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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那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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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的一個秋傍晚,我去訪問住在河那邊的牧羊老人。

走出家門,往西沒有多遠,就到了河畔。河畔野草叢生,草叢中點綴着大朵小朵的馬蘭花、旋復花和菊芋花,五顏六,香氣襲人。下班後我常常去那裏散步。子也去,她去是為忙生計,手持鐮刀,割下高高的磨盤草和蘆葦,揹回家曬乾,準備冬天燒炕。後來我好幾次見她出門工夫不大,就揹回家幾大捆乾草,問她怎麼這麼快,她説,那位常年在河堤上放羊的老人,幫她提前把草禾砍倒,晾在河坡上了。第二天傍晚,我在河堤上遇到牧羊老人,便客客氣氣地向他道謝。老人説,他整天在河堤上轉悠,反正有的是工夫,幫閨女撂倒草,曬乾了,省得她往家背死沉的鮮草。

“閨女”一詞在家鄉話中有兩種含義:一是指未出嫁的黃花女子,一是女兒的代稱。牧羊老人的意思當屬後者。我因此對老人倍親切。

牧羊老人住在河對岸,河面不寬,我散步時看得真真切切:一間低矮的小屋,使人想起意大利童話《洋葱頭歷險記》裏南瓜老人住的那間袖珍小屋,人坐在屋裏,腳沒處放,只好伸出門外。這當然是誇張。院周圍是用樹枝編就的籬笆牆,西面一道小門通往羊欄。漸漸地,我似乎明白了牧羊老人何以稱我子為“閨女”我想他一定太孤獨,太缺少親人的安:除了一位老婆婆外,我竟未見過任何一個人走進他家的院門——原來,河那邊住着一對孤獨的老人。

一天,牧羊老人告訴我,他家屋後有一垛樹枝,燒不了,讓我去拉,他家就有一輛小拉車。砍一垛樹枝要多少汗水呀,我雖然明知老人是一片誠心,但還是不好意思去拉,只是從內心承領了老人的情分。於是,在那個終生難忘的秋黃昏,我繞過一座木橋,走進牧羊老人的小院。已經歸欄的羊羣母呼子,子喚母“咩咩”叫個不停。牧羊老人和老伴兒坐在當院,一個吧嗒吧嗒着旱煙,一個縫補一件舊夾襖。老婆婆眼力不好,把夾襖舉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屋門敞着,我見屋裏的陳設十分簡單:一鋪土炕,一個灶台;炕上放着一箇舊木箱,灶台上放着盆盆碗碗。我跟兩位老人聊了一會兒才得知,原來他們並不孤獨。他們有個女兒,親生的,在離此不遠的一個小村做媳婦,孩子都老大了。

“她為嗎老不來呀?”我問。

兩位老人沒有回答,臉上的神情依然平和而靜穆,好像我提的問題本來算不得一個問題。我心中潛滋暗長了不平的情緒,決心找到那個情冷漠的女兒,把老人的艱難處境告訴她。

“她住在哪兒?”我一連問了三四聲,老婆婆剛要開口,牧羊老人搖手止住了她。他彷彿知道我想幹什麼,平和地、慢地解釋道:“閨女小的時候,家裏窮,她媽身子又不好,可受罪哩,十幾歲就掙錢養家,沒沾爹孃嘛光。這會兒,俺養一幫羊,一年賣十隻八隻,夠過子的了,別連累她了。再説,女婿樂意不樂意的,看讓閨女受夾板罪…”聽了這番話,我半晌沒言語。我深知自己沒有開導老人的資格。有生以來不知多少次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我敞開一冊大書,一冊金光四的人生教科書,書上每頁每行都寫着:善良、仁愛、自尊。這些普普通通的人使我沐浴在人美的光輝之中,時刻提醒自己千萬當心,不要把靈魂的童貞失落在名利場上;不要為了某些現世的利益去可憐巴巴地尋找施主;同時,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牧羊老人一家是很富有的人,他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世間有很窮的富人,也有很富的窮人,他們屬於後一類。

令人終生難忘的是,那個傍晚,我平生第一次目睹了瑰麗無比的天象奇觀:東方的天空一碧如洗,瓦藍瓦藍;西方卻佈滿絢爛的雲霞。太陽,不是一輪,而是兩輪太陽,平行輝耀在雲霞的簇擁之中,它們都是那麼明亮,我分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幻;説不定,其中有一個是從億萬光年之外趕來會晤的太陽的神朋友呢!為了祝賀太陽和太陽之友的兆億年之會,天空舉辦了最盛大的歡儀式——三道七彩虹出現在它們面前。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是翩翩仙女。仙女們隱沒形跡,懷抱無數的鮮花,無數鮮花匯成西天彩波漫卷的霞海。多麼壯美,多麼詭奇,多麼令人不可思議!我屏住呼,痴痴觀看了半晌,才想起把這百年不遇的天象奇觀告訴兩位老人。老婆婆抬頭瞅了瞅,説眼花,看不清;牧羊老人手搭涼棚望了望,嘆道:“活了七十多歲,還沒見過這種天象。東虹出西虹雨。興許要下雨?”説話間,那彩虹慢慢消失了,太陽也只剩下人類見到的亙古一輪…

聽我的一個學生説,次報紙上報道了那天傍晚的天象奇觀。我不信,卻堅信上蒼是以奇麗無比的天象註釋着人間的什麼。我不由想起一道美不勝收的人生風景,那道人生風景與天象奇觀上下輝,相映成趣,卻比天象奇觀更美麗而恆久。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那樣一道人生風景,只要長記着河那邊的普通人家。

那個秋大約是在一九九一年——追記一筆,以資讀者朋友查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