從紐約來信:傳聞哈萊斯還是被炒魷魚了。他難過也不是,隨便打發過三明治,出門壓了一晚馬路。霓虹燈襯着天鵝絨藍的黑天,閃耀中一大幅電影廣告畫報“力爭上游”;課堂上問學生這部片子如何,彈吉他的賽門幾乎是半卧在位子裏,笑道:“嘿,嘿,我喜歡最後,那傢伙把成績單摺成飛機,出去。”哈萊斯給他們成績,蘋果派一個a,蝴蝶風箏一個a,他自己三十頁的報告一個a。期末‮試考‬,單給一塊印記,圓環當中複復雜雜的什麼雕花,像是中古世紀的家族標記,就依這塊玩意兒由着人大蓋去罷。那次真是要命!他旁邊的猶太鬼倒是筆不停的,哆哆哆擾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幾屆,還沒有正式的文學訓練方法,大概正好他這一屆起,美國式一套文學批評進來了;他一路唸上來,研究所讀完出國,卻遇到哈萊斯這樣一個人物,挖哥倫比亞大學牆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齒,屜把子嘴,金嗓子;講課中比手劃腳,有一種演莎翁劇的夸誕。哈萊斯的自是反對學院派傳統不惜如此,然而畢竟也成為過去。他是不會這樣,在堂堂大學府裏踢起足球來;雖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煙頭,一攤手:“ok,ok──反正,你他媽的就是徹頭徹腦無政府主義一個!”華秀玉這一代讀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們也要過去麼?他深深的倒一口氣,三月的夜間還凜凜有些寒意。一彎新月鈎在樹枒梢上,隨手可以招下來似的。長廊在黑暗裏睡着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假無論如何南下一趟,介紹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遠拎着包袱來,帶了兩大瓶鬆,還有一罐筍乾酸菜,原是母親的意思。因路上顛簸不定,湯汁污得布巾一大灘油漬;這塊包袱皮也是什麼都經歷過了,當年來北部聯考,靠它包的文具書本,還被時髦人嘲了一番。

家鄉每到過年,平燒洗澡水的大鍋用來燉筍乾酸菜,那一鍋直至元宵也銷不完,一個月屋子滿滿是酸餿味。最後剩的湯汁才是肥膘,年的髓,下麪條和了吃,兄妹幾個都要搶。他第一筆薪水即刻替家裏裝換了煤氣爐,連同紅磚灶台;跟着是置熱水器,那口大鍋就塵封到儲藏室,一年一次摸尋出來刷了用。他始終懷念燒柴火的子,母親熱着筍菜,有時一掀開鍋蓋,熱氣蒸騰,卷着一股竄鼻的餿香。夕陽停在玻璃上,式的格子窗欞,暈暈糊糊一片白光。母親立在蒸氣暮裏,一件褚碎花襖子彷彿褪得無了,人亦變得沒有別、沒有年齡,是一張年畫糊在大門口,對着過往來去熱鬧的塵世只是無言。門眉上貼着“禮義人家”;兩邊還有紅底金字聯“天增歲月人增壽,滿幹坤福滿門”廊檐掛的一串串臘腸、燻、鹹魚,小黃老是蹲在下頭,漫空劃一劃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走開了。今年沒回家過年,吃着捎來的筍乾,想起鄉下生活種種,心上可又是叨叨唸個沒完,漢唐太平歲月的悠長啊。

母親特要阿秋伯告訴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風呢。母親這種人説出這種話,真叫他到抱歉,對老家、對社會都是。

在紐約住的學生公寓,後頭對後頭。對門樓下住三個女孩,門户經常大開,什麼都給清清楚楚瞧在眼內。有個女生,成天頭當中才起牀,披散着耶穌頭,一條熱褲,懶着步子至走廊上,隨意做幾個柔軟。那張面孔許多雀斑,白皮膚變得淡黃。一次偶然的抬頭與他眼睛碰個正着,也沒有表情的,道聲“嗨。”便進屋子去了,他都還來不及回她一聲,覺得紐約這個地方實在可怕。與李家阿妹幼時玩得很好,大夥拜師兄師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殺刀;還帶劇情的,總是師妹遭了五爪紫毒,他做師兄的就要又氣又恨,發誓報仇,盜得了仙芝解藥。李阿妹每次扮壞蛋扮得頂頂認真,一殺下來沒有輕重,大家都怕她幾分。陽光很強時候,李阿妹臉上平常顯不出的雀斑,一點一點淡褐都出來了。那一夥小女生裏,只有她高中畢業,每騎紅單車加工廠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着牛仔褲,戴寬邊大草帽,陰影罩在臉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邊伺候他顏,口中直唸:“人還要標緻些,噯,標緻些,比起相片…”現代女子各國看着也差不多模樣,跟都市計劃一般,都統一化了。

大一那年,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發神經説了什麼歪話:“你們國文系,天曉得,懂得文學!”便把人氣跑了。那時並不在意失戀這檔子事兒,心頭只有圖書館,圖書館前椰林大道,枝枝搖展得藍天白雲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後,讀莎士比亞瞌睡中醒來,蟬聲嘩嘩嘩地,閲覽室一角陰陰涼涼,他的志氣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鄧真是他們親愛的袍澤兄弟。

天第一次的陽光初照,籃球場上擺着一座老藤椅,上頭鋪得大張舊棉被,幾件高凳矮凳佔了棉袍跟其它厚衣物,水泥地上散着舊黃書籍,一本一本攤開來,像冬陽下曬暖的老灰狗。他去圖書館,彎道過來,瞧瞧什麼寶貝東西,竟是老舍、郁達夫、朱自清一夥的,正在翻着,那邊忽來一聲鐘鼎之音:“喂那位同學,有興趣嗯?”他駭一跳,抬頭看,是圖書館主任老鄧。走在陽下,滿面的紅潤髮光,白長髯映得銀白銀白,他都看呆住,還愣蹲在那兒,老鄧已好似泰山壓頂的過來。

他緩緩站起來,只有老鄧下巴高。

“我,我…”

“要看?看,沒問題。喏,都是你的。”老鄧滿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書本,像是一羣子弟兵。

“鄧先生──”

“老鄧,老鄧。沒的那些囉囌勁兒喊老鄧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結實,叫人踉蹌了一下,有點吃不住。

“這些,哪裏來的?”他問着還帶些膽怯。

“噯──沒關係。別這小模兒樣…”又拍拍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