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上回書説到賈蘭進學,李紈少不得請客賞人,拜謝鄰里,一連忙了幾。賈蘭又四處邀朋會友,做了幾篇文章,寫出來到處請人看,預備明年鄉試。寶釵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活動,卻不好形於顏,且正值年時節下,十分忙碌。打發着過了殘冬,是早起梳洗過,因問丫鬟,二爺做什麼呢?麝月答在外間看書。
寶釵初覺詫異,轉念一想,倒也歡喜,想他到底也肯靜心讀書,自然是知道自己已是成了家的人,不得不為前途家計着想,所以用起功來,又或者這番做作是特意做給我看了,討我喜歡,不出聲的下氣賠禮也未可知。但他並未開口向我賠情,我又斷無前去俯就之理,倒用個什麼法兒教他下台才是。想罷,遂拿了一張紙來,寫下“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幾個字,與麝月道:“你説我知道二爺用功,十分喜歡,便請二爺就這個題目做篇文章何如?”只道寶玉見了題目,為討自己喜歡,自當用心的做去,早已打定主意,且不管他做得怎樣,到時只管誇獎鼓勵為上。
不料那寶玉見了題目,又聽了麝月之言,冷笑道:“我説寶姐姐不明白我,果然不錯。寶玉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雖然些許認得幾個字,奈何並無經天緯地之才,若是做幾句歪詩倒還可勉強對付,對這些八股經濟卻向來沒能耐的,若説到科舉取仕,封廕子,則更是痴人説夢,姐姐竟拿這題目考我,豈非問道於盲?”寶釵隔壁聽見,再忍不住,到底走來道:“今年鄉試,不要説蘭哥兒是必要去考的,連環兄弟前番雖然不中,老爺也説過他若願考時,寧可替他納監下場。怎麼你做兄長、做叔叔的倒一點也不上心。況且你如今已經為人丈夫,不比從前,若仍然只管這般一味任而行,不自雕勵,怎麼怪老爺不喜歡呢?就是我嫁了你,雖不指望你為官為侯,冠帶榮身,但得你肯按下心來讀書上進,務些實事,也覺得心安。考得取時就當用心的考去,若當真考不取,我便認了命,就跟着你吃糠咽菜,也不怨什麼。”寶玉大不中聽,嘆道:“原來姐姐竟不知我。我素來最恨這些八股文章,經濟之道,更不屑與那些國賊祿蠹之為伍,怎麼倒肯削尖腦袋趟那渾水去?況且如今朔風乍緊,梅花初放,正該擁爐煮酒,踏雪尋才是,倒去那些勞神子的酸腐文章,豈不教清風明月笑我無情?”寶釵聽了,又是羞愧,又是煩惱,若要駁他幾句,新婚裏吵鬧須是不好;若不理睬時,卻又下不得台。幸好玉釧走來請寶釵去蘅蕪苑議事,方解了圍。
俟寶釵去了,麝月便向寶玉道:“新過門兒,臉皮薄,你就是同他意見參差,不肯順着他説話,也該語氣和緩着些,怎麼就那樣直突突頂回去,也不管面上下不下得來?從前大家做親戚時,倒還廝抬廝敬、有説有笑,怎麼如今做了夫,倒生分起來,豈不教寒心?況且這一大家子的事如今都是一個人照管,家境又不比從前寬裕,一文錢掰作兩瓣花,巧媳婦難為無米炊,饒是能寫能算,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心思才過得了這個年呢,總算大面兒上不錯,上上下下誰不誇明賢惠,也還有那起壞心眼子的,不但不念恩德,背地裏還時不時出些題目來難為人。前些時又説每房只留一個丫頭,惟有咱們房裏倒有兩個,明裏暗裏嘰嘰咕咕説了幾回,還是太太説大年節下不好發散人,總要過了年再説,這才消停了幾天,眼見又要重新嚷出來,我也不知道還能在這屋裏再呆幾天,看見你這樣,倒走得不安心。”寶玉聽了,呆愣半晌,喟然道:“你説人活着還有什麼趣味,從前親親熱熱的在一處,只當一輩子都這麼快活,誰知臨了兒竟一個也留不住,倒不如當初不在一處的好。”麝月聽他説得悲悽,只怕觸了他的子,惹出更多瘋話來,忙道:“我走也好,留也好,到底只是個丫鬟,沒什麼要緊。和你是一世的夫,那才當真是要相守一輩子的人,你不去體貼他,誰去體貼他呢?嫁過來的時候,正值咱們家出了這樣大事,他一句也沒説什麼,一心一意幫着料理家計,敬上體下,又要體老太太的意,又要寬太太的心,不論大事小情,從來只有他勸人的,沒有人勸他的,他心裏的煎熬煩難比誰不多?你不能幫忙勸解安,難道暖心的話兒也不能説一句嗎?”一席話説得寶玉閉口無言,暗自慚愧,低頭默默思忖。
且説寶釵來至蘅蕪苑,只見凋紅萎翠,藤蔓糾纏,出大青山石稜層嶙峋的本來面目來,斷枝枯葉落了一地,老葉媽正拖着笤帚在打掃。寶釵不由停了腳問:“今年那些扶留、丹椒、芸、葛、荑、芷的收成並不好,怎麼葉子倒比往年更多?”老葉媽道:“説得正是呢,竟連我也不知道緣故。我聽那些藥鋪裏的人説,這些香草原是藥材,最有靈的,得了氣勢就旺,失了氣勢就衰,比人還勢利炎涼呢。”寶釵聽不入耳,轉身進房,王夫人正與周姨娘在翻檢寶玉兒時的小衣裳,見寶釵來了,連忙藏起。寶釵只做沒看見,上前請了安,笑問:“太太喚我何事?”王夫人命他在炕沿兒上坐下,略説了些家計支出等事,又問寶玉早起吃過些什麼,近可比從前懂事些,還像先前那樣喜歡與丫鬟調笑不了,又問麝月和鶯兒相處得如何,家常事可忙得過來。寶釵便明白了,笑道:“正要回稟太太,鶯兒如今年紀也不小了,我意思要放他出去與父母自便,念他從小跟了我這許多年,想免了他身價銀子,不知太太意下如何?”王夫人略覺意外,忙道:“他本是你的丫頭,自然是你怎麼説便怎麼好。只是他跟了你十幾年,又是從孃家陪嫁過來的,剛跟過來不到一年,便熱辣辣放了去,你捨得麼?”寶釵聽了,眼圈一紅,忙道:“太太過慮,鶯兒再好,也是個丫頭,不能留他在身邊一輩子。況且有聚必有散,玻璃、彩雲、繡鸞、繡鳳眾位姐姐,哪不是進府十幾年,比我的年頭還長,還更體貼長輩的心呢,還不是説去就去了,我如今倒好説捨得捨不得的話麼?”王夫人點頭嘆道:“到底是你懂事,比我那個孽障強了百倍,這若是麝月,又不知他鬧成什麼樣兒呢。”寶釵原也慮及此情,故而作主放鶯兒出去,既與王夫人商定,便先命人叫進鶯兒娘來,先與他説了,方回房與鶯兒本人説知。鶯兒聽見,便如面敲了一記響鑼,心如鹿撞,又似兜頭淋了一身急雨,冰涼雪冷,嚇得哭着跪下來抱着寶釵的腿央告道:“姑娘饒我。鶯兒不知做錯什麼,求姑娘教我,鶯兒下次再不敢了,只求姑娘不要攆了我去,情願伏侍姑娘一輩子。”寶釵聽見“姑娘”二字,饒是心堅意冷,也不由得兩行珠淚迸出,忙拉起鶯兒道:“你會錯意了。我並不是為你做錯了什麼事才要罰你出去,實在是這府裏的情形不比從前,太太原定了規矩每房只留一個丫頭的,惟獨咱們房裏倒有兩個。如今你與麝月必定要出去一個,他原是這府裏的老人,你説我不讓你出去,難道剛做了,就攆出從前的人去不成?別人豈不閒話?再則二爺的心裏也過不去。你是知道我為人的,難道忍心看我落人褒貶?但有一點法子,我也不肯教你出去,如今委實沒有別的方法。況且你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已經跟你媽説了,不要你身價銀子,這匣子裏是幾件我的舊首飾,你拿了去,或賣或當,或是淘換點小生意,或是置地收租子,不比在府裏做丫鬟強?”鶯兒只不肯聽,搖頭哭道:“姑娘不可憐我,我便求姑爺去,二爺從前説過姑娘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如今我也不指望有福沒福,但能陪在姑娘身邊一輩子,就是前生修來的了。”説着便要出門找寶玉去。寶釵忙喚住道:“你怎麼越大倒越不聽話了?你教二爺留你,難道他攆麝月出去的不成?豈不教他為難?”鶯兒聽了,不由停住,左右想想無法,放聲大哭起來。寶釵便又拉他在身邊坐下,緩緩的勸他:“二爺既然説你是有福的,你自然是有福的,你如今出去,便是再世為人,從此不必為奴作婢的了,這便是福;再過一二年,擇個合適人家嫁了,後頭更有多少享福的好子呢。你看你襲人姐姐,從前也説要在這府裏生府裏死的,如今去了,不是也過得好好的?”話説這般哭鬧,寶玉、麝月早都聞聲進來了,問明原故,也都傷心。寶玉留下鶯兒,又不好説教麝月走的話,便麝月也不肯主動説願替鶯兒出去,因此雖都滿心難過,卻又無言可勸,惟有對着垂淚而已。反是寶釵強顏笑道:“做奴才的誰不指望掙個明白身份,自己當門立户,好過一輩子聽人使喚。鶯兒如今出去是好事,你們不替他歡喜,倒在這裏哭哭啼啼,招他難過,可不是自誤誤人?”勸了半晌,鶯兒只得收了淚,重新跪下來端端正正給寶釵磕了幾個頭,自去收拾東西,麝月跟去幫忙。
寶玉不忍留下寶釵一人,因此搜心挖膽的要尋些話與他開解,故意説起從前借鶯兒代打絡子的事來,又説:“我這塊玉的絡子也是他那年打的,還是你説的,用金線配着黑珠兒線一拈上打成絡子,同這玉最配。”説着從衣領裏掏出玉來給寶釵看。
寶釵早紅了臉,説道:“我幾時説的?自己倒不記得了。”又問“鶯兒説你從前説過他是個有福的,你什麼時候同他説的?你倒成批字看相的了。”寶玉笑道:“我幾時説的?自己倒不記得了。”寶釵見他學自己,扭身不理。寶玉便又笑道:“實話同你説吧,就是打絡子的那次説起的。鶯兒同我百般誇你,説你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我才要細問他時,你就來了,便沒聽全,至今想起來還心癢癢的呢。”寶釵道:“這倒是我來的不對了?”寶玉笑道:“我沒説,是你説的。”故意湊近了問“他沒來得及説,倒是你自己同我説説罷,是哪幾樣呢?”寶釵越發臉紅耳熱,嗔道:“你信他胡説。但凡做丫頭的,自然覺得自己的主子最好,不信你問小螺,準保説他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等才貌無雙的。”寶玉聽見寶釵説起寶琴來,越發動情,笑道:“琴妹妹自然是個難得的,這也不消別人説,各個都眼見的,不然老太太也不會着太太認做乾女兒了。從他出了閣,你還見過沒有?”寶釵嘆道:“那裏還有機會常見?別説是他那裏,便是媽媽和岫煙,除了逢年過節,我也難得一見的。”寶玉忙道:“如今燈節已過,左右無事,不如你回孃家去住上十天半月,散散心,如何?”寶釵道:“你説得倒輕巧,這一大家子人,許多雜事,老太太又病得沉重,太太近神益發短了,我那裏走得開,若能閒得半已是偷樂了,還敢説回孃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話?”寶玉深覺憐惜,嘆道:“從前園子裏有那許多人時,雖覺忙亂,倒也熱鬧逍遙;怎麼如今人少了,是非倒多起來,反連一半也不得清淨,真真奇怪。”寶釵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不聞‘貧賤夫百事哀’麼,自然…”説到這裏,復又臉紅,忙嚥住了。寶玉見他這樣,又憐又愧,一時熱血上湧,便説道:“我知道姐姐嫁到我家是受委屈了,奈何我又不能為你分擔。若再增加你的愁煩,更不是人了。從今往後,你説怎的,我便怎的,如何?”寶釵瞅他道:“你這話説得奇怪,我能要你怎的?早上不過説了句要你讀書務實的話,倒像捅了馬蜂窩的一樣,遭你好一番排揎,左一個‘酸腐’右一個‘無情’的,怎不教人寒心?況且我也並不為的是自己,念在上有老太太、老爺、太太,下有侄子甥女兒一大家子人,如今都指着咱們調停料理,不得不強自振作,打點神。頭一件侍奉公婆,約束家人,次一件應酬親友,支持門户,雖説原是我的本份,到底指着你為我撐打氣。咱們家去了世襲封蔭,一斤剩不了半兩,雖還有這個園子,早是個空殼子,況且有出無進。若想出頭,除了科考取仕,更無別路可走。如今讓鶯兒出去,也不過為的是‘節’,終究能補得多少虧空?若要長久,終還須想個‘開源’的法兒。我與太太閒時打算,照這樣下去,統撐不了三五年光景。若不早為籌劃,到那山窮水盡的時候可怎麼好?縱然你不貪戀羅綺酒,只要一盞水一碗飯便能過活的,難道好教老爺太太也都飲清水啖白飯?還是要老爺重新出山來養活你我?還是必定要不讀書,不進舉的才叫作‘不俗’,叫作‘有情’的不成?”一習話説得寶玉面皮紫脹,無言以對,低了頭不則一聲。寶釵看了,倒覺不忍,正再説時,鶯兒已經收拾妥當,腫着眼睛出來與寶釵辭行。寶玉不免又安叮囑幾句,親自送出門去,仍回至寶釵房中,故意引着説了許多閒話,又將陳年舊事一一翻起重説,又拿來從前結社時做的詩捱篇批評議論,又命麝月給寶釵燉粉葛雞骨湯來,着實撫了一番,方才就寢。正是:人間縱有齊眉案,難舉相思不了情。
次寶釵方起牀,王夫人便又命人來請,又教寶玉穿戴好了隨後往攏翠庵會合。寶釵約摸猜到緣故,忙來至蘅蕪苑時,正見鴛鴦着眼睛出來,忙笑道:“原來姐姐也在這裏,怎麼不多坐一會?”鴛鴦一驚抬頭,見是寶釵,哭道:“老太太怕不中用了,請與太太快商議定了,早早拿個主意,再不然,就來不及了。”寶釵吃了一驚,便知王夫人找自己來是為着商議賈母后事,心裏一酸,早垂下淚來。裏邊周姨娘已經打起簾子,王夫人正坐在牀上垂淚,看見寶釵進來,嘆道:“這可怎麼好?如今鳳姐兒出去了,你又未理過這些事,倘若有個不周不到之處,豈不落人褒貶?”寶釵道:“我父親去的時,我年紀雖小,卻也親眼見過的。這些年兩府裏紅白喜事不斷,我冷眼旁觀着,也記了些排場規矩在心裏,只管照樣兒做去,想來也不至出什麼大錯,便有不懂的,請太太指點就是了。”王夫人點頭道:“幸好那件東西是早已備下的,其餘不過經幡香燭、水陸道場這些,我已教人去請了大太太,等下他們過來,你與你鳳姐姐商量着立個單子吧。”寶釵點頭應了,又問:“鴛鴦怎麼説?”王夫人道:“説是老太太原給自己留了這筆使費的,無奈抄去的東西還了不到一半,現銀子卻所剩無幾,那時從陵上回來,又盡數給了大太太和鳳姐兒,如今不過幾箱子古董字畫,衣裳首飾,就盡當了,也只夠京中的花費。老爺意思滿了七,就要扶靈歸南,路上的用度並那邊破土下葬,又是一筆使費,還不知指着那裏出呢?”説着,周姨娘走來説老爺已經離開攏翠庵回凸碧山莊了,王夫人這方與寶釵往庵中來。
原來自抄家後,賈母接連遭逢生離死別,原本秋已高,又狠經了幾場傷心,早已病入膏肓,只為心事不了,方強撐着過了殘年。如今眼見寶玉成親,賈蘭中了秀才,心頭兩件大事擱下,再無可憂患牽掛,便立時鬆弛下來,年下辭歲祭祖,又不免勞傷些,病勢一沉重起來,漸至垂危。初時鴛鴦每熬了梅花鹿茸人蔘粥來進補,還能略吃兩口,堪堪過了燈節,已是驚蟄天氣,雨水漸勤,乍暖還寒,年邁之人不驟冷驟熱,早是眼開口閉,水米不進。大夫雖然每看視,也都知道只在旦夕之間,不過盡人事而已。如今王夫人攜了寶釵來見,賈母微有笑意,眼珠兒卻恍惚左右,似有所尋。恰好寶玉已經聞訊走來,跪在榻前呼喚,賈母緩緩伸出手來,寶玉忙握住了貼在臉邊,輕輕道:“老祖宗,園子裏桃花都開遍了,我陪老祖宗賞花去。”賈母只笑不應,又眼睜睜望着,意有所待。李紈忙又推上賈蘭來,也跪着説“給太祖母請安”賈母將手摸了摸頭,仍復鬆開。
斯時邢、王、尤、許俱已得訊趕來,連賈璉、賈琮、賈蓉、賈薔、賈芸、賈菌等也都來了,一行人進去,一行人出來,彼此也顧不得諸多回避禮儀,不過誰來了誰便進去看望一回,磕頭請安而已。接着,賴大家的等年老嬤嬤們也都拄着枴杖結伴來了,又有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等一干已然出府的管家娘子,也都走來磕頭,又與寶釵説情願回府裏幫忙料理喪儀,分文不取的,寶釵一一謝了,都請入議事廳看茶,便着手分派事務。
王夫人便讓了邢夫人、尤氏等往蘅蕪苑喝茶,便將頭先與寶釵商議的話説了一遍。邢夫人來此之前,還指望賈母身後不知留下多少財產,或者還能再分得少許,如今聽王夫人的意思分明是哭窮,意思還要各家拿出些來添補,登時氣急敗壞,冷着臉道:“這邊的家產財物盡數發還了,老太太的梯己不少,這份身後錢一早就備下的,如今怎麼竟説起不足的話來?説起來誰信?縱然不足時,這偌大的園子難道不是錢?況且家裏人口不多,原不必住這大地方,像我們這些抄窮了的,淺門小户,稀粥醬菜,還不是照樣過子?”王夫人本來言語遲慢,聽了這幾句,益發氣堵,説不出話來,只得進來尋王熙鳳説話。
那鳳姐哭得雙眼腫起,從進來便守在賈母榻邊寸步不離。那時賈母已經發了幾次昏,鴛鴦搶命的喚醒過來,看神好似還能支撐些時,遂請鳳姐暫去房中休息,等下有事再叫。鳳姐搖頭不允,因見賈母閃着眼兒一一看視眾人,神情戀戀,分明有不捨之意,心想所有的兒孫都在這裏,卻還牽繫何人?忽思及賈赦、賈珍俱客死途,通城皆知,只瞞着賈母一人,莫不是為此念念不忘?遂在耳邊悄悄問:“老祖宗可是想着大老爺和珍大哥哥?”問了數聲,不見賈母回應,卻眼含淚光,愣愣望着寶玉不語。鳳姐低頭想了一回,忽有所悟,忙問:“老祖宗可是尋林妹妹?他已經回南邊去了,等老祖宗大好了,我送老太太回去南邊老家多住些子,自然見得到的。”賈母聽了,意有所動,一手握着鳳姐,一手握着寶玉,喉嚨裏“喀”的一聲,面笑意,竟爾仙逝。
登時四下裏放起悲聲,內外上下瞬息都換了孝衣素服,園子裏所有門窗俱用白紙糊了,經幡帳幔一時支起,便在攏翠庵設了靈堂——亦是停棺之地,倒也便宜。那賈政麻衣孝帽,季皋泣血,在靈前死去醒轉者幾回,哭道:“樹靜而風不止,子養而親不在。古人之言猶有餘哀,兒獨何心,能勿痛哉!”親手寫了三幅輓聯,登着梯子掛起,又做一首詩云:陟彼怙兮思悄年,萱堂駕鶴竟成仙。
從今膝下難承笑,縱使斑衣與誰歡?
望帝魂歸杜鵑冷,思親淚落吳江寒。
留將高義垂桑梓,遙憶音容寄昊天。
寫罷,又命玉、環、蘭也各作一首詩來,都命人抄了,各寫名姓,供在堂前。接着諸王府、親友也都有送輓聯經懺來的,也有送三牲祭醴的,賈政報了丁憂,朝廷亦有賞賜,不須備述。
此時史、衞兩家正回京告御狀,不免分頭送來祭禮輓聯,卻都因官司在身,不便應酬際,所以都不來行禮。寶釵惦記湘雲,遂叫了史家送禮的女人進來細問,那女人愁眉苦臉的道:“二竟別問起,咱們姑娘不見了呢,連我們也都不知道現在那裏。”寶釵吃了一驚,忙問端底,那女人道:“因為前番戰事,新姑爺失了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説被倭人擄去的;也有説被土匪殺了祭旗的,甚至還有説是被真真國公主捉了去做楊四郎的。也不知信誰個才好。”麝月問:“什麼是做楊四郎?”那女人瞅着麝月一笑,道:“原來姑娘不曾看過戲。”寶釵忙道:“問你史大姑娘怎麼樣了,如今在那裏,且別説這些沒要緊的。”那女人愣了一愣,抬頭想一回才接着道:“要説姑娘的事,非得從姑爺的事説起不可,咱家老爺原是為了姑爺的事才同衞親家鬧翻臉的,衞老爺因姑爺失蹤了,責備老爺不及時派兵,要告御狀,老爺也火了,便説要退婚。姑娘不同意,説是一個姑娘許幾個婆家,婚也定了,帖也換了,連文訂都過了門,如今倒説退婚,豈非不貞不義?説什麼也不肯,賭氣自己離家去尋了許久,那裏尋得着。後來接了皇旨,闔家都來了京城,只有姑娘咬定不肯回來,仍説要在廣西尋找,一找不見,一不回來;一輩子找不見,一輩子不回來。據那邊的信上説,姑娘起先出去幾便回來住上一兩夜,後來竟接連一兩個月不見人,如今還不知道在那裏呢。”寶釵、麝月聽了,都覺又驚又嘆,又替湘雲憂心。麝月便去告訴寶玉,回來怡紅院時,見寶玉正在自己拿個杯子沏茶,不又笑又急,忙趕上前道:“我的爺,怎麼自己動起手來了?仔細燙了不是頑的。”説着接過壺來倒茶。寶玉聽了這話,又看了這情形,忽覺若有所思。麝月便問:“我且問你一句話:什麼叫做了楊四郎?”寶玉發愣道:“沒頭沒腦的怎麼忽然問出這麼一句來?楊四郎就是楊四郎,什麼做不做的?”麝月道:“我也是這麼説啊,怪的是史家那女人説,有人説史大姑娘的夫婿八成是做了楊四郎了。我所以在這裏奇怪,那楊四郎又不是吃的頑的,有什麼好做的?”寶玉吃了一驚,忙道:“原來史家來了人,可有云妹妹的消息?”麝月遂將前番的話説了一遍,仍然只管問什麼叫“做了楊四郎”寶玉苦笑道:“難怪他説你不曾看過戲。”只得細細説給他。麝月又想了一想才明白,拍手道:“原來他是説衞姑爺被真真國公主擄了去,只怕已經做了真真國的附馬了,那豈不是跟咱們三姑娘做起親戚來?”寶玉道:“這只是坊間人的信口胡説罷了,那裏真有那麼傳奇的事。”正説着,忽見趙姨娘的丫頭小吉祥兒兒急匆匆的走來,劈面就説:“二爺、二快去看看吧,老爺要打死我們三爺呢。”説着便哭。麝月聞言忙笑道:“這是打那裏來,憑空説死説活的,如今不在這裏,在前頭招呼客呢。你且別隻管哭,倒是把話説説清楚,老爺為什麼打三爺呢?”小吉祥兒急道:“我的姐姐,那裏還容得慢慢説呢。老爺如今氣得臉都紫了,拿着胳膊這麼的子,要把三爺活活打死呢。小鵲兒姐姐走時原教過我,説有事只管求二爺幫忙,我所以來求二爺,快去勸勸吧。”寶玉素來最怕見他父親的,又聽説賈政正在盛怒之下,那裏敢去,支吾道:“我這兩天身上正有些不好,剛剛吃了藥,不好見風。不如你往大那裏去,請蘭哥兒勸勸吧。老爺最喜歡蘭兒,或者倒肯聽他的話。”吉祥兒將手一拍,嘆道:“要不為着蘭大爺的事,還不至這樣呢。好好的一個秀才,被三爺給丟了,怎麼怪老爺不生氣呢?”寶玉、麝月聽這話説得蹊蹺,都愣愣瞅着他不言語。小吉祥兒看他兩個瞠目不言,只得又從頭説起,偏偏越急越説不清楚,寶玉、麝月盤問了半晌,方大致聽得明白。
原來方才寶玉回來,賈政一干人正在靈前焚香,忽見門上報説從前府裏的一個相公名叫卜固修的,引着位御史大人前來求見。賈政聽了,十分詫異,心道若是上祭來的,該先往靈堂行禮,令門上打雲板響報,怎的倒要我去見他?因命人請入嘉蔭堂看茶,自己磕了頭出來,方進中堂,已見有個官員蹺了朝靴,手捋長髯坐在那裏喝茶,旁邊卜固修負着手,一副洋洋得意模樣,見了自己也並不向前問候丁憂之擾,只大喇喇笑道:“許久不見,政老一向可好?”又恭恭敬敬指着旁邊那人道:“這是聖上新欽定的學院按察大人。”賈政此時已是驚弓之鳥,不免見木而號,又聽説是學院按察,益發吃驚,拱手道:“不知二位降臨,失於迓。”又命家人另換好茶來。那御史笑道:“政公府上有事,原不當打擾,無奈皇命在身,不得不走這一趟。下官此番冒昧造訪,原是為着府上公子科考請槍替之事,因聞舉報,本該繩堂提審,念在同朝為臣,擅自發籤提調,未免於政公面上不好看,因特來府上親自核查。”賈政聽了,如被冰雪,忙命人取來賈環與賈蘭赴考回來默錄的試卷,稟道:“這確是犬子賈環與孫兒賈蘭的手稿,決非槍替所為。況且犬子今科並未考中,倘有槍替,又怎會如此狼狽?”那按察御史笑道:“若無槍替,倒不知那‘杏簾在望’一詩系何人所寫?”賈政一愣,猛然省起,忙道:“那原是犬子賈寶玉的舊作,正為園中房舍稻香村所題,童生賈蘭又恰住於稻香村內,因此自幼讀了,應試之時,因恰合着題目,便謄寫出來,雖非本人所寫,卻是家學淵源。既非前人詩鈔,亦非捉刀代筆,又何談槍替之語?還望大人明察。”御史笑道:“即便沒有槍替,也難免舞弊之嫌。按説這本是賢喬梓、令叔侄的家務事,民不舉,官不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奈既有舉報大義滅親,本官倒不好不稟公辦理的。”賈政聽了“大義滅親”四字,便知另有文章,不向卜固修怒目而視。卜固修忙笑道:“政翁且莫誤會,我雖忝為幕僚,相助大人查閲各省考卷,卻也看不得那般仔細,記不得那般真切,原是令郎特地提醒,託我向按察大人翻卷求證的。非是我不念舊情,實在今年科考槍替成風,聖上龍顏大怒,委派了御史大人從嚴查辦,務必剔弊革。我既在大人麾下做事,不得不盡公職守,弊絕風清的。況且我素知政翁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諒不會怪我未為隱瞞。”便又帶笑説了賈環行賄單聘仁買通考官一節。
賈政這方知道竟是賈環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單聘仁討還賄金,登時氣了個發昏。又聽御史説要褫奪賈蘭秀才頭銜,終生不許再考,幾吐血;再想到從前得意之時,卜固修、單聘仁諸清客相公圍隨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無情,以怨報德,竟打夥兒算計舊東主,又何等涼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賈環窩裏反,陷害親侄,非但此番奪了賈蘭的功名,連將來的前途也都一併毀了,家境已經淪落至此,子孫還要自戕自戮,賈家那裏還有翻身之?因此種種,氣往上湧,送御史出去後,便即命人押了賈環來,也無暇問他荒疏學業,敗傢俬,賄賂考官,誣告親侄,只拿來按倒椅上,便親自撈起板來雨點兒般下死勁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兒將他打死。
趙姨娘早闖進來苦苦哀求,賈政正在氣頭上,見了他,越發兩眼裏冒出火來,一腳踹倒喝斥:“成家都是你縱得他揮霍遊蕩,無所不為,又攛掇着他壞了腸子,三番四次跟家裏人做對,從前璉兒跟我説是他偷了寶玉的玉我還不信,如今越發連侄兒也害起來。蘭兒從小用功苦讀,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入科投考,出人頭地,你母子兩個竟害得他從此無緣下場,今天不打死他,難道還留着他繼續作害親戚不成?”一時王夫人、李紈等盡已得了訊兒走來,寶玉不住小吉祥兒苦求,便也來了,然看見賈政盛怒,都不敢攔阻,只得委委勸説而已。那李紈十分委屈,又不好多説,只避過一旁垂淚;王夫人也恨毒了趙姨娘母子,只為怕賈政盛怒傷身,才不得不勸道:“老爺雖然生氣,也要保重身體,倘若失手把他打死了,豈不多耽一條罪名?我家如今已經成這樣,哪還得起再惹人命官司?”賈政那裏聽得進去,口口聲聲只道:“如你説的,我家如今成這樣,死的死,散的散,是再沒指望的了,我還在乎再多擔一條人命嗎?索打死了他,倒免得後患。”王夫人、李紈聽他説得痛切,也都哭了,寶玉只得跪着請父親息怒。
誰知賈政越説越氣,板子只有比先下得更重。那趙姨娘見此番捅漏了天,明知無人可恃,將心一橫,拼死上前抱住了板子,回頭向賈環道:“畜牲,還不快跑,等他把你打死不成!”賈環正疼得死去活來,猛聽了這一句,不及多想,果然提起褲子便走。賈政見趙姨娘哭得髻鬟散亂,粉黛模糊,眼淚鼻涕粘成一片,心下原有些憐惜,一時手軟,便被賈環奪出身子來,不大怒,喝道:“誰敢放走了他,一起拿來打死!”然而眼前本來不多幾個家丁,又見此番鬧得厲害,也都怕出人命,哪肯攔阻,都只口裏答應着,並不動手。那賈環還只怕有人攆他,顧不得血淋漓,一瘸一拐,沒命的逃出,徑自離家去了。
趙姨娘哭得死去活來,賈政怒氣過後,便也有些記掛,不免令人到處尋找,那裏找得着?看看七七將近,原定發了殯便要買舟南下的,便依舊準備起來。誰知銀子時,卻見連銀帶箱子都不翼而飛了,不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及召集了家中上下查問時,才知趙姨娘竟然走了,連從前藕官的乾孃夏婆子、燕的姑媽等四五個年老僕婦也都不見,小吉祥兒着眼睛只管哭,一句囫圇話也説不出來。林之孝家的又道:“從前跟環哥兒上學的裏頭有個叫錢槐的,原是趙姨的侄子,父母都在庫上管賬,如今一家子也都不見了。”寶釵留心,忙問可見着吳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道:“這倒沒理論,他如今不是這園裏的人了,來來去去,不過是個情面,誰去問他。”便命一個婆子去打聽了一回,回來説:“自從前些子吳管家兩口兒出去,這一向總未來過,惟有前兒老太太的事出來,吳嫂子過來行禮,因見府上忙亂,留下幫了兩雜務。前兒還有人見着他和趙姨兩個在園裏西牆下嘀嘀咕咕,今兒一早闔家不見了,門上掛着鎖,問鄰居,説是串親戚去了。”王夫人道:“這不用説了,自然是他們趁火打劫,夥着姓趙的娼婦捲了銀子走了。既有名有姓,少不得找他們出來對證,找到人,便不怕走了銀子。”便四處派人去找。寶釵勸道:“不必忙在一時,趙姨素原最肯與那些婆子、女人親近,幾千兩銀子,他獨自搬不動,自然是有人攛掇他做成的。走的這些人都是從前管銀賬的,他們沾親帶故,三教九的乾姐妹親姐妹一大堆,隨別拎起哪個來都是一連串的乾親故舊,怕不有百來房親戚,誰知道如今連人帶銀藏在何處,急切中那裏找去?”王夫人只是不信道:“還沒王法了不成?”一邊遣人報官,一邊又四處打聽趙姨娘下落,奈何如今他家勢敗,官府便不如從前那般應酬,不過隨口應起,豈肯真個派人緝捕;便那些尋找的人也只是領了茶錢,便往茶館酒鋪裏逍遙半去,回來只説找不見差了事。接連鬧了十來,只如以莛叩鐘,哪有半絲消息。
賈政又氣又急,想到自己枉稱廉正養德,身邊卻盡是雞鳴狗盜之人,兼且教子不嚴,蓄妾為非,不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淚縱橫道:“我成家勸人説:近墨惟恐自污,養虎亦防反噬。誰知今自己倒跌進這個萃淵藪裏來了。門客是這樣,兒子是這樣,連家下人也是這樣,還有一個能信得過的麼?看着是詩書之族,閥閲之家,竟養了這許多豺狼虎豹,可憐自己還矇在鼓裏,豈不愧對祖宗。”原已哀毀銷骨,又添了這件刺心事,那裏撐得住,説了幾次,病倒下來。
王夫人又生恐賈政急出個好歹來,只得勸道:“我那聽大太太説,這些人原住不了這樣大的園子,不如賣了換些現銀,大家度。話雖不中聽,倒也是個辦法,況且你我原打定了主意要回南的,這番陪送老太太壽材回去,有生之年未必再能回得來,留着房子又背不走,打理起來又是一筆銀子,倒不如賣了乾淨。況且大太太口口聲聲只説老太太留下許多體己來,如今只是苦着他們。本來倒也不必理會,然我回心想想,他家原比我們悽慘,救濟些也是應該的。若沒錢時便罷了,若是賣了園子,倒可以大家寬裕些。不知你怎麼看?”賈政原先看見銀子丟失,急痛加,最放不下的卻還是給賈母送葬這件事。已經訂了船期,若不能及時送殯,豈不枉為人子,令母親亡魂不安?因而急怒攻心,痛不生。如今聽了王夫人一番話,不愁銀子,頓時寬心大半,忙道:“你説的不錯,如今只要能讓老太太靈柩依時上路,風風光光的發送,餘者都不計較。只是倉促之際,一時卻到那裏尋買主去?”王夫人道:“前年南安太妃來時,再三誇讚這園子齊整,他如今正到處選地建屋給女兒做陪嫁,不如問問他家;再有理國公之孫柳芳,也説要在左近建別院方便臨朝待命,也託人問問去。”賈政道:“這園子近年來接二連三的辦喪事,只怕賣不出好價錢來。”雖是這樣説了,也只打定主意,淡泊經營,將就折些銀子可供扶靈回南,再餘下的足夠寶玉另外買屋居住即可。一時商議定了,便託人四處説合,張羅賣園子。
外邊聽見風聲,知道賈家方平息兩天,更又窮了,那些綢緞莊、海味鋪、丁丹叢、香燭店、乃至賣紗燈紙馬的,便都擠上門來要債。打發了這個,拆解不開那個。賈政是病着不起,寶玉又不擅應酬,雖有幾個老管家幫着料理,畢竟沒銀子沒臉面,説不得硬話,反私下抱怨説:“倘是從前鳳二管家的時候,何至於這般門户鬆弛,任人作耗?所以説‘沒有家賊,招不來外鬼’。從前那樣大風大都頂過來了,如今倒在陰溝裏翻了船。”也有的説:“趙姨母子兩個原最怕的是三姑娘,三姑娘若在,再不會如此不堪。畢竟府裏無人,説出去赫赫榮寧二公的後代,竟連個園子也保不住,得子孫零落,家敗人散的。”寶釵聽了,有苦難言,心中十分難過,兼又聽人議論:“原説賈薛聯姻,一個有財,一個有勢,金玉良姻,一雙兩好,誰知道他家敗得比這裏更早,真個是姓雪的,略見見頭就化了。”更覺氣惱,又不好尋人對舌,便也犯了嗽之症,每吃冷香丸調理。不提。
且説邢夫人聽見説賈府賣園子,起初只覺得意,心想一樣是姓賈,如何我家裏的人放的放,變賣的變賣,你家倒仍住在高宅大園子裏,骨父子團聚的,如今也一般的要攆出來了;興頭了幾,忽又不忿起來,算計着那筆賣園子的款,暗想大觀園雖是為了元省親所建,卻也是賈家的產業,從前皇上不許長房的人住也就罷了,如今既然賣了,大家住不成,得的錢就該兩房裏公分,如何次房便自己裹了去,一分錢也不與長房養老?天下哪有這樣不平的事,受刑捱窮都是長房承當,坐享富貴就全是次房獨享,可還有個孝悌忠義?想了幾,終不好當面去説,便想了個法子,走來找熙鳳。
那鳳姐近又發了頭痛的病,齊額捆了縐紗包頭,兩太陽上貼了小紅膏藥,正兩眼水汪汪的歪在枕上。看見邢夫人進來,哼哼嘰嘰的問好,只是軟洋洋起不來。邢夫人在炕沿上坐下,一句寒暄話也無,開門見山的便叫鳳姐去同王夫人要錢,説了兩遍,見熙鳳不甚兜攬,自己先氣起來,拉下臉道:“你是他嫡親侄女兒,又替他管了許多年家,他有多少產業,你心裏最清楚,便多分些也不為過。他素待你不錯,想必不好意思絕口不給的,不然從前的情分豈不都是假的了?若是當真不念舊情,也好知道親姑熱侄女的不過是嘴上説得親熱,從此不用再裝虛情兒了。”王熙鳳聽了,又是氣惱又是為難,心中明知不妥,卻不好當面頂撞,好容易等得賈璉回來,方將邢夫人的話從頭至尾説了一遍,意思教他去勸邢夫人。誰知賈璉聽了這話,卻冷笑道:“太太説得倒也不錯,你素仗着老祖宗疼愛,也威風了許多年。如今老祖宗去了,倒要藉着這件事,看看他們還肯給你臉不?討不來錢時,你也明白自己素的為人了,看還拿什麼説嘴逞強,以為自己多有手段得人緣的。”鳳姐氣了個發昏,要罵幾句狠話時,忽覺胃堵作嘔,竟説不出話來,反得鼻涕眼淚一齊湧出,其狀十分可憐。賈璉發過話,也滿心以為鳳姐必定有更惡毒的話來回罵,及見他扒着炕沿兒乾嘔説不出話,忙拔腳走開,心中暗樂,自覺這番鬥口佔了上風,竟是人生裏頭一回,十分得意,哪還有半點憐惜之心。
幸好巧姐兒來請母親吃飯,還未進門,已經聽見鳳姐長一聲短一聲的乾嘔,忙進屋來,看見鳳姐臉脹得通紅,額上青筋爆起老高,嚇得忙倒了水來漱口,又輕輕拍着後背順氣。拍了半晌,鳳姐方回過氣來,想及方才賈璉冷言冷語,一片絕情,再看看巧姐兒,年紀尚幼,滿面孩氣,倘若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這沒孃的孩子誰人顧惜?想到此,一股酸氣直衝鼻端,不回身伏倒,放聲大哭起來。巧姐兒小孩心,看見母親哭,便也將袖子堵着臉,搭搭的哭起來。鳳姐更覺心酸,卻勉強扎掙起來,向牀頭拿過帕子來替巧姐兒擦臉,又順手自己抹兩把,抱着巧姐道:“我要是死了,你老子必定續絃,到那時若受了委屈,太太是靠不住的,不如找你舅舅去,再不然,寧可找你尤家嬸嬸和蓉大哥哥商議,他們從前欠了你娘多少人情,總不好意思不好好看待你,必肯替你出頭…”正在叮囑,忽聽外邊一片聲鬧將起來,夾着邢夫人的哭聲和賈璉氣急敗壞的吵嚷,方自驚異間,賈璉已怒衝衝走進來,也顧不得巧姐兒在旁,便將一紙休書直摔在鳳姐臉上,指着罵道:“你做的好事!我賈家欠了你王傢什麼債,竟生生毀在你這個潑婦手裏了。這回若不休你,天理也不饒我!”鳳姐氣得渾身亂顫,噎了半晌方回過氣來,氣道:“我抱你前窩孩子下枯井來?還是挖了你家祖墳,燒了你家祠堂,惹你這樣劈頭蓋臉的亂罵!你要休便休,那裏來的這些廢話,難道我王家的女兒離了賈家,還能上街要飯不成?”賈璉額上青筋盡皆爆起,將桌子拍得山響,恨道:“到了這時候你還嘴硬,我後悔沒早早休了你,也免了今之難!我問你:尤二姐到底是怎麼死的?那個張金哥又是誰?那守備的兒子跟你有什麼仇,做什麼得人家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我和長安縣節度使雲光並沒深,怎麼他倒拿封信出來,非説是我寫給他的?還有那饅頭庵的老賊禿淨虛,我何時同他過過手兒來?三千兩白銀子,你胃口倒不小!”鳳姐猛的一驚,尚未答話,邢夫人已經跟着進來,向窗前梨花木圈椅中坐定了,便拍腿大哭起來,口中念道:“素老太太抬舉你,讓你管家,我便也睜眼閉眼,不管你的所為。原想你不過霸道些,張狂些,終究出不了大格。哪承想你膽大包天,竟連收買人命的事也做得出來,我説那個張華不過是個娶不起老婆的潑皮,哪來那麼大膽子竟敢連我家也告,原來都是你在背後指使的!後來還指使人去殺他!真殺了也還乾淨,偏又漏了手,倒慣得他膽子越發大了,再三再四的告起來!還有什麼張金哥,究竟連名字也沒聽過,如何也惹上人命官司來?你敢是上輩子跟姓張的有仇,但凡姓張的便要趕盡殺絕的不成?”原來自打榮寧二府被抄,那些宿與賈家有嫌隙的,便都躍躍試,巴不得落井下石,報復前仇,忽又聽得探做了公主,遠嫁真真國為妃,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忍耐一時,觀望動靜。及聽見賈府張羅賣園子,確知大勢已去,再難翻身的了,這才放出膽來,爭相奏劾,或告“廣納苞苴,私鬻官爵”的,或告“縱容奴僕,為害鄉里”的,遂又扯出賈璉死僕婦、強娶民、買兇殺人,王熙鳳仗勢婚、收受賄賂、迫死張金哥等等一干事來,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條,幸而衙門中有與賈璉素相好的,偷偷送出消息來,着他早做準備,説是衙門明便要發籤拿人。賈璉又是着忙又是惱怒,況又惹起尤二姐慘死之痛來,益發氣憤不過,遂當即立了一紙休書,進來與鳳姐理論。
鳳姐起初聽見張華非但未死,竟又回京來告狀,頓覺心驚跳,意亂魂飛,正尋思如何砌辭辯解,又聽邢夫人説出張金哥的事來,況且有云光拿出書信作證,又有淨虛的供詞,深知便渾身是口,也難推。低頭思索一回,早打定了一個主意,明知事情已經敗,無可挽回,索看也不看邢夫人和賈璉,徑自開了箱子,且收拾衣裳。賈璉見他這般,摸不着頭腦,上前一把扯過衣裳扔在地上,急道:“我明兒就要進監發配的了,你倒有心收拾頭面,敢情你回了孃家,這件事就了了不成?”鳳姐冷笑道:“所以我素説你是個沒膽氣的,你既然已經立了休書,咱們便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如今已經不是你賈家的人了,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承擔,沒的休做了案,倒要前夫坐牢的。你只管慌什麼?”賈璉猶不明白,看那鳳姐臉上笑嘻嘻的,更覺詫異,呆呆的發愣。
那邢夫人猶自嘮嘮叨叨説了一大篇話,也不知鳳姐聽也不聽。賈璉卻知鳳姐素多機變,遂勸邢夫人且回房去,又令人帶出巧姐兒,自己回身瞅着鳳姐兒,卻不説話。鳳姐笑道:“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自然有辦法使你身;你若還是這樣大喊大叫的要我的強,我便不管了,憑你休我也好,攆我也好,不過是這樣。”賈璉聽了,忙摺疊身做矮子,便在炕沿兒上跪下來,將頭點了兩點道:“二救我。求二看在夫情分上,別計較我方才一時情急,説的那些話。”説着拿過休書來便要撕爛。鳳姐忙按了他手,笑道:“這休書撕不得,還指望他做你護身符呢。”知鳳姐作何道理,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