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法帖之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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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説聖人雖是滿口答應了指點李治與崔淵,但也沒有忘記來苑的目的。他吩咐宮人將他們且帶到附近的水閣中去,自己又去了長孫皇后處探望。親眼見皇后漸好轉,他一時高興,便又重賞那些個佛醫道醫。因真定長公主是舉薦之人,他也毫不吝嗇地説要給她升湯沐邑封户。大概是太過興奮的緣故,他張口便豪地許諾説,給她加到萬户之數。所謂萬户只是虛封,但按照舊例,便意味着實封千户。
以眼下的規矩,公主享用湯沐邑實封三百户,長公主則有翻倍六百户之數,升作大長公主之後便再加三百户——到得同安大長公主這種輩分,又得聖人尊重,才在前些年擁有了千户實封。真定長公主自然不想做這等出頭之鳥,當下便使勁地給長孫皇后使眼。長孫皇后看得有趣,含着笑毫不留情地替她拒絕了。她用的理由很簡單,於國有功才能大升實封,不然只會給真定長公主招來羣諫,反倒不美。真定長公主也連連頷首,説與其賞加實封户,倒不如給她一座京郊的別院更實在些,也便於她避暑。
回過神來之後,聖人亦覺得若想兑現這個許諾,丟到前朝發敕旨,肯定會引來軒然大波。但子與妹妹如此賢惠,無形之中替他提前消滅了來自心腹愛臣們的諫言,他心裏又頗有些不是滋味。於是,怏怏不樂的聖人默默地旋踵去了水閣。
將嫡長子與嫡次子寵成了熊孩子,已經習慣於無視羣臣苦口婆心的勸諫,始終保持幾乎毫無原則寵溺愛子的風格——聖人大概從未體會過寵溺疼愛而不能實現的滋味。而一向知情知趣的長孫皇后、真定長公主,當然也難以理解他的滿心悵然。喜歡將熊孩子寵上天的耶耶,和喜歡通情達理的好孩子的阿孃,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於是,寵溺*未能得到滿足的聖人來到水閣,在看見晉王李治與崔淵的那一剎那,眼睛不由得亮了起來。
“雉奴、子竟,你們究竟有什麼事想請教於我?”這水閣是聖人近來時常連之地,因此牆上掛滿了他較為欣賞的書畫。甚至,有一面牆上專門並排列着諸臣的《蘭亭集序》摹本。至於真跡,聖人恨不得每天暗地裏捧着欣賞,又哪裏捨得讓眾人瞧見。李治與崔淵便立在這面牆跟前,低聲地討論着這些摹本的優劣之處。
因李治見過多回,自是知道各種摹本都是何人所作。他有意考一考崔淵,便指着那些摹本一一問是誰所書。崔淵不過端詳片刻,便答得*不離十。兩人對視,心中都覺得十分暢快,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
這時候,聽得聖人詢問,李治回首笑道:“阿爺,方才子竟評了這些《蘭亭序》摹本,兒子覺得很有道理。子竟,你不妨再説來聽聽。”聖人很興趣地走到二人身側,頷首道:“唔,許多人都評過這些摹本,且讓我也聽聽,子竟的評論究竟有何不同。”雖説書寫摹本的都是些久負盛名的長輩,但崔淵骨子裏確實沉澱着魏晉名士的狂,也不甚在意這是在天家父子面前,便娓娓評述起來。他年紀輕輕,在外又素來顯得頗具鋒芒,因而用詞也格外犀利,完全不給那些長輩面子。雖説評點得都很有道理,但也因鋒芒畢的緣故,多少略有些偏頗之處。最終,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十幾幅字,寫得最好的,也不過得王右軍七分神韻而已。”聖人聽得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分明從未見過真跡,評別人倒是毫不留情。也不知你自己臨摹起來,是否能得七分神韻?”崔淵遂臉皮很厚地接道:“聖人讓臣看摹本照着書寫,自是頂多也只能得七分神韻。若是瞧了真跡,再能揣摩些時,約莫便能得*分神韻罷。”當然,具體要揣摩多久,方能得*分神韻,他卻並未説死,給自己留了幾分餘地。
李治也跟着道:“阿爺,子竟也工於行書,不如讓他試上一試?説不得,阿爺這面牆上又能掛上一幅好字呢?”兩人的目標實在太過明顯了,聖人心中一清二楚,便道:“原來你們口口聲聲説是請教,其實就是衝着這《蘭亭序》真跡而來的。倒是讓你們想了個巧法子,哄得我心裏生出好奇,不知不覺便鬆了口。”他是王羲之的腦殘粉,拿出偶像所書的真跡自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因方才心裏存了一口悵然之氣的緣故,轉念想了想,便又答應了:“罷了罷了,便暫時給你們欣賞些時罷。不過,只得一個月為期,不許賴着不還。”李治回道:“阿爺,我和子竟哪裏像是賴着不還之人?”聖人瞧着兩人笑得十分歡快、依稀彷彿搖起了背後蓬鬆的狐狸尾巴,不由得嘀咕道:“哪裏都像。”眼見着心腹宦官將裝着《蘭亭序》真跡的玉盒捧了出來,他又是心疼又是懊悔,不住又叮囑道:“記住,以一個月為期,不許耍賴。另外,子竟你的府試準備得如何了?別因臨摹這《蘭亭序》,反倒誤了科考。”
“聖人儘管放心,半點不會耽誤府試。”崔淵笑着應道“臣與大王都説好了:臣白天觀賞法帖、臨摹法帖,晚上準備科考;大王白天與臣一同觀賞臨摹法帖,晚上再帶回宮繼續揣摩品鑑。”李治的晉王府已經建好了,足足佔了保寧坊一坊之地。保寧坊雖然在朱雀大街上,但距離城南門明德門也只隔了一個安義坊而已,離北邊的皇城、宮城格外遙遠。愛子心切的聖人自是不願意讓他去住晉王府,便藉口讓他留在長孫皇后身邊侍疾,一直將他留在宮中、留在身邊。此時聽得《蘭亭序》晚上還會隨着嫡幼子回宮,聖人這才出了笑容:“雉奴,你們若有什麼發現,記得及時與阿爺説。你們倆每天的摹本,也帶回宮讓我看看。”李治自是立即答應了:“阿爺既然要看,也須得給我們些評點才好。如此,子竟才能書寫出得王右軍*分神韻的摹本。至於兒子,也努力寫到五六分罷。”聖人撫着長鬚,滿意地笑起來:“評點自然是不會缺的,你們二人到時候可別覺得我嚴苛。我幾乎每都看這《蘭亭序》,雖説摹本尚有不足,但評點摹本卻是人人都不及我的。”他話語之間頗為自得,李治與崔淵便忍不住簇擁着他到書案前,親眼看他書寫一份摹本。
三人寫寫,趣味盎然。崔淵也用行書寫了一遍《蘭亭序》。他的書法並不似王右軍那般自然圓融、已臻化境,而是筆走龍蛇、瀟灑自若、隱藏狂勢。聖人見了,評點道:“想是你近來一直練習草書,行書中也多了幾分狂意。論起來,草書或許更適合你的情。”崔淵回道:“臣的阿爺還叫臣練習虞公、歐陽公和褚公的楷體,再多寫一寫漢隸與秦篆,磨一磨情。他説,若不將臣的稜角打磨得圓潤些,在官場上只怕會撞得頭破血,反倒容易折斷。”聖人搖搖首:“你雖有狂,卻並非不通世事之人。你阿爺也是擔心過甚了,就許他懷着膽氣,不許你所向披靡不成?而且,以你的言辭脾,若能入御史台,便是大善。”崔淵卻道:“回聖人,臣在京城裏待了兩年,早便有些待不住了。與其天天念想着離開長安繼續周遊大唐,倒不如求個外放,去個山清水秀之地得好。”聖人與李治聞言,都怔了怔。而後,聖人便應道:“也罷,勉強將你留下,也沒什麼趣味。你想好了要去何處,到時候儘管與我説便是了。”崔淵自是趕緊拜謝,又壓低聲音道:“此事臣的阿爺暫時不知,還望聖人與大王替臣保守這個秘密才好。”天家父子兩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有些期待起來:明年崔敦得知他外放的消息的時候,臉又會有多彩呢?崔家父子倆相處的方式一向很獨特,那時候的場面一定很有趣罷。
而後,崔淵淡定地從袖子中取出一張帖子,放在書案上。李治仔細一瞧,笑道:“這是誰仿造了你的文會帖子?若不是深知你筆跡的人,恐怕都辨不出真假。子竟,想不到你的筆跡也有摹本了。”聖人看了看,不以為意道:“不過得三分神韻罷了。子竟的筆意特別,難以模仿。尤其有幾個字,大概未能得見你的筆跡,便索自己寫了,更有些不倫不類。”
“臣剛見到時,也頗為意外。還想着要時刻帶着這帖子,尋出寫帖子之人,好好詢問一番。臣的文會也沒什麼名氣,何必仿造帖子與別人?若是想來,便給我投書帖、畫作就是了。隨手臨摹便有如此功力,想必於書道也頗為通才是。”崔淵道“不過,方才見了這面牆上的摹本,臣忽地便豁然開朗了。臣一觀《蘭亭序》,還能請大王一同想方設法從聖人這裏借來。許多人仰慕諸公的書帖,卻只聽聞他人評説,從不曾親眼見過。如此,倒不如將我收藏的書帖真跡都拿出來給眾人臨摹,也好教更多人能品鑑大家之作。當然,有人如此欣賞我的行書,我也不吝當場寫就,讓他們留下摹本。到時候,將上佳的摹本都挑出來,讓擅書者多臨摹幾份,集結成卷軸,也好教更多人能窺得書道門徑。”聖人雙目微眯,忍不住頷首笑讚道:“此舉大善。世家子猶可尋得先輩法帖效仿之,寒門子卻遍尋不着練習書法的好法帖。將摹本散發出去,寒門子弟都可得益於此。趁着各州解送的舉子到長安,還可令他們將這些摹本卷軸帶回去修習臨摹,惠及天下寒門子。”李治便道:“子竟,你想出了這般好主意,我也幫不得你什麼,只能將我所藏的那些名家真跡都拿出來了。”崔淵立即拜謝他:“需要大王幫忙的時候還多得很呢。首先,評選摹本只我一人定是不夠的。且大王也有擅長臨摹之書體,不妨也參與評選罷。若是此事能成,天下文人士子便都受了聖人與大王的惠澤。”聖人挑眉笑問:“你出了主意又持此事,雉奴也幫着出了名家真跡、還須臨摹評選,我卻是什麼事都不曾做,何處澤被天下文人士子了?”崔淵指了指李治抱在懷中的《蘭亭序》真跡,坦然道:“這一幅《蘭亭序》真跡,便抵得過大王與我所有的收藏了。是故,聖人的惠澤後必將傳遍天下萬民。”聖人聽了,龍心大悦,仰首大笑起來。
就在此時,宮人傳話道:“司徒(長孫無忌)、諫議大夫(褚遂良)求見。”聖人立刻讓身邊的宮人將書案收拾乾淨,又對李治、崔淵和顏睦道:“方才的主意很是不錯,《蘭亭序》便許你們多留一個月。去罷,去罷,若摹本集成了卷軸,別忘了給我帶一卷。”
“頭一卷便獻給阿爺。”李治滿口答應,便與崔淵一同行禮離開了。
兩人出水閣時,面遇上長孫無忌與褚遂良,崔淵立即給他們見禮。時任正一品司徒的趙國公長孫無忌雖是舅父,看見李治時卻並不顯得十分親熱,只是喚了他一聲“九郎”李治倒是停下腳步,恭敬地叫他“舅父”舅甥二人見禮後,時任正五品諫議大夫的褚遂良禮數周到地給李治行禮,又與他寒暄了幾句,這才跟在長孫無忌身後入了水閣。
他們自是不知,聖人見了兩位愛臣之後,便忍不住炫耀起了方才的“澤被萬民”之舉。在他看來,這雖是崔淵的主意沒錯,但自家雉奴亦全程參與,也算是要做一件為耶耶分憂解難的大事了。長孫無忌與褚遂良聽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期待,便順着聖人説了幾句,也預先討了兩份摹本卷軸。聖人一時動,心裏盤算着給諸位重臣都預留一份。不知不覺間,晉王與崔淵二人,便在諸臣之中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