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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兮舞兮挑山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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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暑假去西安旅遊,歸途中路過華山腳下,帶隊者給了幾個鐘點,讓我們去登山。我隨着大隊人馬沿着陡峭的山路拾級而上,泉水在耳畔淙淙鳴響,一種團扇大的、翅膀上長着紅藍斑點的蝴蝶在身邊飛舞,在家鄉一帶從未發現的許多種野花,從四圍送來陣陣幽香——這些都未能引起我留連的興致,我只遙望着隱現於白雲深處的南北兩峯加速前進,爭取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登上華山的壯舉。人們一開始還興頭十足,指點着山中的景緻讚不絕口,走出大約七八里後,便都氣吁吁,再也顧不得開口,只有間或傳來的啾啾鳥鳴,註釋着大山深邃的靜寂。

幾乎在同一剎那,我們一起扭頭朝後望去——有人在放歌!

放歌者就在石級間一小段平坦的地方。那是一位挑山工,四十上下的年紀,赤着脊樑,臉膛黑紅而又糙,家做的白布襯衫捲成一團紮在際。細聽,他唱的不像山歌,而像是一種説不出名稱、更不知免費於何地的戲曲,古樸、遒勁、蒼涼,或怒或嗔,時悲時喜,似在傾訴晨霜暮雪的人世滄桑。遠遠近近的遊客,都來駐足圍觀,因為,那挑山工不僅在唱,還伴以獷豪放的形體動作,騰挪閃展,揚手舉足…

“好啊,真絕!”人羣中不時響起喝彩聲。

也有人諷刺、揶揄:“何不省點勁兒多掙錢?窮樂心兒,神經病!”我好奇地聽着、看着。他嗓門沙啞,唱腔實在説不出多麼動聽,值不得勞駕白香山的大手筆寫一篇與《琵琶行》媲美的詩;他的舞姿其實算不上“舞”僵硬、板滯,我猜想,那也許不過是他為了放鬆筋骨緩解疲勞的隨意體。然而,我聽着、看着,看着、聽着,兩行熱淚卻不知不覺地滾下面頰,那亮晶晶、涼津津的體是什麼?是動,是羨慕,是自慚形穢,是一種對生命本原的豁然頓悟,而這一切,面對的竟然是一個如山榆子一般卑微的挑山工,一個人們不屑一顧的“苦力”!

哦,挑山工,你為誰而歌,為誰而舞?圍觀你的,有纏萬貫的闊佬,他們的手指開一道小縫,哪怕只一次,出的錢也夠你掙扎半生;有勢焰灼天的權貴,即使是在他們身邊當“小跑”的人,也比你身分高貴百倍。而你在人堆裏載歌載舞,目光神情,從未在任何人身上或臉上稍駐。你歌,你舞,只為興之所至,只為意之所由,只為説不清究竟為什麼的隨時一念,全然是順應自身的需要,自然而然,隨心適意,率而為,豈有他哉!人們在欣賞你,讚美你,嘲諷你,而你,卻本無視人羣的存在,更何談為他人的嘲諷、讚美、欣賞而動情動容!面對一個超然獨立的人格,面對一個本真高貴的生命,我到了自己靈魂的卑賤與猥瑣。

生命,只有一次的生命,原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思想的舵柄,情的繮繩,本該由自己把握,可事實上呢?我們即使獨處一室,又有多少時候不是被他人、被他人的力量左右着思緒?他人的眼,他人的評價,他人的議論,對我們的升沉得失、利祿功名何其重要啊,於是,我們失去了原來的自己,我們的憂樂,我們的顰笑,盡為蝸角微名蠅頭虛利所牽動,我們的言行因此失去赤子的率真,我們的生命因此失去天然的亮

挑山工表演,其實是在真實地生活着;我們在遠離舞台的地方生活,更多的時候只是在表演!

歌罷舞罷,挑山工挑上重重的擔子——我記不清楚那是兩袋水泥還是兩摞紅磚——平平靜靜、從從容容地登程了,陡峭的石級上,疊印下他無形而堅實的“之”字形足跡。

四五年過去了,挑山工的足跡與歌舞依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裏。今小小寰球,儘管聽不到林姑娘悽婉悲愴的葬花輓歌,但神芳林已然飛絮落英紅銷香斷,以珠光寶氣金磚玉石為鋪砌物的絕代荒漠正鋪天蓋地地蔓延。我不再奢望有朋自遠方來,做不含經濟效益純屬的拜訪,不再企盼二三同志竟夜長談共灑憂民傷時之淚;我願牢守一份百金不易的清高與孤獨,打點行囊,背上餱糧,穿過繁華而又荒涼、喧鬧而又岑寂的鬧市街頭,像挑山工一般朝着輝耀在遠方的金頂步步登攀,去朝覲一座富麗堂皇的神聖殿。行走疲憊時,解下行囊,舒肢體,放喉嚨,歌兮舞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