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王家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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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和王玫離開後,同樣是風塵僕僕剛趕回來的王珂絲毫沒有告退回去休息的意思,而是繼續陪着父母説話。
便聽王奇道:“往後,二郎儘可給大郎了,不如讓二郎搬到大郎的院子裏住下罷。”
“阿爺説得是。”王珂也一付十分欣的模樣“想不到我離開家一段時間,大郎都能教養阿弟了。倘若他們兄弟二人住在一起,大郎便能隨時管教他。如此,十五娘也能鬆口氣了。”李氏卻抿嘴一笑:“今大郎教二郎這番模樣,令我想起了七郎和玫娘年幼的時候。那時不也是這樣?後來我也將玫娘給七郎帶了。”提到王玫,內堂中徒然靜了下來。王珂朝周圍看了一眼,侍婢們立刻垂首靜悄悄地退了下去。轉眼之間,內堂裏便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阿爺阿孃,我遣人送的信,可都看過了?”王珂低聲問。自從他得知妹妹和離的真相後,便將過程簡要地寫了下來,派可靠的心腹趕緊送回了長安。
王奇長長地嘆了一聲,臉更蒼白了一些。矛盾、痛苦和憤怒在他臉上錯,與方才那個滿含笑容逗兒孫的他相比,竟像是猛然老了好幾歲一般。
李氏保養得宜的面孔上,卻噴湧出了森然的寒意:“七郎,那兩個背主的賤婢呢?!”王珂平靜地回道:“不敢留着髒了阿孃的手,已經處置妥當了。”
“當初便不應該留她們一條賤命!至少也該灌了啞藥打斷手腳發賣出去!”只要一想到女兒在前幾個月裏受到的苦楚,李氏便不由得咬牙切齒“那元十九,居然還敢鬧出這種事!簡直是無恥之極!玫娘當年因他受的苦還少麼?!一想到那畜生,我便恨不得打殺了他!”王奇本便顯得有些過於蒼白的臉更是浮上了一層灰敗,連聲音也變得嘶啞起來:“是我無能,對不住玫娘…”
“阿爺…”王珂剛想説什麼,李氏便火冒三丈地重重拍向旁邊的憑几:“與你何干?!他不過是始亂終棄,卻給自己找藉口而已!你宦途不顯又如何?!他們元家這兩代出過高官麼?!還敢嫌棄我們家不能給他助力?!”想起當年的屈辱,她心中的怒火更是難以抑制,竟一把掀翻了身側的憑几,猛地站了起來:“元家!哼!元家又如何!不過是胡人而已!端着個前朝皇室的名頭又如何?!蘭陵蕭氏、弘農楊氏還是前朝皇室呢!比着鮮卑賤血的他們可高貴多了!”
“阿孃慎言。”王七郎不得不出聲打斷了她。當今天子有鮮卑血脈,娶的皇后又是鮮卑高門女子,對這種事情分外。況且,當年五胡亂華,未曾渡江的那些世家大族,嫡支雖然仍彼此嫁娶,但分支或多或少都曾與胡人聯姻。而太原王氏中途北渡歸來,除了嫡支之外,分支也同樣不得不與胡人嫁娶成姻親。在血脈這種事上,與天子一族相比,其餘世家也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通常也不願提及這些事。
李氏自知一時憤懣失言,閉上眼,勉強平復了情緒後,這才跽坐下來,接着道:“若論門第,太原王氏比他們家高多了,只不過欺我們三房沒有顯宦,玫娘又是女子壞不得名聲而已。遲早有一,我們必要教那畜生身敗名裂,生不如死!”王奇有些愴然,看向唯一的兒子:“阿爺這些年的考評皆是中中,恐怕四年大考時又難以更進一步了。七郎,你可有什麼打算?”他以門蔭出仕,兢兢業業從不怠慢,至今已有二十餘年,卻仍是從七品下的少府監主簿。職官位卑,散官因家族之故已經逐步升到了正六品上的朝議郎,卻也於事無補。作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他雖然身體偏弱,但文才武藝亦從不懈怠。就算而今名臣輩出、能人比比皆是,按理説他的仕途也不該如此不順——只能説,是上意如此了。
李氏也沉默着望向兒子。作為隴西李氏嫡支之女,她的眼光自然也遠遠超過了尋常內宅女子。夫君此生怕是難出頭了,而尚未出仕的兒子與聰穎穩重的孫子,便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未來的希望。而倘若要幫女兒復仇,也只能靠兒孫了。
“我去試試貢舉。”王珂回道“不論常科或制科,出仕應是無礙。”以父親的職官品階,他大約是守不到門蔭出仕的資格了。而且,他的文名不顯,也等不來天子的徵辟。不如下場一試,先博個清貴文名,從九品慢慢地往上熬。
貢舉於他而言,不過是小事。更嚴苛的,卻是太原王氏嫡脈幾房所面臨的困境。從父親及族中叔伯兄弟曲折的宦途便能看得出來,太原王氏嫡脈因國朝初立時態度不夠果斷,毫無擁立之功,所以普遍都受到了壓制。偌大的太原王氏晉陽嫡脈,大房、二房、三房數百男丁,兩代以內竟未出過服緋高官,實乃幾百年來聞所未聞的怪事。至於四房,出了駙馬又如何,不過是帝王安撫太原王氏的心術而已。如天家所願,四房確實也與其他三房漸漸越走越遠了。倘若繼續如此蹉跎下去,五姓七家之中,太原王氏恐怕便將最早降等沒落——又或者,晉陽嫡支被中山王氏等分支徹底取而代之。
“你想清楚了便可。”王奇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時候不早了,去罷。”
“阿爺阿孃也早些休息。”王珂立起來,欠身行禮“九娘也已經安然回來了,往後阿爺阿孃只管享受天倫之樂便可。外頭的事,便都給兒子罷。”李氏雙目微微一紅:“七郎,以後便要辛苦你了。”王奇長嘆一聲,卻沒有再言語。
待兒子告退後,李氏想了想,又對進來服侍她洗漱的侍婢道:“去瞧瞧玫娘可睡下了。待她睡了,便將她身邊那個叫丹孃的貼身侍婢帶過來。”説罷,她垂下眼,慢慢地握緊了雙拳。坐在她身側的王奇伸出青筋糾結的手掌,輕輕地覆在子仍然潔白柔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
王玫的閨房薰風閣佔據着王家宅子第四進的東半側,西邊緊鄰着家中的小花園。它其實亦是一個回字形的院落,若論大小,與母親李氏的正內院、兄嫂居住的三進主院也相差無幾。院落正中央同樣立着上下兩層的小樓,樣式結構俱像是小巧一些的內堂。除了小樓之外,院子左右建有廂房,又有坐北朝南的正房、耳房,正房後頭還有一排後罩房。大大小小竟有二十來個房間,別説是住她一個主人,就算再住上兩三個人也仍然顯得很是寬敞。
小樓自然便是王玫的起居坐卧之處,也是院落中燈火最明亮的地方。王玫隨着崔氏緩步走上木台階,便隱約聽見像是從哪裏傳來了細微的鈴聲。她循着聲音抬首望去,就見屋檐下收起的竹捲簾皆垂落着一條條赤紅的蘇,而每一蘇尾部都掛了個小巧緻的銀鈴鐺。當微風拂來時,蘇輕輕擺動,這數十個小鈴鐺便叮鈴鈴地響起來。鈴聲錯落有致,又細微輕柔,聽着與風鈴聲一般無二,不但不吵鬧,反而令這寂靜的夜中多了些許趣味。
“記得你以前最愛聽着鈴聲讀文卷,我便從庫中尋了些出來。大小有些不一,聲聽起來也不太相似。”崔氏笑道,伸手輕輕地撥了撥離她最近的小鈴鐺“晗娘與昐娘也很是喜歡,都説姑姑這裏有意思,這些子每天都要過來聽一聽。”王玫自是面動之:“阿嫂真是太細緻了,我也已經有好一陣未曾聽過這些鈴聲了。”她在舍養病時,自是什麼也聽不見。至於在張家生活的子,每天都被各種煩惱雜事纏繞,料想前身也沒有多少心思聽鈴聲看文卷罷。
走在她們身後的丹娘與青娘也情不自地出些許懷念之。
王玫又道:“既然晗娘與昐娘喜歡,阿嫂便讓她們多來尋我頑。當然,搬來與我同住便更好了,也能讓這院子裏熱鬧一些。”崔氏不由得失笑:“花園裏還有幾處院子空着呢,哪能與你擠着。只是與你住得近了,少不得讓你費心照顧她們一二了。”
“阿嫂若能放心,我自是願意。”王玫淺笑回道“晗娘、昐娘俱是乖巧聽話,能天天見着她們,恐怕心情也會好些。”二人説話之時,引路的婢女已經推開了門。王玫與崔氏便在貼身婢女的簇擁下,移步進入屋內。舉目看去,屋內正中擺了兩架花鳥蟲魚屏風,呈扇形環抱着一張曲足長榻。長榻邊放着月牙坐墩、圓坐墩等,造型甚是巧別緻。除了這些能夠垂足坐的坐具之外,當然也少不了矮短榻之類的跪坐之處。
此時,立在房間四角的銅燈台上都燃着燈火,長榻邊的枝形燭台上更是點了好幾支蠟燭,角落的香爐也徐徐吐着淺淡的香氣,案几、憑几、隱囊也都放得甚是隨意,就像是主人從未離開過一般。
“都是按你在家時的樣子擺的。以前那些家居擺設你都帶走了,這些是另尋出來的。若是覺得不舒服,儘管與我説,咱們再一起好好去挑一些。”崔氏道。
“我瞧着簡直就像從未離過家似的,多謝阿嫂費心。”王玫輕輕握着她的手,心防已經不自地徹底放下了。不論如何,這位嫂嫂待她也是盡了全力,不僅想得周到,做得也十分妥帖,她自然當領她的情。
“阿嫂可要略坐一坐?”
“今夜便不必了。”崔氏搖了搖首,温雅地笑起來“本便是送你過來歇息的,就不擾你了。待明再來陪你説話。”
“那我送阿嫂出去。”因王玫執意相送,崔氏實在推辭不過,讓她送到了小樓外,便催她回去。
王玫目送幾盞燈籠引着她遠去,這才回到小樓裏。她今又是坐馬車又是騎馬,中途還被兄長那一出驚了一跳,再與父母家人重聚,真是累極了。現下眼皮半張半合地,恨不得立刻便能躺在牀上睡過去。
她快步繞到那兩扇屏風後,便徑直衝着北面那張垂幔箱式大牀走去。中途卻被丹娘拉住了,將她半推半抱地拖到了牀邊的小屏風後:“九娘,温湯都已經準備好了。一身塵土,還是先洗浴再睡罷。”王玫的睡意正濃,也顧不得堅持自己洗浴了。糊糊地讓她們又是擦又是洗又是又是按了一番後,她便躺倒在柔軟的牀鋪上,幾乎是轉眼間便睡了。
丹娘、青娘帶着娘、夏娘又悄悄地清理收拾了一番。留下青娘在外頭長榻上守夜後,其他人便退了出去。
王玫的侍婢們都住在那一排後罩房裏。以前有四個貼身侍婢、五六個小丫頭的時候,也從未住滿過。如今,丹娘與青娘更是各居了一間,娘、夏娘兩人也得了單獨一間,另又有灑掃的三四個小丫頭共住了一間,其餘的都暫時空了下來,亦可當作庫房使用。
丹娘正要回房,卻發現後罩房邊立着兩個穿高間裙的侍婢,正打着燈籠笑盈盈地瞧過來。才不過離開三年,她自然認得這兩人都是李氏身邊的貼身婢女,笑着了上去:“都這麼晚了,兩位阿姊怎麼來了?”
“娘子説,待九娘歇下了,便讓你過去呢。”名喚璃孃的女婢道。
“怕是娘子、郎主都等得急了,這便走罷。”另一名叫琉孃的女婢也道“也有三年未見你了,改我們聚在一起好生親熱親熱。”丹娘臉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了平常:“九娘這裏都收拾妥當之後,我再邀阿姊們罷,可不許不賞臉。”她早便料到了,素來疼愛九孃的郎主、娘子必定會讓她將九娘經歷的那些事再述説一遍。她已經能夠想象,兩位主人聽了這些,又將會是如何傷心鬱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