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涇水入田鄭國渠震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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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夏種,涇川瓠口舉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兩岸青山,一條白石大溝從峽谷穿過。東西山塬擠滿了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樂喧天。瓠口幕府前的雲車將台下,嬴政君臣們人人都在可着嗓子説話,儘管誰也聽不見誰,依舊是樂呵呵地高聲訴説着。將近午時,水司馬來報: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門、渡槽、跌水、過水、乾渠、支渠、渠的接口再次查勘完畢,無一差錯;乾渠兩岸的水民眾井然有序,只待放水。嬴政得報,向李斯揮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會意,轉身利落地走上將台,一劈令旗,將台前雲車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擺,漫山遍野的鼓樂喧譁便漸漸平息。
秦王嬴政率領着全體大臣,整齊地在將台後站成了一個方陣。
“吉時已到,秦王擊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啞的聲音迴盪開來。
年青的秦王走上將台,走到鼓架前,接過幕府司馬遞過的一雙長長鼓槌,拱手向天,奮然高聲道:“秦王嬴政禱告上天:引涇入洛,開渠灌田,秦國庶民生計之本。天公旱秦,我秦人與天爭路,以血之軀奮力死戰,方引得涇水東下。秦人不負上天,上天寧負秦國乎!願上蒼護佑秦國,保我涇水滔滔,長不斷,關中沃野,歲歲豐年!今涇水渠成,依國人心願,依天下通例,涇水河渠定名——鄭國渠!”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聲震盪峽谷。
“秦王定名,引涇河渠為鄭國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號。
“鄭國萬歲!鄭國渠萬歲!”吶喊聲頓時淹沒了峽谷山塬。
一時平息,李斯聲音復起:“河渠令開渠放水——!”宣呼落點,四名軍士抬着一張軍榻出了幕府,山塬人眾立即肅靜下來。
三之前,全部渠道驗收完畢,回程未及到秦王行營令,鄭國便昏倒在了瓠口峽谷的山道上。待嬴政領着太醫趕來,鄭國已經被先到一步的李斯與吏員們抬進了河渠署幕府。太醫一把脈,説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涇水病”一的勞奔波過甚以致力昏,河渠令病症之不同,在於諸般勞引發了風濕老寒腿,悉心靜養百後可保無事。嬴政當即吩咐,老太醫從秦王行營搬進河渠署幕府,專門守着鄭國診治。嬴政還重重撂下一句話:“有難處隨時報我,便是要龍膽鳳肝,也給你摘來!沒了鄭國,本王要你人頭!”鄭國卧榻,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個最當緊的人物,雖説不關實務,卻有説不出的缺憾。李斯反覆思忖,主張秦王親自號令放水,只要勵人心完滿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期。年青的秦王卻斷然搖頭:“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榮,縱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與鄭國去説。”來到幕府,剛剛服下一大碗湯藥的鄭國,疲憊得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蒼白的嘴動了動,幽幽目光閃爍着一絲難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淚水。鄭國只愣怔怔看着秦王,嘴角搐着説不出話來。嬴政高聲説:“老令啊,沒有你,便沒有涇水河渠!放水大典,誰也不能取代你!到時抬你出去,老令只須搖搖號令,行麼?”李斯看得很清楚,那一刻,鄭國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驟然間老淚縱橫,喉頭咕的一聲便昏了過去。也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悟了年青秦王“賞功不欺心”的罕見品,一時也是止不住的熱淚盈眶。自後三,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都要去探視幾趟鄭國,可每次都見鄭國在昏昏大睡。今,鄭國行麼?
萬千人眾的灼熱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鄭國從軍榻上坐了起來,站了起來,撐持着那支探水鐵尺,緩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將台走來。司禮的李斯驚愕得不知所措,疾步來想扶鄭國,又覺不妥,便亦步亦趨地跟着鄭國走上將台,竟是先自一頭大汗淋漓。
此時,中山峯頂的大旗遙遙三擺,表示引水口已經一切就緒。只見佇立在將台上的鄭國像一段黝黑的枯樹,凝目遠望峯頂龍口,緩緩舉起了細長的探水鐵尺,猛然奮力張臂,砸向了牛皮大鼓。鼓聲一響,李斯立即飛步過去,張開兩臂攬住了搖搖倒的鄭國。
“水!過山了…”鄭國黝黑的臉猛然搐了。
“老令醒來!水頭來了!”李斯搖着鄭國,説不清是哭是笑。
此際遙聞中山峯頂一陣號角一陣轟鳴,隆隆沉雷從天而降,瓠口峽谷盪起漫天的白霧黃塵,一股濃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時撲進了每個人的鼻中。兩岸萬千人眾的忘情吶喊伴着龍口噴飛濺的巨大雪,轟轟隆隆地跌入了瓠口,衝向了峽谷。
鄭國猛然醒轉,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涇水渠成——!”一句未了,鄭國又搖搖倒。李斯堪堪扶住,趙高已經飛步搶來,雙手一抄便要托起鄭國去行營救治。鄭國卻倏地睜眼:“不!老夫還要走水查渠!”一句話沒説完,人已經直從趙高臂彎掙出來。此時嬴政大步趕來,聽李斯一説立即高聲下令:“小高子,駟馬王車!”説罷一蹲身背起鄭國大步便走。
九尺傘蓋的青銅駟馬王車轔轔駛來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趕到,不由分説將鄭國扶上了寬大的車廂。車中少年內侍扶住鄭國坐靠妥帖,嬴政便是高聲一句:“老令,你坐在車上聽水。但有紕漏,只敲傘蓋銅柱!”鄭國滿臉通紅連連搖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縱然能走,今也得坐車!”説話間李斯趕到,嬴政匆忙一揮手:“我去趕水頭,客卿後邊查渠。”李斯還沒來得及答話,年青的秦王已經風一般去了。
李斯笑着搖搖頭,對王車上的鄭國一拱手高聲道:“老令哥哥,秦王趕水頭去了,你也先走,我帶大工們後邊查渠。”鄭國黑紅臉上汪着涔涔汗水,探水鐵尺噹噹敲打着車廂:“好!老夫先走,趕不上水頭也趕個喜慶!”一言落點,駟馬王車譁啷啓動,山坡趕水人眾立即閃開了一條大道。及至王綰帶一班青壯吏員疾步趕來,秦王已經沒了人影。
王綰頓時大急,二話不説飛步追趕下去。
趕水頭,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風習。蓋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與大禹並肩治水的遠古英雄族羣,自來對“水頭”有着久遠的仰慕情結。那時候,秦人部族經年累月在三山五嶽間疏導天下亂水。但有新的水道開闢,汪洋大水盪着入水道,水頭昂首飛撲倒卷巨起塵霧濺起雪白花,一條巨龍飛騰呼嘯在峽谷水道。兩岸秦人歡呼着追逐水頭,直是治水者的最大盛典。這種久遠的記憶,化成了無數傳説掌故,傳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後來遊牧躬耕於隴西草原羣山,偶爾開得些許短渠,渠成放水之,老秦人也一定是傾巢而出追逐着水頭歡騰不斷。立國關中數百年,秦人開渠寥寥無幾,數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時百里奚在關中西部開出的那條百里渠,趕水頭的盛大慶典便也漸漸淡出了老秦人的風習。縱然如此,那條百里渠每年季放水,還是有黑壓壓人羣在渠岸追逐着水頭歡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盡頭。
如今,這條鋪滿秦人鮮血的四百多里的涇水大渠,已經巍巍然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朝放水,豈能不喚起老秦人久遠的記憶與風習?除了不得不提前回鄉照應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長,幾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趕水頭。老秦人期盼着昂昂龍頭的飛騰之象,能隨着趕水頭的家人帶來光耀的歲月。大典前一,所有民工都清理了營盤,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緊趁利落,預備好今追趕着水頭回鄉。
當中山峯頂巨大的龍口開啓,清澈的涇水翻卷着巨撲入瓠口峽谷,漫漫人羣便開始了由渠首漸次發動的歡呼奔跑,不疾不徐,一一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乾渠。水頭一入乾渠,趕水頭人羣便有了種種樂事,歡笑喧嚷聲連綿不斷。這鄭國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長渠,趕水頭事實上便成為一種腳力競技。雖説因不斷分水於一些主要支渠,乾渠水頭的速並不是太急。然則,終究也得人緊步追隨才能追得上。乾渠兩岸的大多人,都是趕水頭趕到自己家鄉田園的地界,便迴歸鄉里趕渠水入田的喜慶去了。只有非受益區的義工縣的壯,與家在渠水下游的壯,才是專心一志的長途趕水者。戰國之世人人知兵,都説這是兼程行軍,一邊追逐着水頭歡呼,一邊嚷嚷評點着不斷變換的領跑者。即或是那些體力不濟者,呼呼大着坐在新土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着紛紜過的人羣,拍着大腿可着嗓子嚷嚷得不亦樂乎。
水頭趕到雲陽地界,渠岸突然一陣歡呼:“秦王趕水頭!萬歲!”趕水頭又遇君王,吉慶再吉慶,老秦人頓時興奮了。
全程親自趕水頭,這是嬴政在會商放水大典時執意堅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説法是,親自趕水頭,眼見四百多里乾渠不滲不漏,心下才算踏實。對於秦王這個主張,李斯是反對的,大臣們也是反對的。在李斯與大臣們看來,這件事多多少少有幾分秦王的少年心,有幾分趕熱鬧意味。當然,最要緊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之前,秦王趕赴頻山為輕兵烈士招魂,已經步行了兩百多里;這次再一晝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實上是最大強度的兼程行軍,若有意外,秦國何安?再説,決戰涇水兩個多月,這個年青的秦王眼看着瘦成了人幹,所有尋常合身的袍服都變成了包着“竹竿”晃盪的水桶,誰不心痛有加?雖然,幾乎人人都變成了人幹,但誰都明白,這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國便註定要亂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誰能贊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於是上下一口聲,都説秦王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車,高處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卻説得斬釘截鐵:“連續兼程三五,是秦軍老規矩,老秦壯誰都撐得住,不用商議!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務,我只帶十名鐵鷹劍士、十名年青工匠趕水頭,老臣一個不要跟。”李斯眼見無法説動秦王,便在夜裏單獨來到行營。李斯先與王綰説了一陣,而後兩人一起來到了秦王的寢室書房。李斯王綰反覆陳説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卻好長一陣沒有説話。便在兩人以為秦王已經默認而預備告辭時,年青的秦王卻拍案開口:“人要有氣!國要有氣!長平大戰之後,昭襄王收斂固本,之後兩代秦王無所作為,秦人之氣神業已低落數十年。我上涇水,原本便不僅僅是搶渠搶水,更是要鼓盪秦人雄風!只要秦人長神,嬴政縱然兩腿跑斷,也值!”那一夜,李斯徹夜未眠。
次,總攬河渠的李斯與王綰一番謀劃,立即分頭部署:先私下説服所有大臣,將秦王趕水納入大典程式;再從王城軍中遴選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鋭士,由王綰帶領,專司聯絡接應;又特意找到形影不離秦王左右的趙高,叮囑了諸多應急援助之法。可無論如何周密謀劃,李斯王綰也沒有想到秦王親自將鄭國背上王車這一樁。趙高一離開秦王,李斯王綰心下便不踏實。兩人都曾多次見識趙高的過人藝能,幾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這個趙高在秦王身邊,秦王便不會發生意外。今趙高駕車,李斯查渠,追趕秦王的王綰便分外焦灼。
聞得前方陣陣歡呼,王綰立即吩咐善走鋭士飛奔急追。正在此時,卻聽身後一陣秋風過林般的沙沙聲。王綰轉頭之間,一道黑影正從身邊掠過,同時飛來一句尖亮的話音:“長史莫急,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趙高!王車誰駕?”王綰急忙一喊,畢竟,鄭國也不能出事。
“王車馭手有三人,長史放心!”黑影沒有了,尖亮的聲音卻飄蕩在耳邊。
長吁一聲,王綰呼哧呼哧剛剛放緩了腳步,卻被身邊一羣一羣歡呼奔跑的光膀子裹進了茫茫人。原來,兩邊渠岸的老秦人一聽秦王趕水頭,神陡然大振,後行弱者們紛紛一片呼嘯吶喊:“丟膊了!豁出去!趕秦王老龍頭了!”吶喊之間,人們紛紛下專門為大典穿上的簇新長袍順手一丟,開光膀子狂喊着水般追了上來。王綰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這聲“丟膊了豁出去”意味着何等情形。丟膊者,光膀子猛幹也。豁出去,拼命也。無論是做工趕活還是戰場廝殺,秦人但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立時便是拼命死戰之心。今不是戰場,老秦人要丟膊了豁出去,心裏話顯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龍頭,老秦人死也要緊緊追隨!”身處狂熱人狂熱吶喊,王綰心頭大熱一身汗水,只覺特意預備的輕便官服也變得累贅。興起之下,王綰也大喊一聲:“丟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邊,便大步飛奔起來。