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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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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雍州府衙前再度聚起一羣文士。然而,這數百人卻全然不似上午那般滿腹憤懣不平、喧鬧不堪,反倒大都席地而坐,寧靜以對,彷彿他們正在參加某個文會一般。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兩個年輕人時而煎茶慢飲,時而對弈沉思,時而舉筆勾寫,舉手投足泰然自若。就像是他們並非在大庭廣眾之下,而是身處家中書房似的。

偶爾便會有人起身行禮問:“可否一觀二位的棋局?”或:“在下仰慕崔子竟已久,可否一觀閣下方才寫的字?”李治、崔淵也只淡淡地瞥一眼,頷首默許。

逐漸地,他們便不僅僅只是文士們圍觀的對象,反倒像是成了文會中萬眾矚目的中心。不但引起了一陣陣讚歎與評論之聲,更有些文士忍不住就近買了筆墨紙硯,也寫起了字、畫起了畫,再請他們評點一二。

一時之間,連不明真相的圍觀羣眾們也嘖嘖稱奇,那些個心懷不軌的人更不敢隨便煽動,只得悻悻然地躲藏在人羣裏繼續尋找合適的時機。雍州府衙的軍士原本打起了神防範,見狀難免也放鬆了些。功曹立在門邊看了許久,微笑着搖首回去繼續處理公務,又遣差人去給被聖人召見的雍州刺史杜淮報信。

府衙不遠處的某間食肆裏,王玫推開窗户,笑盈盈地眺望着。她也未曾想到,崔淵的應對之法竟然是如此光明正大的陽謀。比起崔泌暗地裏使的陰毒詭計,他的回擊直接得令人汗顏。不滿?不忿?覺得這解頭來路不正?那便光明正大地比上一比就是了。他就等在這府衙前,若有勇氣非凡者、自負才華者,儘管去挑戰便是。贏得光明磊落,輸得也心服口服。這等做派不知比那些暗地裏放冷箭的人高了多少層,一舉便扭轉了四處飛散的言。到目前為止,連一個挑戰者也不曾出現,不但那些有心人覺得在情理之中,圍觀羣眾們心裏也都明白過來了。

崔泌恐怕又要嘔得吐血了罷,抹黑之計再一次促成了崔淵刷聲望之舉,連帶着毫無存在的晉王李治也又一次成功地在文人士子中獲得了公平淡然的好形象。

“母親,阿爺…真厲害。”崔簡瞪圓了眼睛,忽然道。他尚且年幼,並不清楚一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只知道阿爺成了解頭,卻有人暗中為難造謠,使得家中長輩們從喜悦瞬間便變得憂慮起來。而後,阿爺邀着晉王在雍州府衙前一坐,情勢便扭轉過來,長輩們臉上也出了笑容。

此時此刻,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阿爺卻仍舊像往常那般,慢悠悠地弈棋,間或品一品茶,或拿過旁人遞過來的字看幾眼——所有一切都似乎與平時並沒有任何區別。是的,自家阿爺好似從來都不會焦躁不安,從來都不會憂慮不平。除了為書畫如痴如醉的那些時,他總是時時刻刻有成竹,彷彿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讓人覺得無比可靠。

“我也要像阿爺一樣。”小傢伙喃喃地道。

“一定會的。”王玫拍了拍他仍然稚的肩膀。

宮中自然很快便得到了最新的消息,聖人正在聽房玄齡詢問那個上摺子的監察御史,聽得宦官們的稟報之後,也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行得正、坐得端,便無畏無懼。子竟這種狂士之,真是養得越發有趣了!以正破,以陽謀破詭道,做得好!不過,他倒是習慣坐在人羣中央了,恐怕稚奴卻有些難熬不慣罷!待他們那頭結束了,趕緊讓稚奴來見朕。朕可得好好問一問今的事。”崔敦、崔斂皆暗暗地鬆了口氣,而後又審視着那個梗着脖子堅持自己只是風聞奏事的監察御史。房玄齡不緊不慢地問了幾句話,那御史還不知自己的車軲轆話裏已經顛三倒四出了漏,仍是不願承認錯誤。

長孫無忌默然聽了半晌,此時忽地道:“臣先前也覺得晉王的情有些內向,但今方知,晉王不愧為陛下之子,大場面中也很能鎮得住場。或許陛下作為阿爺,以前都只當晉王還是個孩童,其實他早便已經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了。”聞言,聖人垂目想了想,頷首道:“輔機(長孫無忌)説得是,轉眼稚奴也要大婚了。如今他的身子骨也強健了些,或許多少能讓他參預些政務,幫朕分憂了。旁的不説,朕看這一回摹本之事,他與子竟便都做得很好。”説到這裏,他便眉飛舞起來:“子竟最近在倒騰甚麼雕版印刷,稚奴誇了好多回,聽説這兩便能印刷出來給朕瞧了。輔機你聽説過這雕版印刷麼?”長孫無忌搖了搖首,看向崔敦與崔斂。

聖人也跟着看過去:“禮之(崔敦)、守之(崔斂)你們可聽説了?”崔敦、崔斂兄弟倆對視一眼,滿臉無奈地搖了搖首。

聖人對他們一問三不知的表現十分不滿:“虧你們還是長輩,怎地連子竟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天天都見面,居然還不如朕知道得多。”説到此,他又忍不住笑了,話中多少帶了些自得的意思:“還是稚奴貼心,什麼話都和耶耶説。”

“…”幾位重臣默默地聽着聖人炫耀兒子,已經十分習慣這種情形了。在很多情況下,他們自家的父子關係,就是為了襯托聖人與太子、聖人與魏王、聖人與晉王之間無可匹敵的父子之情而存在的。有些時候,他們聽着其實也有些羨慕。畢竟,毫無原則地寵溺兒女所得來的滿足,其實也十分難得。而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嚴父,並非慈父,也很難擁有那種與兒女親密無間的體驗。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們都覺得十分無奈。這般嬌養女兒也就罷了,兒子哪有這種養法?只是,連長孫皇后都拗不過聖人,他們一再納諫聖人也權當成耳旁風——當臣子的還有什麼法子呢?

有了對比參照,聖人心情十分愉快,揮了揮手,很是大度地道:“也罷,既然你們都這麼孤陋寡聞,待雉奴和子竟將摹本呈給朕看的時候,就都過來過一過眼。免得這雕版印刷的事成了,朕的心腹愛卿們居然都不知曉。”房玄齡、長孫無忌、崔敦、崔斂自是隻能行禮謝恩。

聖人又點了幾個人名:“玄成(魏徵)、登善(褚遂良)、舅父(高士廉)若無事,也都來瞧一瞧。若是歐陽公(歐陽詢)還在便好了…”於是,在李治和崔淵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聖人又半是炫耀半是欣地給他們倆宣傳了一番。待他們第二捧着裝訂好的經摺裝《蘭亭序》摹本過來求見時,兩儀殿中已經坐滿了當朝重臣:尚書左僕房玄齡、尚書右僕高士廉、中書令楊師道、左侍中魏徵、司徒長孫無忌、諫議大夫褚遂良、兵部尚書崔敦、光祿寺少卿崔斂。

沒想到當朝四位宰相都在,正目光炯炯地看過來——踏入兩儀殿的那一瞬間,滿臉喜的李治怔了怔,突然壓力倍增。崔淵跟在他身後,不着痕跡地望了他一眼。李治心中一凜,回過神來,向諸臣頷首見禮,又格外與舅祖父高士廉、舅父長孫無忌行了禮,這才朝聖人拜下:“原以為阿爺這裏沒有人,想不到諸公都在,倒教孩兒嚇了一跳。”聖人將他方才的舉止看在眼裏,越看越是歡喜,又因愛子成長而頗有幾分慨:“正是因他們都幾乎不曾見過你幾面,阿爺才特地讓他們過來。不過,雉奴,你也越發穩重了,阿爺總算是放心了。”李治笑道:“阿爺覺得,孩兒方才沒有呆怔在原地便算是穩重了?孩兒卻覺得還差得遠呢,只能幫着做些小事,尚不能為阿爺分憂。”

“阿爺再好好教一教你,過兩年你便能參預朝政了。”聖人難掩笑意,接過他遞上來的經摺裝《蘭亭序》摹本“且你與子竟這一回做的事,何嘗不是為阿爺分憂呢?”經摺裝確實十分少見,他好奇地打開摹本:“如此裝幀,確實比卷軸更容易放置。”

“也更容易看,更容易書寫,不必手持卷軸懸筆寫字了。”李治湊到他身側,比劃了幾下。

崔淵在下頭接道:“這雕版刻好了,便可印刷出成百上千份,比抄寫更便宜,節省了不少時間,也可令這名家真跡摹本更快傳到大唐的每一個角落。臣想着,不僅可做名家真跡摹本,《千字文》《急救篇》等各種啓蒙之書,甚至於十三經等,皆可印刷出來。”

“不錯。讀書之人越多,朕能用之才也就越多。”聖人笑道,將那摹本仔細看了又看“若不是你們説這是雕版印刷出來的,恐怕朕真以為是子竟又臨摹了一份!很好!這摹本,確實將近九分神韻了!你們都曾見過王右軍的真跡,也過來看看!”眾臣便都圍了過去,傳看着這份經摺裝摹本。

諸臣之中,以褚遂良書道造詣最高。他抬首看了崔淵一眼,雙目中略有些複雜之意:“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褚公過譽了,不過是沾了能將真跡借出來,每潛心揣摩的光罷了。”崔淵回道“大王也曾提過,若能再求聖人多寬限幾,請褚公過來指點,説不得便能見到更出彩的摹本了。”這話他與李治二人確實私下議論過。然而,褚遂良是聖人的心腹重臣,恐怕也沒有多少時間用在參悟《蘭亭序》上。

褚遂良笑了起來,想了想,便道:“平恐怕也不得空閒。待下回休沐之,若能再去瞻仰一回真跡便足夠了。”

“晚輩必當掃榻以待。”崔淵躬身行禮。

聖人聽了,忍不住大笑道:“子竟,你居然公然拿朕的《蘭亭序》做起了人情!”崔淵依舊臉不紅氣不地回道:“眼見着兩月之期便要到了,能讓更多人見一見王右軍的真跡,大家也必會更念聖人的惠澤。”

“你若是打着耍賴不還的主意,那可是想錯了!”

“聖人放心,臣一定會如期奉還。”眾人正其樂融融地評着這份摹本,推想着雕版印刷的用途,一位宮人滿面緊張地奔了進來。在聖人身邊貼身服侍的宦官聽了她的低語,神微微一變,立即快步走到聖人身邊耳語了幾句。聖人慢慢地收了笑容,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幾分不怒而威之

“諸位愛卿,你們且回去處理公務。雉奴、子竟,去偏殿等一等。”他吩咐道。大家都覺到了浮動在殿內的壓抑氣氛,於是紛紛告退。李治、崔淵走在最後,尚來不及推測什麼,便隱約聽見聖人冷道:“將那伶人帶過來!”

“伶人”?崔淵想起了王玫曾經提過的美少年“稱心”也知道此事發生之後,太子的行為可能會更加不堪。他一向不將禮教放在眼中,也並不覺得太子鍾愛一位少年與鍾愛一位宮女有任何區別。只是,當這種鍾愛成了各種隨心所、胡作非為的藉口,那便是過錯,也會給受鍾愛者帶來無窮無盡的禍患與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