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慾將何等天下交付後人我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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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王賁頓弱兩方快報,嬴政堪堪瀏覽一遍,軟倒在了案頭。
驀然開眼,陽灑滿榻前,嬴政驚訝坐起咳嗽一聲。趙高一股風進來,高興得嘴角眉梢蕩着笑。嬴政睡眼惺忪問:“你小子哧哧笑甚?”趙高眉飛舞地連連比劃着:“啊呀!君上不知,了不得也!咸陽社火都鬧翻天了!三三夜沒停鼓點!酒肆家家光,國人還在嗷嗷叫!醉了醉了,整個咸陽整個秦國都醉了!滿城鼓聲如雷,君上也睡得呼嚕震天!大吉大吉!難得難得!”見素來只做事不説話的趙高竹筒倒豆子脆生生一大篇,嬴政笑了:“你小子是説,我睡了三三夜?”趙高説:“三三夜好!三三得九,至高至大,大吉大吉!”嬴政不皺眉道:“誰教你這阿諛之辭,睡覺也有個三三得九了?”趙高惶恐笑道:“君上不知,這幾誰見了誰都是滿口祥瑞吉辭,小高子説溜嘴了,該打該打。”一邊説一邊收拾卧榻一邊給嬴政着衣,利落得沒有耽擱一樣,話音落點又立即扶着嬴政走進了寢室旁的浴房。嬴政看着熱氣蒸騰的水汽,説太熱了。趙高笑呵呵道:“君上也,熱水好,這是小高子自家動手燒的水,保君上浴後一身大汗身輕如仙。”嬴政一揮手笑道:“小子聒噪!”丟開大袍一步跨入碩大的浴桶,沒進了蒸騰瀰漫的水霧。
及至嬴政裹着寬大輕軟的絲綿大袍出來,趙高已經備好了飯食。
雖然,拭乾的身子依舊滲着細密的汗水,嬴政卻是紅光滿面倍輕鬆。一見大案上的老三式,嬴政胃口大開,將銅盤中肥的拆骨羊進已經豁開大口子的白麪鍋盔,大咬一口,再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進口中,大大咽酣暢無比。片刻之間,三張大鍋盔一大盤拆骨風捲殘雲般沒了蹤影,又打開陶罐呼嚕嚕喝了一大罐鮮辣香的羊骨湯,嬴政這才大汗淋漓地擦手擦汗,離座起身。旁邊的趙高嘖嘖連聲,君上真猛士也!四斤羊五斤鍋盔一大盆羊骨湯,大約老廉頗也不過如此了。嬴政不哈哈大笑:“王賁一頓咥一隻烤羊,那才叫猛士也!”驀然打住,似有回味地指着陶罐道“方才羊骨湯,如何有淡淡藥味?”趙高惶恐道:“稟報君上,是小高子見君上多乏力,請老太醫開了幾味強身健體之藥,單煎怕君上難喝,擱在了羊骨湯裏。”嬴政釋然笑道:“也是,六國滅了,得連軸轉了,沒神氣不行!只要真管用,藥當飯吃也好。”趙高奮然道:“君上莫擔心,小高子再想法子,定要教君上健旺如龍虎,打好天下,治好天下!”嬴政笑得一陣,恍然道:“幾大睡,定然公事如山了,去書房。”趙高道:“丞相廷尉國尉等一班大臣都來過,都是恭賀,沒説甚大事。”嬴政猛然板着臉道:“國事你小子少多嘴!立即備車,書房外等候。”趙高再不敢説話,一陣風般去了。
嬴政在書房沒留得頓飯時刻,登車直奔廷尉府而來。
李斯入主廷尉府,已經堪堪兩年了。
當初秦王任李斯為廷尉,李斯肩頭便壓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從走進廷尉府正廳的那一起,李斯油然生髮出一種鮮明的預:這裏,將是自己的人生功業的真正開始。因為,李斯清楚地知道,新的天下需要什麼,秦王期冀自己做什麼,自己又該當做什麼。在商鞅變法之後的秦國,廷尉這一職位是極其顯赫的。這不僅僅是説廷尉的職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將軍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更重要的,廷尉府是秦法的實際運轉軸心,是秦法的威權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在整個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國之所以為秦國的標誌,猶如戰場標有姓氏的統帥大旗。沒有秦法,秦國不成其為秦國。沒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為秦法。
若將秦國廷尉府的實際職能與延展職能綜合起來,至少具有四個基本方面的職能權力:其一,執法行法,也就是具體地執法審案,以及隨時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轄三級法官,為朝野臣民宣法,並隨時回答種種律法疑難;其三,籌劃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訂,抑或在擴張的新領土要推行新法,都須得廷尉府事先籌劃;其四,領銜執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憲盜署、國正監、御史署、刑徒署),會商行法涉法之國策方略。
秦國凡事皆有法式,政事與國計民生之謀劃,無不與律法有涉。舉凡商市税金、關卡盤查、農田賦税、河渠澆灌、工程徭役、獎懲查處、軍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難糾紛不能解者,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會同六署會商,再報國君決斷。事實上,秦國執法事務繁劇,秦王極少能親自決斷涉法事務,除非事涉本又有爭議,其餘法事無不由廷尉府主持決斷。實際上就是説,在秦國,只要廷尉府不停止運轉,任何官署癱瘓都不足以影響邦國政事與庶民生計的常態。如此廷尉府,與山東六國的執法署不可同而語。李斯縱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國,也是無法想象的。此前,雖然李斯已經職任長史多年,長期參與了廟堂謀劃,被秦國朝野視為“用事”要員;然則,就功業與地位而言,那時的李斯還沒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畢竟,長史雖能與聞中樞機密,然爵位卻相對低下,在文官爵次中僅是略高於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對於國家大政而言,長史永遠都是謀劃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間分際,猶如知兵名家入軍,做軍師還是做大將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國已滅,李斯已經清晰地看到了泱泱華夏面臨的重大抉擇。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強毅秉與超凡膽略,以及萬事力求創新的為政之風,絕不會在一統天下之後走老路,滿足於做一個諸侯朝貢的周天子。其次,天下與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國再復辟三代舊制,再重演週而復始的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無主”局面。再則,多年來與秦王及一班決事大臣會商大事,涉及未來天下至少有一個共識是明確的:秦國必得結束數百年戰亂,還華夏一個富庶昌盛和平康寧。若得如此,退回老路顯然是逆免費事,顯然是與秦國中樞君臣長期達成的共識相違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構天下文明的宏圖何在?立即就凸顯出一個無法迴避也不容迴避的巨大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以無與倫比的才具勾勒出華夏新文明的框架,將是無可爭議的萬世功業,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職能權力所在。當然,這時的廷尉府,也已經不僅僅是戰國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統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軸心所在…每每想到此處,李斯便奮不能自已。身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運,比韓非幸運,更比申不害、慎到等無數法家名士幸運。猶如為將統兵,王翦王賁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運,比司馬錯幸運,更比蒙驁一班老將幸運。王翦王賁父子力下五國,使天下結束戰亂,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則將創制一套新的華夏文明,如浩浩江河傳之不朽。
此等功業,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復何言!
兩年來,李斯近乎瘋狂地勞作着,宵衣旰食乃至廢寢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務中。李斯極善統籌,且見事極快,於千頭萬緒中舉綱張目正當其長。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肅了原班人馬,將廷尉府事務分作兩大攤: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常執法權力;再從已滅五國的舊官吏中遴選出四十餘名能事法吏,加上頓弱從齊國斡旋來的六名法吏,編成了一個近五十人的修法署,專門整理六國律法,對比秦法與六國法令之不同,最終得會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種種補正。
之後,李斯立即身廷尉府事務,與丞相府行人署會商,從山東列國開始蒐羅遊學士子,尤其着意搜求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散的諸家博學名士。同時,李斯又與咸陽令會商並報秦王允准,將當年呂不韋建成的文信學宮從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學宮,暫由廷尉府轄制。短短半年之內,山東士子三百餘人入了這座博士學宮。李斯親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學問派,一舉設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餘皆為學士。每個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進庭院大宅,手筆之大遠超當年稷下學宮。開始籌劃之時,先到的名士們人人搖頭,都説如此氣象之學宮本不可能立於秦國,這個秦王當年驅散了呂不韋文信學宮,他能是大興文明的君主?至於人人六百石,更是痴人説夢。李斯朗聲大笑道:“先生等畢竟不知秦王何許人也!秦王若非超邁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鋪排哉!”及至王書頒行,博士學宮立署開張,博士們人人高車駿馬進出六進大宅,這些飽學之士始而人人驚愕,繼而唏噓奮,頓時對秦王生髮出了山東言之外的一番認同一番讚歎。年餘之期,博士宮呈現出一片蓬奮發氣象,人人孜孜伏案,論戰會商,活生生回到了當年稷下學宮的勤奮發。李斯給博士們的職事是:通覽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錘鍊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難,一體會商,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務必求其要以供君前決斷。
諸事擺佈妥當,李斯又給自己遴選出六名幹書吏,兩名書吏專司聯結廷尉府所屬各方事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一出户,以一一夜之時,巡視各方事務並決斷積壓待決文卷,其餘時,任何官吏不見。從此,李斯一頭埋進了書房,開始了畢生最為奮發的書案生涯,沒沒夜地寫着畫着轉悠着思忖着…
“廷尉大人,別來無恙!”
“君上?
…
”大步踏進李斯書房的嬴政,笑剛詼諧一句,卻陡然停住了腳步。聞聲抬頭的李斯顯然還沉浸在惘的思緒裏,目光深邃飄移,看秦王如影影綽綽一團雲霧,一時竟忘記了站起身來。片刻之間,嬴政也似乎忘記了李斯,內心的震撼在掃過書房的驚訝目光中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來。這是一間寬闊如同大廳的書房,書架圖板錯林立,各種規格不一的長大竹簡掛滿了書架、石柱與一切可見的空間。各種書案連綿迴旋,堆滿了展開的卷宗與羊皮書,即或是連綿書案之間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也間或參差不齊地碼放着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紅氈地面之上,鋪開着種種圖表簡冊,有的尚未乾透,墨跡還隱隱泛着水光。中央則是六張連排大案,案案文卷如山,身旁地面也是同樣的文卷如山,李斯的身影埋沒其中,若無聲響本就不見蹤跡…然則,最讓嬴政怦然心動的,還是那無數竹簡圖板上撲面而來的滿當當的大字。李斯寫字,原本便有一種令人無法言説卻又能真切知的神韻,蒼勁如鐵勒銀鈎,秀美如山川畫卷,工肅如法度森嚴,每每令不善書字的嬴政驚歎不已。如今,這些大字層層疊疊比肩而立,在牆在柱在地如溝壑縱橫如平野蒼茫,遙遙看去直如萬仞山川之長風鼓盪林海,離離蔚蔚浩浩蕩蕩氣象萬千地瀰漫出一種無法描摹的意境,使這狹小的書房變得廣闊而又深遠,恍如羣山巍峨海盪…
“大哉!嬴政今始知華夏文字之美也!”
“臣見過君上!”李斯這才完全清醒,從書山字海中小心翼翼地繞將過來。
“廷尉辛勞如此,我心何堪矣!”嬴政深深一躬。
“臣不敢當。”李斯連忙扶住了秦王“君上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盡全力。”
“倏忽兩年,先生老矣…”嬴政打量着李斯,有些哽咽了。
“老則老矣,臣神也!”此時的李斯,灰白的鬚髮雜亂無章地散披在肩頭,匆忙戴上的玉冠還歪在頭頂,一身麻布棉袍空蕩蕩皺巴巴地掛在瘦的身架上,一雙皮靴趿拉得幾乎出了踝骨;眼窩發青,臉上隱隱可見難以擦拭乾淨的斑斑墨跡。整個人邋遢得活似一個窮途末路又放蕩不羈的市井布衣,若非在廷尉府這間書房,若非蒼白的臉上泛着爍爍紅光,若非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盪漾出明亮智慧的光芒,只怕誰也認不出這是素來整潔利落且講究頗多的李斯了。饒是如此,嬴政一絲也笑不出來,目光中第一次出真誠的欽敬與動,驟然之間對李斯有了前所未有的一種認知。
“先生,郊野踏青一番,鬆鬆神!”
“不能。”從來沒有拒絕過秦王任何安排的李斯,第一次幾乎想也沒想便説出了兩個字,瞬息之間似乎又覺不妥,歉然一笑道“臣正請見君上,許多事得立即着手了。”
“好!這就説!”嬴政立即將方才的話忘乾淨了。
“這裏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