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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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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在二嘎子家吃了一塊子麪貼餅子和一碗子麪粥後,我又溜到了公社大街上。因為抓捕反革命,生產隊沒人組織勞動了,學校沒人組織上課了,就連合作社也關門了。而因為什麼組織全都散了,這幾天也就沒人再管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們,於是我們便四處地閒逛,主要是看抓捕反革命了。

隨着看熱鬧的人們,我又轉到了公社那處大院裏來。在這裏,我看到了昨天沒有看到的鹿一蘭,不過她仍然沒有象其他四類那樣被捆綁,而是緊緊地跟在衞小光的身後,提了一個暖水瓶給工作組的人們倒茶。那個壞蛋副政委走進了院子,站住腳,叉開兩腿,倒揹着手,冷冷地看着這個穿的遠不如往那麼高調的女人,半晌,才低沉着聲音,虎着臉,對她叫道:“你,過來。”鹿一蘭轉身走到魏政委的面前,看到他那張臉,全身極不自然又純粹下意識地立正,臉上説笑不是笑説媚不是媚的衝着他叫了一聲:“首長。”魏政委直直看着她“你就是那個利用學唱樣板戲歪曲破壞阿慶嫂革命形象的?”聽到這話,原本還強控制着自己的鹿一蘭再也無法止住自己的抖動,好的‮腿雙‬使勁併攏在一起“我…我…”我了半天卻不知該説什麼,原來的抖動並不因為‮腿雙‬的併攏而減輕,到象是變成了合力似的更加顫拌起來,連向前傾斜着的上身也開始發抖了。

魏政委突然大喝一聲:“捆起來!”於是,幾個如狼似虎的工作隊員,三下五除二便將鹿一蘭五花大綁。

“首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我…我…”

“借唱樣板戲的機會,用穢下相歪曲地下革命者阿慶嫂?反革命之心不死呀!哼哼!你的乾爹都是誰?他們在台灣怎麼給你下指示的?老實待出來。”魏副政委嚴厲地問道。

“噹噹”兩聲槍響,一個“國民黨”在我身後的大院子裏被槍斃。

槍聲震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聲,沒有出現電影裏經常出現的尖聲喊叫,沒有人哭,甚至連樹上蟬鳴也一下子全都停止了。

幾個社員將那腦袋上還在往外噴血的死屍拖了出去,再回頭時,鹿一蘭已經軟軟地坐在了地上。

衞小光沒有保護好鹿一蘭,昨天還偽裝革命妄圖逃避打擊的她一下子被打倒成了國民黨反革命。

連續三天,那姓魏的天天都到我家來,有時晚上來,有時中午也來,但都呆不久,一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後便走,他是總指揮,事多。

媽媽仍然沒有被提審,也仍然沒有參加社員們的勞動,一連四五天,天天在家反省,卻一個字也沒寫過。

這天中午,媽媽閒的沒事,便將院子裏種的幾架豆角收拾了一下,摘了很多的豇豆,那豇豆長長的的,媽媽雙手抓住,正要往屋子裏走時,鄰居的趙大嬸正好從矮牆的另一側出現,於是媽媽便走到牆邊,隔牆舉起那一大掐子豇豆,對着趙大嬸笑着説道:“四姐,剛剛摘的豇豆,太多我吃不了,您拿去吃吧。”沒想到的是,一向友善的趙大嬸卻突然象是被蜂蟄了一般地高聲叫起來:“呸!破鞋!看來鬥你斗的少了,不要臉的!”媽媽舉在半空中的雙手一下子僵在了那裏,人也整個地木了。

趙大嬸卻並不解氣,又叫起來:“離我遠點,我嫌你髒。”媽媽這才開始又動作,低着頭,退了幾步,然後快速朝着屋子走去。

我站在院子裏,沒有聽到媽媽的哭聲,也許她本就沒有哭,呆了好半天,才猶豫着也回到屋子裏。

可我剛剛進屋,正想跟媽媽説什麼時,沒想到的是,趙大嬸卻急急地走了進來,媽媽仍然象往常那樣站立起來,這或是出於禮貌,或是出於被管制對象見到貧下中農後必須的動作。

趙大嬸一把抓住媽媽的手“姐姐給你陪個不是,剛才我話説的太沖了,別恨我呀!唉!也不怪你,這年頭誰敢不從他們呀,別説你一個四類了,就是貧下中農,也不敢得罪他們呀!”趙大嬸的話,在村子裏有一定代表,但並不全是,在村子裏,我就聽到有人議論,説哪個地主家的媳婦,因在挨鬥時讓人摸了子,回家就上了吊,説哪個富農家的姑娘,挨鬥時讓人扒了鞋摸了腳,沒回家就投了河,説這叫女節,説一個女人這樣讓人玩就應該去死。後面便説到媽媽、説到那個姓魏的副政委,話也就很難聽了。

姓魏的副政委去縣革委會開會,要開兩天。晚上八點多鐘,因為既沒有電影,也沒有批鬥會,戲匣子也只有少數的幾户人家才有,缺少娛樂的社員們便早早地鑽了被窩。我和媽媽也一樣,鋪好了被窩,媽媽藉着煤油燈跳動的火花偷看一本蘇修的反革命的小説《第四十一個》,我也睡不着,戴上礦石耳機,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長篇小説連播《金光大道》。

就在這時,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夜晚,我家的外屋突然有人敲門,聲音很小,但因為我家沒養狗,屋外又十分地靜溢,這細小的敲門聲仍然十分地清晰。

聽到這聲音,媽媽連忙將那反動小説藏到牆櫃後面的一個盛滿了中藥渣滓的破木桶內,然後才下炕,打開了外屋的門。

一個女人一下子閃進門來,象是作賊似的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的確沒人盯梢,才趕緊關好屋門,一下子抓住媽媽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説道:“鄭姐,他們要送我去縣羣專隊,姐姐您救救我吧!”我和媽媽都驚呆了,好半天,才認出這女人原來竟是鹿一蘭。她所説的羣專隊,是一個專門的鬥爭組織,那年頭誰聽到這三個字,大概就跟汪偽時期聽到魔窟76號或是聽到二戰時德軍集中營一樣吧。

不等媽媽説話,鹿一蘭又説:“那天我幫助他在梨樹窩棚裏給老田家的女兒破處開皰的事…還有,那天在學校會議室我和鄭姐您一同招待縣裏來的齊主任的事我也都沒待…還有那天我讓林校長…這些您別説呀,只要您也別説出來,就沒人知道…”

“行了”媽媽已經聽懂了她的意思,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説道“我又不是羣專隊的,你跟我説有什麼用?”鹿一蘭開始變得吐吐“只要…只要魏副政委説不讓我去…就行。”媽媽臉一下了變了,鹿一蘭偷偷看到了媽媽臉的變化,卻仍然不放棄地繼續求道:“我真的怕呀,到了那我就活不出來了,您救我呀!”她的話使媽媽想發作而又找不到詞句的處境得到緩解,便不再糾纏她剛才的話,反而象是找到了某種得以驕傲的資本,直直看着鹿一蘭,然後反頭高高地向着一邊揚去,冷冷地“我憑什麼?”媽媽面無表情、或者説一副冰冷表情地看着她,沒再説話。

鹿一蘭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跪了下去“鄭姐…我不知道該説什麼了…我不是人…”媽媽看着腳下的鹿一蘭,還是沒説話。

鹿一蘭抱住媽媽的腿“您啐我、煽我,解解恨吧。”

“你出去,出去,別把他們招到我這來。”媽媽依然冷冷地説。

鹿一蘭不走,又説了許多可憐的話,才離開了我家。…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全公社一下子變了天“全無敵”被打倒“從頭越”執掌了革命造反的大權。

用郭二麻子的話説,這才只是革命成功的第一步,要清算“全無敵”的反革命罪行,特別是要徹底批倒批臭林大可一幫子人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還要一步一步地走。他們制定了先外圍後核心、先易後難的鬥爭方略,並按步就班地開始了執行。

他們決定先從連胖子入手,因為這連胖子,受盡了林大可的欺辱,心中的仇恨是可想而知的,另一方面,連胖子膽子小,只要稍加威脅,便不怕他不招,於是,在一個深夜,連胖子被抓到郭二麻子的司令部,位於一片密林中的古城堡裏,沒到半夜,嚇壞了的連少華便全部招供了。

有了這些把柄在手,郭二麻子開始反攻了。第一着,先拿林大可最灸熱的姘頭鹿一蘭開刀,於是,曾經的“全無敵”三號人物,出身本來就有問題的鹿一蘭一下子從整人鬥人的革命闖將變成了專政的對象。在連續幾天沒黑夜沒白天地酷刑審問之後,鹿一蘭不僅什麼全招了,而且郭二麻子們事先編造好的筆錄也一一全認了。

在準備工作做到家以後,一場專門針對連大肚子與鹿一蘭搞破鞋的批鬥大會召開了。

連大肚子,就是鹿一蘭的公爹,連少華的父親。這是一個十分封建保守的家庭,儘管鹿一蘭風騷無限,但在連家,絕對是男女有別,授受不親的。可不知為什麼,連左右鄰居打死也不相信的,連大肚子和兒子媳婦一家,卻全部待了翁媳之間的扒灰事情。

大會由衞小光主持,公佈完了二人扒灰搞破鞋的罪狀,便是羣眾發言,可這事不能沒有旁觀者呀,於是便動員了鹿一蘭的丈夫連胖子上台發言。連胖子顯然是做了充公的準備的,上得台來,使勁地低着頭,完全按照郭二麻子衞小光他們事先寫好的稿子,一句一句地念下來,把他如何收工回家後看到媳婦正在爸爸的腿上坐着,如何在睡到半夜時發現媳婦鑽進了爸爸的被窩,如何在與鹿一蘭做愛時被鹿指責還不如一個六十歲老爹的雞巴長的大等等待了一遍。當然,按照我們公社的慣例,每揭發一個事例,便點着名地審問一次自己的父親或媳婦,二人也照例地低頭認罪承認所揭發的是事實。

之後是連大肚子認罪,跟兒子説的完全一樣,幾乎就是一字不差。

再之後是鹿一蘭認罪,也跟前邊的父子倆説的完全一樣,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怎麼勾搭上的,誰在上面,誰在下面,誰都説了些什麼話,中間換了什麼樣的姿勢,一點不差,就跟今天免費的複製粘貼似的。

沒有人懷疑真的假的,羣眾照樣報以烈的口號和大聲的鬨笑,三人的發言每每被羣眾的怒吼與哄叫聲打斷,其被打斷的頻率比中共九大時主席的發言時被打斷的頻率還要高。

批鬥會後是遊街,連大肚子有傷,走路困難,於是大會主持人提前想好了辦法,要他的兒子連少華用手推車推着他。因為搞破鞋的男女是要用一短繩子連接着拴在脖子上的,於是鹿一蘭便也享受了這一優惠,與公爹連大肚子面對着面跪在手推車的車面上,脖子上一繩子將二人連在一起,成親吻狀臉對着臉跪在獨輪車上游街。

我們冀中那一帶的手推車,其頂部很窄,也就一尺左右寬,二人雙臂反綁着跪在上面,要想求穩,是十分艱難的事,何況那手推車是獨輪的,連胖子從小讀書,後來又在外地做官,駕駛獨輪車的技術偏低,其父親又因腿腳有傷難以自持。

連大肚子一家特別地吝嗇,在舊社會對長工和窮人也十分地刻薄,人緣不好,鹿一蘭狗仗人勢,在與林大可私通時更是得罪了不少人,於是二人遊街時便受到羣眾的強烈的打擊,一些不壞好意者動不動踹上一腳,於是就可想而知,遊街只進行了不到一百米,連大肚子和鹿一蘭便被摔下來好幾次。

鹿一蘭從小練功,按説掌握這點平衡應該沒問題,怎奈雙臂反綁,脖子上又有繩子與其公爹拴連在一起,便每每也和連大肚子一起,象兩塊死一樣重重地跌到地面,發出哎喲哎喲的慘叫。

革命羣眾的耐心是足夠的,每每二人摔到地面,都會極熱心地將二人重新架起來,到獨輪車上,由連少華繼續推行着遊街。這還不算,羣眾還要求二人親嘴,二人不敢不從,於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公公,一個三十多歲的兒媳婦,嘴對着嘴、舌頭纏着舌頭地親起嘴來。

“快看呀,公公和兒媳婦親嘴。”

“哎!光親嘴有什麼意思,不如讓這老地主給他兒媳婦親腳丫吧。同志們,你們説好不好?”哪有不好的,一呼百應,全都説好。於是,二人由原來的跪在獨輪車上,改為騎坐,鹿一蘭的鞋襪被扒去,一隻嬌的腳丫被舉到公公的臉上。

“狗地主,把你的狗嘴湊上去,快點,你媽的。”那老地主,在無數雙革命的大手的擺下,乖乖地將臉湊到兒媳婦的腳底處…

“不能光親,讓他們喊起來。”

“對對,臭破鞋,你先喊。快點。”於是鹿一蘭開始喊了“我這破鞋…沒有底!”這都是程式化的,早就被人教了無數遍,連大肚子便緊接着喊道:“我最愛聞…這個味!”人們對對着仍然艱難地駕着獨輪車的連少華“喂!四眼,你也得喊兩聲呀!”連少華不敢不喊,於是他一邊繼續推車前行,一邊按照要求喊起來:“我媳婦和我爸爸搞破鞋,打倒狗地主連大肚子!打倒臭破鞋鹿一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