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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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萬人蔘加五一節大遊行,鑼鼓喧天,軍樂隊銅樂隊吹吹打打。馬路上斷絕通,一個販羊的人牽了一羣羊,等了半天,無法穿過馬路,把羊系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羊們披着一身骯髒襤褸的發,低着頭把鼻子嗅來嗅去,在那棵洋梧桐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尋找可吃的東西。它們對於人們的喧囂的世界完全不興趣,只偶而對另一隻羊淡淡地看一眼。
遊行的隊伍停下來了,因為前面在那裏耍龍燈。其實也並不是燈,只是一個布制的龍身,店員們新學着耍,像京戲票友拙劣地舞動飄帶。遠遠望過去,只看見許多黑壓壓的人頭上湧現一個蚯蚓式的白布圓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會,白布圓筒扯直了,暫時休息一下,那邊一個淡青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動起來。
劉荃站在隊伍裏,無聊地望着路邊的羊羣。他很想撫摸它們,搔搔它們頷下含黯的鬈。
馬路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孩子忽然在一隻羊面前蹲了下來,在它頷下撈一把了。
劉荃很意外地高興起來。
“可見是『人同此心』,”他想。
那孩子蹲在那裏對着羊的臉望着。
“羊媽媽!”他突然叫了一聲,把聲音壓得很扁,像羊的叫聲。
“羊媽媽!”那隻羊淡然漠地着了他眼“咩!”了一聲,隨即掉過頭去。
隊伍又開始向前移動。劉荃和機關裏的一個通訊員一同推着一輛囚車,囚車裏是孔同志扮的杜魯門。另一輛囚車是張勵扮的反革命。樂隊的調子一變,杜魯門與反革命從檻車裏衝了出來,戴着巨大的彩面具跳跳蹤蹤,像西藏的“跳神”儀式。
各種賣吃食的小販都挽着籃子,在遊行的隊伍裏穿來穿去,輕聲吆喝着,兜售油條、麻花、麻球、油麪包、黃松糕。有時候擁不進隊伍的中心,就在旁邊陪着他們走。只有這些小販,倒真是自動地參加遊行。
遊行者為了經濟起見,大都是預先備下了早午餐兩,揣在口袋裏帶着麪包、冷饅頭、山東千層大餅、白煮雞蛋。排在劉荃這單位前面的是一家百貨公司的職工。劉荃看着他們帶來的食物大家換着,每樣嘗一點,有時也彼此開玩笑,你搶我奪吃得津津有味。
“中國人反正無論做一件什麼事,結果總是變成大家吃一頓,”劉荃想:“即使是像今天這樣,大家都認為是苦役,也還是帶着些野餐質。”然而無論怎樣善於苦中作樂,從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舊長途漫漫,也就撐不住這口氣了。
“我不行了,老陳,痔瘡要發了!”劉荃聽見他前面的一個店員在呻着:“早上三四點鐘起來了,天還墨黑,就從家裏出來──電車還沒出廠,只可走──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裏住在提籃橋──足足穿過半個上海!”
“我也不懂,要那麼早集合幹什麼?”那老陳説:“排着隊站在那裏,一等等了三個鐘頭才出發。下次帶張小板凳來坐坐。”
“那,”那人輕輕地罵了一句:“哪裏帶得了這許多東西?十里路走下來,一斤重也變成了十斤重。”
“誰説不是呢,連件雨衣都不好帶。拿在手裏累死了,穿上身上悶死了。這天氣也説不定的,出起大太陽來,熱得你走投無路。”
“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遊行不下雨?”這是一個老笑話了,説自從共產黨來了,每一次大遊行都碰到雨天。學習小組裏早已指出了這是一種要不得的“變天思想”分明是説老天與共產黨不合作,共產黨一定站不長的。
老陳沒敢接口。老陳高高舉着竹竿,竿頂綴着一隻銀紙飛機。他那患痔瘡的同事也擎着竹竿,上面卻是一隻紙糊的小白豬,像狄斯耐卡通中的人物,不知是什麼寓意。
擔任舞獅的一個學徒把那紙紮的青獅子背在背上,疲乏地埋着頭前走。那獅子完全直立了起來,身很長很長,股圓圓地墜在下面,雖然不十分像人,反正毫無獅意。
人們手裏舉着的紅綠紙旗漸漸東倒西歪,如同大風吹折了的蘆葦。大家一步拖一步,時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喪的行列裏僱來的乞丐。
蕭蕭地下起雨來了。劉荃看見老陳與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臉上同時泛起了苦笑。雖然是苦笑,也仍然帶有一種滿意的神情。
劉荃看到那笑容卻有些憎惡,他覺得那是阿q式的滿足。
前面三叉路口有一個勞站,在那裏大聲喊着:“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大興公司的同志們。加油呀!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大興公司的職工們微窘地苦笑着。雨越下越大了。紅綠紙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桿,一旗竿卻都直豎了起來。勞站的店員同志們用洋磁漱盂從大缸裏舀出冷茶,在密密的雨絲中遞到他們邊。
隊伍繼續前進。一個撐着大黑洋傘站在街沿上看着熱鬧的女人忽然走上前來“喂”了一聲,把一件舊雨衣向老陳手裏一。
“咦?陳家嫂嫂給老陳送了雨衣來!”職工的隊伍裏騰起一陣譁笑。
“噯,老陳,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這樣大的雨還等在這裏,怕你淋了雨受涼!”
“有孟姜女送寒衣,就有陳師母送雨衣!”大家七嘴八舌取笑他,老陳漲紅了臉説;“門人家老夫老了,吃什麼豆腐!”他把竹竿挾在脅下,騰出兩隻手來,一頭走一頭扣雨衣的鈕子。黑洋傘已經走開了,遊行的隊伍已經走過了十幾家門面,同事們也已經停止打趣他了,老陳卻還在那裏紅着臉分辯:“我們是一點情也沒有的。回去從來一句話也不説的。”又打了個哈哈,説:“哪是什麼心疼我──怕我傷了風過給小孩子們,那還差不多!”沒有人接口。大家都是又冷又濕又疲倦。只有老陳旁邊那人蒼白着臉嘟嚷了一聲:“痔瘡一定要發了!我曉得不對──一定要發了!”
“吃什麼豆腐!”老陳還在那裏臉紅紅地抗議着。他顯然十分得意,眼睛裏閃爍着快樂的光。
劉荃跟在他們後面走着,把這一幕看得很清楚。這些人都是在時代的輪齒縫裏偷生的人,他悵惘地想着。眼前他們不過生活苦些,還是可以容許他們照常過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點安。像土地改革那樣巨大的變動還沒有臨到他們身上。遲早要輪到他們的,他們現在只是偷生。但是雖然是偷來的,究竟是真實的人生。想到這裏,劉荃突然到一陣難堪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